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断断续续一直下到年后。
程濯初三来桐花巷拜年,跟阮美云和孟辉说了结婚的事,想约着时间,两家人先见面。
晚饭后,外头还冷。
孟听枝想去谭馥桥的老篮球场放烟花,说管控越来越严,以后还不知道给不给放了。
阮美云没好气地睨她,说她磨人,“雪还没化呢,大晚上的冷死了,你又要折腾小程跟你跑那么远受罪!”
孟听枝撇撇嘴,望着程濯软软问:“受罪么?”
程濯笑着没说话,手里的打火机直接蹿出一簇火,就是答案。
孟听枝开心死了,跑到储物室翻出一大袋烟花。
阮美云看着女儿笑,转头又跟程濯说:“你可别事事都惯着她,我看她是跟她爸越来越像了!可劲烦。”
程濯好乖一个晚生,点头说:“嗯,不惯着。”
他在孟家一直是从善如流,脾气温和的样子,该点头点头,该惯着还是惯着。
孟听枝裹了厚厚的羽绒服,围巾帽子和连线手套都装备全,阮美云才又叮咛又嘱咐地把他们两个送出门。
小巷子里灯色昏黄,照着雪碎闪闪发光,毛绒绒的雪地靴踩上去,窸窸窣窣的响。
程濯一手牵着孟听枝,一手提着烟花。
积雪地面,走路慢,两个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到谭馥桥的老篮球场。
已经有人在放烟花了。
大人带着孩子,也有小情侣,从老球场望去,沿湖一串火树银花,并着时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
孟听枝要摘手套,程濯没让。
他唇上咬着烟,烟头橘红,蹲在那一心一意地把烟花的纸壳护膜全拆了,问孟听枝想放哪个?
孟听枝指着仙女棒。
他塞一根到她手里,她隔着毛线手套有点笨拙地握着,程濯跟她确认拿稳了之后,从唇边取下烟,触在烟花一端。
仙女棒粲然发光。
他站在下风口,抽那剩下的半支烟,望着那个挥舞仙女棒的姑娘,眸色旖软。
放了一半,周围人也少了一点,她忽然朝他走来,指指他的肩说:“你把那个帽子戴起来。”
他衣服上有一只大大的带雪白毛领的帽子。
程濯用脚碾了碾地上的余烬,“我不冷。”
放完的烟花被孟听枝一丢。
程濯又点了一根新的,递到她手上,只是这会儿,怎么瞧她,放烟花的兴致都像淡了似的。
执着于让他戴帽子。
程濯哭笑不得,问她为什么。
手里捏着的烟花还一灿一灿的,孟听枝清软的眸子眨了眨,不好意思地说:“你把帽子戴起来,然后……偷偷亲一下,不让人看到。”
声音越说越低。
程濯先是弯起唇角,头一低,将毛领帽子戴起来,把人往自己跟前一拽,俯下身,如她所愿,不让任何人看到地亲了她。
但不是一下。
齿关被唇舌撬开,感官上荡过一阵细小电流,孟听枝微微瞪大眼,“唔”了一下,分心地将手里的仙女棒举远了一些,踮起脚回应。
深沉夜空乍然有烟花炸裂,似杳杳的,灿烂的、梦想成真的声音。
她在这一刻无尽沉溺。
山水跋涉,误我俗世春梦。
云雾散尽,吻你烟火人间。
开春后,苏城回暖,山林绿意复苏。
阮美云雷打不动去寿塔寺拜佛吃斋,回来挖了一筐野菜,饺子皮还没擀出来,就喊孟辉打电话。
通知孟听枝和程濯晚上回来吃饺子。
孟听枝接了电话就开始头疼,嘴里咂摸一下,时隔一年,野菜饺子的怪味好像还没从舌苔上消失。
饺子被连汤带水端上来,盖子一掀,热气腾腾。
阮美云往几个空碗里分,跟桌边的程濯说:“小程,你没吃过野菜馅儿的饺子吧?”
