哈果果的妈最近心情很不好,本来生就一张瘦长的脸,如今拉得更长,按方博南的话来说说是,拉登夫人竟然长了张长白山似的脸,这可真是一个世界村!
果果对方博南的言论极其不屑,斥之为谬论怪谈,果果想说:你妈好你妈好,你妈团团脸不会拉长可人家要给你看孩子才算数呢。突地意识到,那个并不是方博南的亲妈,看向方博南的眼神不由得软了一软,一句话重新吞回到肚子里。
方博南看到果果竟然没有反驳,也觉得自己话讲得重了一点,毕竟看小婴儿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时夫妻俩个之间弥漫起了脉脉的温情,气氛倒好了起来。
说起来,哈妈妈的不高兴也是有理由的。
哈妈妈背着人跟老伴抱怨道:长头孙子,竟然就寄三千块钱来!我见过的北方人也不少,就没有这么小气的人!
哈爸爸没有答腔,哈妈妈没有得到附和愈加不快,突然听得哈爸爸哼了一声说:我看这个钱,说不定都不是那老夫妻俩个寄来的。
哈妈妈愣了一愣,说不是他们寄的是哪个寄的。
有可能是我们家那个傻姑娘做出来的好事,没有办法,嫁出去的姑娘姓了人家的姓就跟人家一条心,你有什么办法?
虽然拉登先生的猜测并不完全准确,但居然接近事实,可见拉登毕竟不是一般人。
哈果果身体原本瘦弱,奶水很少,小小子浩然又来得个大胃口,必须要配着奶粉吃,家里地方不够大,方博南晚上还是回自己的小家去住,所以夜里都是哈妈妈哈爸爸起床给孩子喂奶。而且哈妈妈坚信纸尿裤不透气,怕腌了外孙的小屁股,坚持用尿布,所以白天也有一大堆的事,光是尿布就得洗半天,还得侍候月子里头的女儿吃喝补养。一个星期下来,老俩口的眼睛下都挂了黑眼圈,人也瘦了,方博南挺感激的,脑子一热,又好心办了一回坏事。
要替孩子报户口了,方博南觉得自家丈人丈母着实不易,一个冲动,脱口说:干脆让这小子姓哈算了,哈浩然!嗯,不错不错,哈姓儿挺少,以后上学了不容易跟别人重名儿。
天地良心,方博南说这话时倒是真心真意的,他少年离家,在外求学打拼工作多年,母亲又不是亲的,其实家族观念并不根深蒂固,刚说完这句话,方博南就看见老丈人拉登先生的眼睛盯地亮了一亮,同时哈果果借着一块尿布的遮挡用力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下,刹那间,方博南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嘴快了。
哈妈妈说:哟,这件事,不是你说了算吧,你爸会有意见的。
爸妈一走出卧室,哈果果马上在方博南的耳朵上又拧了一下:完了,果果说,方大头你惹祸上身了。
方博南已知不好可尤自嘴硬:我怎么惹祸了?我多诚恳啊我?
果果翻了个白眼,说果然头大的都是呆子。大头呆子嘛!
当晚萨达姆先生给儿子打电话,询问自己孙子的情况时,方博南吞吐着向父亲提及是不是可以让孩子姓哈的事儿,萨达姆先生沉默片刻说:这不大好,这可是我们方家的孙子!
到了报户口这一天,方博南心怀鬼胎,没有提姓方姓哈的事儿,去完派出所之后,便鬼祟地将户口簿子藏在西装口袋里。
哈妈妈问女婿:户口报好了?
好了好了。现在派出所的效率真高,警察也特热情,态度特好。
哈妈妈面含微笑,闲闲地又问一句:是嘛?那好啊。户口簿子呢?我看看。
方博南只好拿出户口簿来递过去。哈妈妈捧到眼前细看看说:嗯,现在都是电脑操作,不比从前,都是手写,自然是有效率。方浩然,叫起来蛮顺口的嘛。
方博南知道他是把丈人丈母得罪于无形了。
方博南背着人问果果,你爸妈生气了吗?
果果极冷静地说:以后你说话过过脑子。
外屋,老俩口的对话如下:
哈妈妈说:什么叫孩子姓哈,假惺惺!
哈爸爸说:你想得美,人家的孙子,跟了我们姓人家也是方家的孙子不会变成哈家的孙子。
什么我想得美,不晓得是哪个想得美,昨天晚上说什么小孩子吃了哈家的饭就像哈家人以后带出去人家说不定就认为是孙子不是外孙子!狗屁!
我也就只是说说好玩罢了。我还不晓得,他就是说说好听的哄着我们俩个老呆子替他们方家带娃儿!
