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浴室吻
钟弥对沈夫人何瑜的了解不多,大半都来自沈弗峥的小姨何瑾。
平时沈弗峥很少提及他家里的人,也不知道是情感寡淡的缘故,还是这人真能做到一视同仁,无论是看似跟他交好的沈弗月,还是跟他不合的沈禾之,又或者是他的父母,他分给这些人的精力都很有限,好与坏之间,看不出太大差别。
本来沈弗峥不希望钟弥单独去见何瑜,说的话也很有道理。
“就算以后订婚了,结婚了,也不需要你单独去面对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你不需要提前适应这些大概率不存在的情况。”
他在场,总是好的。
已成定局的事,倒不是怕沈夫人再从中横生阻力,肯给钟弥的妈妈送礼物,已经是一种表态。
只是他的母亲沈弗峥自己再清楚不过,菩萨面孔,温温婉婉,和和气气,却最擅讲诛心话。
怕万一到时候场面不和谐,让钟弥不高兴。
钟弥知道他的担心,甚至能猜到如果沈弗峥陪同自己一起去见沈夫人是什么情况,就如之前几次去沈家吃饭一样,他会戴三十岁生日何瑜送他的那块表。
旁人问起,那就是母子之情,只有何瑜自己心里清楚,那是一种变相提醒。
钟弥叫他放心。
她并没有抱着讨好心态,寄希望于见几次面沈夫人就会像小姨那样真心喜欢她。
“没有一个好开头的关系,就像已经绷紧的橡皮两端,大家现在就是很尴尬的状态,我是晚辈嘛,我先示好一下,也是情理之中,就算她不会很快对我有所改观,彼此也多了一些了解,起码她不会觉得——这个小姑娘好了不得啊,现在仗着我儿子的喜欢,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要跟我分立山头,百般作对。”
沈弗峥淋浴出来,钟弥还泡在浴缸里,一头浓密黑发用抓夹盘在脑后,几缕碎发垂下,湿湿沾在后背上,嘴里塞着一根棒棒糖,时不时转动小棍,另一只手撩着浴缸里的水纹,话说得头头是道,声音像是被糖球半塞住,含含糊糊。
他在镜子前将一头黑短发擦到不滴水,闻声,揉毛巾的动作一顿,侧头朝钟弥看过去,只觉得她这话……
“你跟着许阿姨看八点档的家庭伦理剧,到底学了多少台词?”
钟弥把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贝齿雪白,冲他一笑:“有用我就学一学,毕竟艺术来源于生活。”
沈弗峥朝她走过去,淡笑着说她之前说自己不适合给人当老婆处理内务的事。
“我看你挺有天赋的。”
钟弥一手拿着糖棍,另一手从水里擡起来,拇指食指比量着一厘米的宽度,说:“你可不能太指望我,我能帮你的,就这么一丢丢。”
一只手还比着,另一只手还举着糖,猝不及防地就被人擡起下巴,俯身吻住。
她眼皮愣愣一跳,眼睛睁大,处于放松状的齿关就被轻易撬开,供人长驱直入,索取她口腔里的甜味。
这一吻并不长,来势汹汹,速战速决。
他从钟弥微微发麻发烫的唇上离开时,她还仍处于呆怔状态,眼睛被热气熏得清清润润,长睫因沾了湿气更加乌黑卷翘,素面朝天的脸上是泡澡泡出来的红晕。
“你能帮我的,可不止这么一点。”
沈弗峥将她的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距离分开,又低头,将她另一只手上的棒棒糖含进嘴里,抵进一侧腮。
荔枝味的甜,跟刚刚的吻一个味道。
他弯唇一笑说,“未来的沈太太很了不得。”
二十一岁回国,对尚且年轻的沈弗峥来说,最大的改变不是人生轨迹,最翻天覆地的变化是他的心态,所有喜好变得特别淡,甚至不再有什么喜好。
遇见钟弥时,他已经变成一个吝啬至极的人,也过了为心动买单的年纪。
温和有礼似一层金,修饰这一身伪善利己,叫他有一副人前的好皮囊。
她一开始的防备警惕不无道理,浅薄的悸动之下有几分真心,他清楚,她也清楚,至于爱,那更是她教会他的东西。
他们在城南别墅不欢而散那晚,钟弥眼底含泪夺门而去,当时他的心脏有一种很不舒服的紧绷之感,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难过了,而他自知是罪魁祸首。
但那晚他毫无愧疚。
占满心绪的,只是不解。
他能给她的那些东西,她都不肯要,那她要什么?