程濯的确没吃过。
他打小出奇挑食,他爷爷说他是顶难伺候的胚。
他刚回答完,对面玩着筷子的孟听枝嘀咕一句:“又不是什么好吃的。”
这话给阮美云听到,考虑到程濯在,她就没呸呸呸地说什么对佛祖大不敬的话了,瞪了孟听枝一眼,手指一推瓷碗,把她那份饺子推到她眼前。
“一人五个,不够再加。”
孟听枝扶着热汤碗,不敢有怨言。
阮美云去厨房拿醋,走远了,孟听枝把碗推到程濯碗边,和他的碗贴着,拿筷子迅速夹了两个给他。
程濯看着碗里多出的两个白胖饺子,再看看孟听枝。
孟听枝快速将碗收回,瞅一眼阮美云还在厨房忙活,听声音像在打电话给孟宇,估计是人没到场,她也要把她的宝贝野菜饺子冷冻了给孟宇送去。
孟听枝收回鬼鬼祟祟的目光,对程濯说:“快吃!就当那两个被我吃掉了,待会儿我妈来,你就说你吃不下,她不会怪你的,但她会往我嘴里塞。”
程濯尝了一个,正嚼着,有孟听枝的提前预告,倒没有太大的味蕾冲击。
不好吃是真的。
这还不算完,野菜饺子只能算开胃头盘,后面还有正式晚餐,去年厚雪,今年是好春天,山底下野菜涨得都比往年好,几个阿姨哼哧哼哧挖,各个盆满钵满。
阮美云收获颇丰,做了野菜烙饼,干丝拌野菜,野菜炒肉,蒜香野菜,以及野菜汤。
孟听枝趴在厨房门口,野菜汤还没好,满屋子都是野菜味,做好的菜摆在一块,扫一眼,绿得人心头发麻。
孟听枝实在忍不住抱怨。
“佛祖也太会种野菜了吧……”
阮美云拿着木汤勺扭身就要打她,孟听枝“呀”的一声低叫,转头要躲,一下撞到从后头来的程濯怀里。
程濯用手臂环着她,手掌落在她脑袋上护着。
阮美云就没打下来。
看着两个人那么好,她脸上也高兴,她一直是刀子嘴豆腐心惯了的人,回身去掀汤锅盖子,嘴上狠狠一嗤孟听枝,“就瞧你吧越养越回去了,娇里娇气的!”
本来只是无意撞上,可这么一听,孟听枝有恃无恐地直接抱着程濯的腰,像搂着大靠山似的,把她妈说的娇里娇气演个十成十来。
反正这是她家里,怎么腻歪都行。
晚饭桌上聊到结婚的事,正月里两家人就见过面,考虑到各个方面的准备需要时间,婚期初定在十月。
年后刚暖,就办了订婚仪式。
本来是不用这么着急的,是程濯着急,他担心以后工作越来越忙,会挪不出时间来做足这些仪式感,到最后很多事会不了了之,成了将就。
孟听枝心里自是知道他的好,翻着婚纱杂志给乔落和周游选伴娘服,很体贴地说:“仪式感这种东西嘛,其实可有可无的。”
程濯先没说话。
手上的彩页掉落回原位,孟听枝擡头,发现他一直在看自己,她正想问怎么了。
他走到沙发边,与她平视道:“可有可无,那为什么要无呢?不管是缺之不可,还是可有可无,孟听枝都要有。”
他说到做到,婚嫁方面的事,一直听孟听枝的意思,她本身不是一个很爱挑拣计较的人,是他太不将就了,事事要给她最好的。
她甚至有过担心。
“你这样娶我,你家没有意见吗?”
程濯理所当然地说:“是我娶你,他们凭什么有意见?”