所以我劝你不要做梦!我也晓得你,一辈子想儿子没想到,地道一个儿子迷!
哈爸爸被戳到痛处,咣当扔掉手里的一只脸盆以示愤怒。
陈安吉来看果果,带了一大堆的小孩儿衣服,都是进口的,两个女人正在嘻笑着翻看衣服逗弄小娃娃时,正巧方博南打来电话,说是楚一帆跟他一同来看看儿子,叫果果把衣服穿齐整些。果果说唉呀不巧了,陈安吉在这里。
方博南挂断电话很不好意思地跟楚一帆说老楚陈安吉在呢你见不见?
楚一帆如遭人劈头打了一记耳光,连连后退两步,摆手说那我不上去了不上去了,你家儿子我有的是机会看的。
说完苍惶而逃,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摇摇晃晃,颠颠簸簸。
陈安吉却信步走到阳台上,把那抹影子看在眼里,回头转到房间里,突地冷笑一声道:欲盖弥彰!他那张脸早就丢到太平洋去了还怕人看?有什么值钱的?哧,啊要买票啊?
果果不敢接话头,怕惹人伤心事。
陈安吉忽地又小小声说:他是最喜欢小孩子的,想得要疯了吧。
果果不由得唉气,觉得老天实在爱开玩笑,既然叫俩人劳燕分飞,何苦又让他们余情不了,兀地不愁杀人。
果果的爸妈虽一口应承了带孩子,也是真心真意喜欢这个小娃娃,可是却对看孩子的艰苦程度严重估计不足。
自从满了月之后,小小子方浩然开始摒弃了一贯吃了睡睡了吃的作风,变得无比狂躁,有理无理要哭上一场,中气十足,气冲霄汉。这个已长到十斤重的小家伙显示出了一个小小的东北男子汉大开大合的性格特点,哭声持久嘹亮,能吃能喝能撒能尿,并且日夜颠倒,想睡就睡,想醒就醒,全然没有任何作息规律,而且要人一直地那么抱着他,除非进入深睡眠,否则一挨着床便睁开眼睛,踢腿蹬脚,扯了嗓子大哭。
劳累疲乏让哈家老俩口变得心情糟糕脾气别扭态度恶劣且言语刻薄起来。
当然,这一番做作舍不得冲着女儿哈果果,通通冲着女婿炮灰方博南去了。
哈妈妈明白地告诉方博南,自己侍候女儿与外孙已是力不从心,再没有闲功夫替他做吃的了,所以自己的饭食自己解决,反正你也吃不惯我做的饭,哈妈妈说,实在对不住,你自己想办法吃饱肚子吧。
方博南一口答应,这个完全不是问题。
哈妈妈冷哼一声。
方博南虽有东北男人豪爽,其实也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看丈母娘最近总有点冷面冷言的,虽然心里大大地不痛快,可是想到她也是一把年纪的人,带孩子不易,也就忍下了那口闷气,平时一到丈人丈母家便抢着洗尿布。无奈丈母娘嫌他洗得不干不净,连带着他洗尿布的动作都觉不够利落标准,看着那么地不三不四,便拉长个脸抢过尿布自己去洗,迸了方博南一脸水珠子。一来二去的,方博南也没好气起来,等到又有一回,丈母娘又要硬生生地抢去他手里的尿布时,方博南干脆地将浸了水沉颠颠的尿布扔在盆儿里,回敬了老丈母娘一脸水珠子。
老丈人拉登先生自孙子出生之后就一直担任着冲兑奶粉喂孩子的重大职责,凭良心说,拉登先生对这项工作尽职尽责,那奶瓶都洗烫得亮晶晶的,用一方雪白的纱布盖着,轻易不让人碰。半夜也是老先生起身喂孩子,不过是想让女儿睡个安稳觉。
这一天方博南过来,正逢儿子吃晚上的那顿奶,方博南兴致勃勃地拿过奶瓶去,极认真地冲了瓶奶,抢着要喂他的大头儿子,可惜他抱孩子的姿式生硬别扭,像怀抱一枚炮弹,小小子方浩然不满地挣动哭号,死活不肯吃奶,弄得奶都冷了也没喂进去一口,拉登老先生把牛奶重新热过,接过女婿手中的小外孙子,神情间满是倨傲,正要喂时,方博南极不合时宜地说了句:爸,先倒两滴在手背上试试温。
方博南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会惹得拉登老先生勃然变色,极不友好地瞪起眼睛说:你能干要么还是你来喂!