之后与钟弥断联的那些日子,好几次晚上应酬结束,老林能辨他的情绪,只安静开车。
他靠在车后座,手机里和钟弥的聊天记录寥寥几条,手指稍一划页面,最顶端的照片就会出现,每每点开来看,也会想,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京市了?
可能吧,她说过她不喜欢这里。
小桃木无事牌弄丢那晚,老林从延迟打烊的商场里将东西找回来,因遗失物品微微浮起的心情,应该在失而复得这一刻沉静下去,偏偏,老林低声说了一句,东西是钟小姐捡到的。
手指收拢,无事牌的棱角深深印进他掌心里,那瞬间的心情如何形容?没有失而复得,好像只是忽然明白,他真正在意的哪是一枚无事牌。
不日,从旁巍那儿得知她去了沛山给朋友当舞蹈替身,拍戏现场出了事故,又下了大雪,不知道受伤的人是不是她。
决定去沛山找她,不是因为想明白她想要什么,而是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想要她,失而复得。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迷恋上的是怎样一个小姑娘,多贪心,问人要爱,很多很多。
身边人如盛澎旁巍,多多少少都有些小赌怡情的嗜好,沈弗峥没有,场合上抹不开他才会玩一玩,并且在赌桌上没有胜负欲,心情好还会故意给同桌的人喂喂牌。
朋友圈里皆知,沈四公子十有九输,没有牌瘾,约他赌钱的场合也少。
就像他很少在人前抽烟一样。
珍惜自己的欲望,也忌讳展露贪心。
钟弥是和他截然相反的人,对于自己所需所求,她毫不遮掩,诚恳到能在他们言语拉扯到几乎快吵起来的时候,说一句:“我想要的是一个不清楚,一个会为我发疯失智的男人。”
这句话,既叫他一瞬明悟,也造成巨大冲击。
他把她按回柜子上,吻得很粗暴,心思却不集中,像一种难以置信的试探,带着一点惩戒意味,全然是俯下视角,甚至在唇与唇之间的每一次厮磨里,都像居高临下在问,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
他一直知道和钟弥的年龄差距,但却从没真切感受过这种因年纪不同而产生的思维壁垒。
直到那个吻结束,他像说完一番金玉良言一样,很认真地问她:“弥弥,你确定想要被这样对待吗?”
她没有说话,脸通红,像被亲懵了,但看着他,心跳砰砰的失语表情,也不需要答案了。
他自负大她许多岁,应该是老师,实际上,是钟弥给他上了一课。
她真的喜欢。
小姑娘不要金山银山,不要经验道理,也对在他肩上踩一脚去看看更远的风景不感兴趣,她要在意,要喜欢,要当下的开心。
他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情绪里,像兑了水的柠檬汁,酸与涩都淡到不易察觉了,是一种过期的自责和愧疚,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在下一个吻里,捧着她的脸,吻得格外温柔。
血本无归的赌徒几乎都败在一句话上,我总不会一直输。
所有执念都一样。
包括那时候他心里想的,小姑娘要的一点开心而已,我总不会给不起。
结果都一样,都要栽进去。
起初他不自知,仍然觉得自己是个有所图的商人,想得到先付出,钓鱼都要先下饵,他对她好,宠着她,惯着她,不过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再后来,道理也不能讲了。
因为讲不通。
圈子里的人私下聊过,最怕这种小姑娘痴心不悔,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能收场,彼此难堪。
他比较走运,遇到一个不知道痴心不悔为何物的小姑娘,年纪虽然小,人却不好糊弄,难伺候得很,心里像有一杆秤,她自己掂量掂量,半点不舒服不合适马上就敲退堂鼓,保证体体面面,绝不叫彼此难堪。
起初,这福气不太好消受。
后来也习惯了,他对处理令她不高兴的事很有成就感,相比于强颜欢笑,他更喜欢她坦白自己真实的感受,好像他无法做到的事,成全她,也是一种另类的圆满。
当她快乐,他也快乐。
当她自由,他也自由。
包括忽然有一天,她在饭桌上说想当沈太太,万一以后当不了,觉得有点丢人,他也只是想了一下说:“那就当吧,免得你丢人。”
他对她有求必应到自己也曾好奇,还有什么是不能给她的。
何瑜说不懂他到底喜欢钟弥什么,比她漂亮的小姑娘不是没有,会跳舞有才艺的姑娘更是一抓一大把,他以前也没多瞧过谁一眼,怎么偏偏就看上钟弥,还非她不可?