阮美云之前担心的,她在他家里矮人一截,完全不成立,他家的叔伯婶母待她算不上亲厚,明上的客气规矩都守着。
有程濯和老爷子在,她几次过去吃饭,半句刺耳的话都没听过。
阮美云知道后很得意,春风满面藏不住,对程濯更是认可到不行。
“唉,这就对了,小程做事是叫人放心。”
婚礼订在十月,不可能大改,但阮美云去寺里求了一个好日子,在六月,想让他们在六月先把证领了,婚礼筹备的事再慢慢来,也不打紧的。
签上说了,六月好,别春入夏,吉雨普降,恩爱绵长。
平时不守戒,乍一下封建起来,阮美云比谁都较真。
孟听枝也能理解,她妈是心里想着她。
就像野菜饺子,别人都吃了,她女儿也不能落下,万一哪天佛祖就想起来保佑了呢。
所谓好日子,不过是个好意兆,她诚心去求了,不过是想着自己的女儿和女儿喜欢的人能沾尽世间万般好,求他们美满顺遂。
程濯答应下来。
这顿饭,孟听枝没怎么吃饱,饭后跟程濯在长街散步,她出门前漱了口,却还是能感觉到嗓子里有野菜味。
挺难受的。
春夜微风,吹在薄薄的碎花裙摆上,衣褶拂动,又柔又滑,空气里只有一点点醉人的凉,她微拢着手臂,远远看着秀山亭的灯火发呆。
直到耳边传来闷闷的“噗”声。
吸管捅破封纸。
程濯从排队的人群里走出来,把买来的温热奶茶递给她。
她双手捧着,纸杯上的暖意瞬间传至掌心,捧在手里就很舒服,低下头喝了一大口,嗓口漫过甜味。
孟听枝眉眼总算展开了。
程濯脱了黑色的风衣外套,搭在她肩上。
她只觉得肩臂骤暖,所有风都被挡住,嚼着嘴里软糯的焦糖珍珠,眼睛笑意弯弯地吐槽道:“什么佛祖眼皮子底下的好东西,我妈好喜欢弄这个,每年都弄,你以后就知道了。”
没一会儿,孟听枝想不明白地说:“佛祖就是叫人吃苦的。”
程濯摸摸她的脸,一双清冷桃花眼,望她却含着温柔。
“女菩萨是甜的。”
孟听枝低头又喝奶茶,瞥见旁边有一阶矮矮石台,她站上去,踮起脚,吻在他唇瓣,蜻蜓点水,随后便无痕迹的一个吻。
灯火盏盏,长街行人照旧来往。
只有被“女菩萨”亲过的程濯,抿了一下唇,真是甜的。
进入六月份。
苏城水汽蔓延,雨滴淅淅沥沥敲着玻璃窗。
农历五月初八,夏至将至,首宜嫁娶。
到了签上说的好日子。
程濯记着丈母娘的叮嘱,辰时最吉,一大早就开车来桐花巷接孟听枝。
领完证当天,孟听枝就正式搬到枕春公馆去住。
缱绻雨声落了一整夜。
好眠醒来,身边的枕头是空的,孟听枝伸手拂拂枕上被人睡出来的褶痕,想起这人昨晚喊她程太太,唇边不由漾出一抹笑。
雨中的老城区,清新安宁。
路过谭馥桥,十四中第一节课的铃声刚刚打响,程濯停好车,步行至秀山亭下,收伞进了那家叫“三生有信”的书屋。
风穿进去,门上的风铃多年不改的轻撞作响。
做学生生意的书屋,这个时间点店里没什么人,老板正在看苏城地方台家长里短的早间新闻,忽听动静,又见一道高大身影停在柜台前。
立马按了暂停键,老板弹身起来,看着这个气质清俊却与场景有点格格不入的男人问:“您要点什么?”
高中时代,程濯和徐格在隔壁网咖熬过不少夜,也在檐下躲过雨。
唯独这家书屋,他从没进来过,印象里,这家店一到放学总是有很多女孩子,门口的风铃声清脆。
他目光在四周找寻印记一般的流动着,最后收回来,清澈眼眸淌着淡淡情绪,依稀可见少年一样真挚的光,对老板说:
“我想回一封信。”
拿到熟悉的、崭新的信纸和信封,他又次重温了十六岁的孟听枝给他写信时的心境,也是这家店,也是这个时节。
这场濯枝雨一直在下。
雨声初停时,他落了笔,给十六岁的程太太回了信。
——以后的许许多多年,程濯,我还可以再见到你吗?
——以后的许许多多年,程太太,我们岁岁朝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