方博南也来火了,果然抱过儿子来,也不顾小家伙拉长了嗓门儿警笛似地号哭,硬把奶瓶嘴儿塞进他小嘴里,拉登先生心痛小外孙,生怕孩子呛着了,过来要夺过孩子,方博南竟然扭身让过他,继续强喂儿子。
小小子方浩然一则饿狠了二则似乎也查觉了公公与老爸之间那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又挣了两下,狠踢了老爸两腿之后,乖乖喝开了奶。方博南一肚子恶气化做一阵冷气喷出鼻腔:拿着我!我怕谁?我儿子我自个儿就喂不了了?方博南的教养足以叫他只是腹诽而没有出声。
这一晚,方博南走后,哈爸爸哈妈妈老俩口当着果果的面,把方博南好一顿数落,八百年前的事也重新翻出来说,说完了又说到方家的小气,方家的漠然,说得果果实实在在听不得了,拔高了小尖嗓子说:行了吧!行了吧!算我瞎了眼嫁错了人行了吧?
这一嗓子无异于火上浇油,哈妈妈更是夹枪带棒,连果果一并骂进去,说,我们老俩口对得起你们夫妻俩个,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做人不能不讲良心!
果果一下子哭起来:我没有良心,我遭报应被雷劈好了!
哈妈妈说你不用吓唬我我晓得如今你嫁了人有了小家全不顾父母眼睛里除了你老公你还有谁哪向我们做小媳妇的时候永远向着娘老子胳膊肘总是向里拐!
果果侧身对着墙倒在床上,眼泪哗啦啦地流,心想连自家妈妈都不体恤自己,刚出了月子就给自己气受惹得自己哭,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晚上方博南在电话里也是一通劳骚怪话:别人家都抢着带孩子,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你们家倒好,成天搭拉着个脸,不愿带孩子就明说!我要是有好父母抢着带孙子也用不着这么低声下气!
果果倒不哭了,极灰心地说:方博南你要不满意我们就散伙吧。算我对不起你好不好?
果果绝望的语调让方博南有点心惊肉跳的。刹那间方博南的艺术细胞活跃起来,眼前似乎展现哈果果形单影只,抱着小小浩然走在苍茫雪地里的凄婉画面,差一点儿要掉下男儿泪来。
再到丈母娘家的时候,方博南便带着愧意,大力干活儿,不仅坚持洗了儿子全部的尿布,而且把丈母娘家一通打扫,连阳台的地都趴下去擦得锃亮,站起身时他突地打了一个滑,差一点一个马趴摔倒下去,姿态狼狈,全没了潇洒风范,果果看了却蓦地流下泪来。
那个不是艺术家方博南,却是她哈果果的老公方博南。
生活啊,要把人打磨得低微到何种地步才算个够?
这一场较量,以哈果果的决绝而告终。
起因也简单。
哈妈妈用老方家给的钱替小外孙买了一辆挺高级的儿童车,好孩子牌最新款,回来以后却不大会用,散了一地的包装袋泡沫塑料,左弄右弄打不开那个轮子,哈妈妈急得用力去掰,方博南在一旁出声阻止:哎哎哎,妈,这可不能使硬劲儿,会断的。
说着过来要帮忙。
哈妈妈呼地起身,扭头就走,一边说:那么你来弄,我们不插手!知道是你们方家出钱买的,碰不得!
方博南听得自己脑中啪地有什么东西终于迸成碎片,也呼地立起身,在童车上猛踢一脚,抬腿就走,大力地关上门,咣当好大一声巨响。
那边箱哈妈妈也从厨房追出来便开骂,哈爸爸大声叫她闭嘴,好大一阵子鸡飞狗跳。
果果一言不发,款款地走进卧房,把儿子的尿布小衣服奶瓶奶粉沐浴露婴儿油爽身粉一通收拾,满登登塞了一个大包,斜背在身上,抱起儿子,昂然而出,面对盛怒中的父母,冷静地问:爸妈,我问你们一句,你们是不是真不愿意替我们带孩子?
哈妈妈看女儿竟然使出这样绝情的一招,一下子便哭了:好罢咧,想威胁我们?走吧走吧!给我滚。
果果说:OK。爸妈这些日子麻烦你们。我走了,白白。
抱着儿子义无反顾地夺门而出。
下了楼果果很平静地打电话叫方博南回头来接她们母子,电话里方博南也吃了一惊。
果果说你什么也别说别问,来接我们。天冷不要冻着孩子。
果果躲在背风处,看见自家爸妈下楼来找,哈妈妈要面子,不会喊出声,老俩口急惶惶地左顾右盼。
果果心里头绞痛可是下了决心不叫他们看见。
关老爷刮骨疗毒,不下狠手,治不了伤救不了命。
等爸妈消失在视线里,那头远远的看见方博南过来了。
果果抱着孩子,抬头看那一轮月亮。
原来竟然是月圆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