爱从不讲道理。
它可以是一个自私利己的人,最慷慨的分享欲。
钟弥跟沈夫人在裕和里29号私厨见面,吃了一顿饭,当天小姨不在,倒是叮嘱了厨房用心备菜。
何瑜自然知道章载年的旧居就在附近,也知道那屋子早就被她的儿子费周折买下,物归原主。
钟弥和何瑾住得近,平时来往也密切,而她亲妹妹开的这家私厨,她自己倒是很久没来光顾过了。
何瑜是聪明人,沈弗峥已经让她明白这份体面的母慈子孝少不了互相体谅擡举,她不会再对钟弥多加为难,只是热络也称不上,能彼此笑着说话维持表面上的亲切已经算是进步了。
收了钟弥送来的礼,何瑜叫她替自己向章女士表达谢意,又问了一句章女士去求的吉日定下没有。
聊天过程还算和谐,跟钟弥预想的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到底是母子,何瑜和沈弗峥身上多少有些相似之处,比如,明面上的温和,骨子里的强势,只要他们愿意,俯下说话都有一种叫人如沐春风的本事。
只有一点,钟弥倒是意外。
何瑜叫她不用担心小姑姑,哪怕日后常相见,也都是家里的聚会场合,再不满意,也会心里有数,不会叫大家面子上不好看。
钟弥很乖巧地应了话。
临行前,何瑜还提醒她跟沈弗峥月中回沈家老宅吃饭。
钟弥点头,在门口将何瑜送上了车。
月中,沈家饭桌上,不仅有蒋骓,还有小鱼。
这是小鱼第一次来沈家老宅吃饭,两人年底就要结婚,结婚不比订婚,事情比钟弥他们赶得多,饭桌上话题也多数围绕着蒋骓和小鱼的婚礼。
不知道是第一次来沈家吃饭紧张窘迫,还是不愿多聊结婚的话题,好几次小鱼都温温笑着,将话题转到钟弥身上,问,弥弥你们怎么打算的?
钟弥便如实说,订婚的日子在来年开春,许多事还没有定。
到底是孙子和外孙都有了喜事,一家子聊起婚嫁事宜,老爷子听着也高兴。
钟弥和小鱼被喊过去坐在他近旁下首,一左一右,剥橘子,掰核桃,陪他说话,他面上总有笑,和蔼宽容,神情瞧着都比平时更慈眉善目些。
大伯母想到自己远嫁国外的女儿,可能是性子不同,弗月都少跟老爷子这么亲热过,惹老爷子不高兴的场面倒是历历在目。
沈家人好像天生没法儿跟人掏心窝子,个个都冷淡,有十分也只肯露三分,不真实,哪怕是表面瞧着最温和有礼的沈弗峥也是如此。
所以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受他们喜欢的,也都是鲜活热烈的人。
心头思绪重重,终了,大伯母也只笑着感慨,家里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之后十月,是沈弗峥生日。
当天他因公出差,人在南市,钟弥结束舞团的演出,立马坐车南下。
他事先不知道,他前天从京市离开,钟弥还装出一副今年不能给他过生日的遗憾样子。
他那位助理也欺上瞒下给钟弥打配合。
待沈弗峥深夜应酬回来,套间的门朝里一推,迎面一条玫瑰道,鲜花簇拥,银色的气球挤满天花板,连脚下都是一路花瓣。
布置得像什么俗套的求婚现场,而他站的女主角的位置上。
因有长辈在场,今晚应酬沈弗峥喝得稍微有点过量,酒到微醺,本打算一回来就休息,思维不比往常,慢了一拍才想起来去问助理这是什么情况。
一转头,早不见助理人影。
他立刻了然,薄薄唇角随之勾起一抹弧,他身边除了钟弥,没人敢借他们这么大胆子。
于是朝里走,踩上软毯花瓣。
“弥弥。”
本来打算跳出来给他一个惊喜,但没想到,面还没见上,就已经被隔空点名,钟弥手上抱着一束花,瘪着嘴,扫兴地走出来说:“这怎么猜到的啊?”
你看这满屋子红玫瑰,她已经尽量往一些不常规,跟自己风格不适配的方向去弄了,就是要意想不到的效果。
没想到还是被他猜到了。
难到是他助理?还是老林?提前走露了风声?
沈先生是一位好老板,立刻为自己的下属和司机解释,说他们唯弥弥小姐的命是从,嘴巴闭得比门还严,半点消息没提前透露给他。
他说是自己猜到的。
说着望望身边的玫瑰海,花太多,香得都有些冲鼻子,他对钟弥说,这太胡来,敢在他落塌休息的酒店房间这么胡来的,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非常好猜。
钟弥仰脸看他,故意扮胡搅蛮缠的小女友姿态,恶意哼哼着,挑刺说:“胡来?所以我做这些,你一点都不喜欢吗?”
她将自己的右手举起来给他看。
食指指肚中间有个小红点,她过来时,现场还没有布置完毕,她便跟着一块帮忙。
花刺没除干净,搬花的时候,没留神就扎到手了。
“你看,我手都弄破了。”
她只是叫他看,没想到他垂眼望一眼,便弯下腰,低下头,捏着她的手指含进嘴里。
口腔湿热,措手不及之间,钟弥手背都跟着颤了颤。
他亲了亲伤处,哄小孩似的,又擡眼看她,目光灼灼说:“你妈妈教你的话,你忘了。”
钟弥还没回过神,从鼻子里愣愣逸出一声:“嗯?”
沈弗峥提醒她:“窃玉偷香风流事,色字当头一把刀。”
钟弥脸颊“唰”一下泛起红。
他喝了不少酒吧?所以瞧人的目光才那么烫,眼瞳漆黑,似能把人拖进去沉沦的漩涡。
她默着,想他这句话。
如何不算呢,他不就是一场叫人悬刀赴会的风流韵事。
钟弥把手里的花塞给他,拉他另一只手,往里面走,说还准备了一个蛋糕,叫他来吹蜡烛许愿。
他往年的生日,要么好友围拥过得热闹隆重,要么在出差路上,忙到连半点形式都不愿庆祝。
人生第一次,方寸间的融融烛火,只映着两个人。
房间很大,关了灯,更显得空寂,好似身侧是一片深沉漫漶的海,倚着落地窗边的榻榻米是小舟。
外头是城市夜景。
他们守着小小的暖光,钟弥靠在他怀里,拍着手给他唱生日快乐歌。
她一边唱,一边左右晃着,他手臂圈抱着她,心情也随着她一起轻快。
唱完歌,扭过头,她对他笑:“祝你三十二岁生日快乐,永远快乐,快许个愿吧!”
他低下头,蹭蹭她耳边香气馥郁的头发,说不知道许什么。
他不配合,她也蛮扫兴的,声音俏皮说:“随便喽,反正过生日许愿跟进庙拜佛一个道理,只管许,灵不灵又不在自己。”
“那我就许——”
“弥弥开心,”说完,他倾身要去吹蜡烛,半丝气没有吐出去,结结实实被一只手捂住嘴。
钟弥捂的。
“你是鹦鹉吗?不用再许这个了,我现在已经很开心了。”
沈老板叹气,过生日许愿像出方案一样,被顶头上司当场毙掉,他多少年没受过这种罪了?
耐心少到可怜,他眼皮敛下来,朝前擡擡下巴,叫钟弥来许。
钟弥先是看他,心想生日愿望还能代许?再一想,这人身上多少不该成立的事都成立,再多这一桩也无所谓了。
更何况,她也能理解,他去年过生日是盛澎帮忙办的,就没有吹蜡烛许愿这个环节,可能他的确不需要这个环节。
于是钟弥便接下这个任务。
她往前倾身,沈弗峥在她身后用手挽她滑落的头发,怕碰到烛火。
“沈弗峥开心。”
“呼”一声,蜡烛熄灭。
灰蓝掺金的夜景灯辉照进来,身后不出意料传来一声笑。
“你是鹦鹉?”
钟弥嘴角也弯着,回身,理直气壮说:“另一只喽。”
四目相对,笑意渐退,热涌渐起,彼此都没再说话,钟弥手指沾一点奶油涂在他下唇上,接着贴过去,吻自己的得意画作。
那一点奶油在唇齿间化开,消失,纠缠却无休止。
蛋糕放置在小案上,谁都无心再品尝,连一声暂停都不需要,沈弗峥吻着她抱着她,往酒店的卧室走去。
系脖裙的丝带是最美的包装,他扯开她后颈的蝴蝶结,看他三十二岁的生日礼物。
钟弥还有工作,只在南市待了一天,就提前回京。
两地温差,让她生了一场小感冒,没发烧,只是嗓子不舒服,喝了慧姨煮的枇杷水,依然咳得鼻头发红。
大伯母来找她聊订婚事宜,见钟弥这副样子,紧张得像她生了多厉害的大病。
无心一句话,钟弥心里好似被投下石子,无声中,震开涟漪数层。
“你现在身体多要紧,按说阿峥三十来岁了,订婚的事马上就要办,你们也可以备孕了,尤其是你啊,弥弥,一定要把身体养好,听阿峥的小姨说,你现在在舞团那边的工作相当辛苦,平时自己也要多注意。”
钟弥是感到订婚将近了,毕竟一桩桩事情安排下去,每每有进度,她都要和妈妈打电话沟通,但备孕……她还是第一次听。
她和沈弗峥之间也从来没有聊过这方面的事。
就更别提为备孕养身体。
这场小感冒,病根难除地拖着,到沈弗峥回京市才好了一些,夜里嗓子不舒服还是会有一两声咳。
沈弗峥一贯觉浅,不知道是没睡着,还是被扰醒了,睁开眼,侧过身来,温热掌心抚着钟弥后背上,替她顺一顺气。
钟弥借着夜灯的光,看向他。
他声音放得很低,温温柔柔的:“难受得睡不着?”
喉咙里气息刚稳,忽的又觉得有话顶上来,叫嗓子里痒痒的,钟弥犹犹豫豫在他胳膊上调整了一下睡姿,低声问:“你喜欢宝宝吗?”
沈弗峥面朝她侧躺着,另一只手搭在钟弥腰上,闻声,手臂一勾,将她往自己身前拉近。
“你说呢。”
钟弥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充起红热,好笑又好气,手在他胸口不轻不重推了一下:“我不是在跟你撒娇!我是说真的宝宝,人生人,一点点大的小宝宝。”
这下换沈弗峥笑了。
他活了三十几年,实在没听过“人生人”这种形容宝宝的说法。
“你想生?”
钟弥瞪眼,提起声音:“我很认真的!”
他故意曲解:“很认真的想生?”
“沈!弗!峥!”
被点名的人立刻适可而止,仿佛偶尔故意惹她发火是一种乐趣,笑容收拢些,摸摸她的背,又好心提醒着:“别这么扯着嗓子说话,待会儿又要咳,在这儿呢。”
果不其然,钟弥真的又咳了两声,咳完就盯着罪魁祸首:“都怪你!”
他认错从来积极:“怪我,我不对。”
“那到底想生,还是不想生?”
钟弥没好气给他:“我问你,你又问我,你都还没回答呢?”
沈弗峥险些要忘记前头的问题了,稍想了一想,钟弥问他喜不喜欢宝宝。
他是那种很难在空想或假设里,生出期待或者得到满足的人,他不太能想象和钟弥有了孩子后,他的真实心情是什么,又是怎样的状态。
就像和钟弥恋爱,之后许多事,都并不在他预料之中。
“如果是女孩,应该会喜欢。”
钟弥怔了一下,对他的回答很意外,甚至撑起胳膊看着他:“你读哲学唉,居然有性别歧视?不应该是很随缘的吗?”
“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更喜欢小女孩。”
有多喜欢呢,他问外公把钟弥那张小武生扮相的照片要了过来,放在书房抽屉里,跟他在英国带回来的一些零碎物品放在一块。
有时候,他一个人待在书房,通过一些旧物看着自己的过去,想着那些已经殊途的昔日朋友,或有几分淡淡惆怅,也会在看到钟弥那张小武生照片时,荡然消弭。
她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光存在,就像一种莫大的殊荣与奖励,叫他回顾过去,能释怀无数本该耿耿于怀的事情。
钟弥不太能理解,歪歪头问:“你小时候没有照片吗?”
“我不太喜欢我小时候。”
“那我喜欢你小时候。”
外公都夸他刚启蒙便聪慧认真,而且他小时候也一定很好看。
话赶话到这儿,沈弗峥不再出声,停了许久,才跟她说:“弥弥,我们争这些没意义。”
钟弥一脸不解。
“生育是一件任何人都不替你分担的事,你应该先考虑你自己,你喜欢孩子吗?”
钟弥如实说:“我……挺喜欢的,但要我自己生,我会害怕。”
她说到害怕时,下意识缩了缩肩,眼里也是一种面临未知的迷茫。
沈弗峥伸手把她揽到怀里来,轻轻地拍了几下她的背。
“害怕就不生了。”
钟弥像是不信,他便笑着学着她刚刚的话,说,“人不生人,也不犯法,要是不生人就犯法,那要先把所有男人都抓起来。”
钟弥噗嗤一声笑,知道他在逗她。
她当然知道是不犯法,她一贯支持生育自由,但是在他家这样传统的家庭里,当丁克好像跟公然造反无异,也于理不合。
钟弥不知道怎么表达,有点愁容,磕巴着说:“那,那不要孩子,会不会……前两天,大伯母过来还说,就是说你已经到了要宝宝的年纪。”
沈弗峥问她:“这些声音能让你克服对生孩子的恐惧吗?”
钟弥头抵在他肩窝里,小幅度摇了摇。
不仅不能,反而让她更紧张,明明是从没考虑过的事情,现在突然觉得就在不远处了。
沈弗峥对爱缺乏感受力,也不习惯去感受,哪怕跟钟弥恋爱,他的需求也都是简单粗暴的,只需要她开开心心留在自己身边就好。
至于她爱不爱他,有多爱他?
他从没有去思考过。
他在感情里一直是个只要对症下药就很好满足的人,也很少去纠结,哪怕是她与前男友见面,他也没考虑、也没问过,如今钟弥心里是怎么看待前任的,是否还有欣赏,是否还剩美好回忆。
这些也都不重要。
他觉得不舒服了,也不会在钟弥身上找问题,只会简单粗暴让对方从钟弥的世界里消失。
对沈弗峥来说,爱是一种已知存在,不甚了解,却没感受过的东西。
可在这晚,在栖于夜色,毫无波澜的这一刻,他只是静静抱着她,身体里却似有一场山崩,石砾塌落,露出新一层的面貌。
就像一个习惯一饭一蔬的人,忽然意识到有一个人在试图给他提供满汉全席。
原来她这么喜欢他。
喜欢到可以为他动摇一件她本身很害怕的事情。
沈弗峥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如果有了孩子,我会很喜欢,因为这是我们弥弥生的宝宝,但不管有没有孩子,我都会很喜欢你,不用害怕。”
“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必须要成为母亲,弥弥可以只是弥弥。”
不晓得是不是生病的原因,还是人在夜里情绪格外敏感,听到最后一句话,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手在被子底下,环过他的腰,将他紧紧抱住。
大多时候他都像趋利避害的成功商人,偶尔温情辩证,但有些时候,钟弥觉得,他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并没有在这十来年里消磨干净,二十岁清澈温柔的沈弗峥依然存在于他身体里。
每当她迷茫害怕,靠近他,他便会出现,抱抱她,摒弃三十岁沈弗峥所信奉的世俗道理,把仅剩的一点温热捧给她,叫她不要害怕。
钟弥那晚睡得很安心。
十二月初,下了初雪。
在认识沈弗峥的第三个冬天,钟弥挽着他的手臂去了昌平园听戏。
沈秉林把钟弥招来自己身边坐着,往年他身边这个位置都是沈弗峥坐,今年沈弗峥往旁边挪了一位,挨着钟弥另一侧。
台上粉墨登场,老爷子面色温和转头问钟弥,晓不晓得这唱的什么?
钟弥说《梅玉佩》,老爷子露了笑,说年纪大了,忘了钟弥家里就是开戏馆的,又说她很难得,现在年轻人懂戏的很少了。
就连沈四公子年年陪坐,也只听懂些皮毛,碍着礼数坐一坐,也不爱听这个。
钟弥说:“我外公最爱听这出戏。”
老爷子问:“你外公现在还爱听戏呢?”
“戏馆他不去了,太闹腾,他心脏不好,有时候吃完晚饭,他放老磁带听一听,外公说,玉娘有气节,历尽磨难,不忘真情,是很难得的。”
老爷子望着台上,一瞬目光深远了,不知想到什么,良久后,皮肤松弛的嘴角才从威肃里露出点笑,微微颔首,应声说:“是很难得的。”
钟弥看出老爷子并无什么话兴了,便没有继续再说话。
好几次见沈秉林,钟弥都是这样,只做到有问有答,不卑不亢。
对她来说,沈老爷子虽是外公的旧友,但因果错综,在这样一生云谲波诡的老人面前,她并不会因为对方的爱重,就感到放松。
更无多少亲切可言。
也初初能理解,很久很久以前,沈弗峥提及他的爷爷,情感复杂的原因。
家里开戏馆,从小耳濡目染懂点戏,但钟弥也不爱好这个,再好的名角花腔,无心欣赏也是白搭,她正感到无聊,椅子忽然被人往旁边拽了寸许。
她低头,看木椅扶柄上的那只手,骨节修长。
顺手臂往上去,看见沈弗峥的脸,钟弥立马往四周看看,因他们座位靠前,太引人注目,怕被人发现小动作。
沈弗峥似乎洞明她心中所想,又看她微微瞪眼的紧张样子,脸上好笑地逸出点弧:“又不是来上课,那么乖干什么?”
他手心一摊开,好几粒青白圆胖的开心果仁。
钟弥从他掌心拿去,一粒粒塞进自己嘴里嚼,小声说:“我第一次来,我哪知道要不要乖。”
她本来也不是真正骨子里温驯的,绷直腰板一动不动坐到现在,已经觉得有点酸累,借着打量四周的人,动了动脖子。
钟弥目光忽有定处,压低了声音问沈弗峥。
“那个,是不是就是那个差点要跟你在一块的孙小姐?”
沈弗峥今天穿了件圆领的白毛衣,宽松又衬得人很清爽,甚至有无形中削减年纪的作用,因钟弥进室内脱了外套,也是同色的毛衣裙打扮。
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小鱼就望过来,说他们亮眼登对,而且悄悄告诉钟弥,往年四哥过来都穿得很正式,像是抹不开,推不掉,来昌平园也只当一桩工作来应付。
今年头一回这样休闲,瞧着像特意带钟弥过来玩的。
所以他这副打扮,即使刻意装凶,也凶不到哪里去,徒有眉眼间一点不高兴,提醒她:“青天白日,不要信口雌黄。”
“什么信口雌黄,”钟弥又从盒子里翻出两个最大的核桃,塞到沈弗峥手里,纸皮核桃自然不是用来盘着玩的,意思很明显,要沈先生当劳工来剥,又朝刚刚那个方位看一眼说,“我认错了吗?”
不太可能啊,社交场合见孙小姐虽然是第一次,但钟弥在盛澎那里看过照片,应该不会认错人的。
沈弗峥倒没有往那边看,一边掰开核桃,一边跟钟弥说:“不是认错,是说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差点在一块了?有你这么给人扣帽子的?”
钟弥把沈弗峥剥好的核桃仁挑出来吃,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听完这一出戏,才跟老爷子打招呼出去了。
这院子钟弥第一回来逛。
薄薄雪光照着人,格外有氛围,她总算懂小姨说的公园相亲角是什么意思,环境好,的确更容易看对眼一点。
哪怕远远看见彭东琳姐弟,因这片好风景,也懒得心生不悦。
萍萍穿着嫩黄的羽绒服,小孩儿跑在大人前头,呼呼喘白气,到沈弗峥跟前才停,甜甜喊了一声:“沈叔叔。”
往旁边一看,发现也认识。
“弥弥姐姐。”
沈弗峥本来想纠正一下差了辈分的称呼,但钟弥已经先一步蹲下去跟萍萍说话,她拉着萍萍的小手问:“你爸爸和你姐姐今天来了吗?”
刚到嘴边的话,沈弗峥默了下去。
都是差辈的组合。
萍萍扭过身子,见妈妈和舅舅已经走了,只留两个保姆站在原地等她,反而更放松了一点,她往来时的一栋小楼指:“他们在那边,我就是跟爸爸一起来的,然后遇到舅舅,他非说要带我出去玩,把我拉走了……”
那小楼的位置的是餐厅。
旁巍见到沈弗峥时,他怀里正抱着萍萍。
下过雪的路太滑,钟弥牵着萍萍,小姑娘一踉跄,险些带着钟弥一起摔倒,还剩一截路,沈弗峥索性抱着萍萍过来。
旁巍撂下勺子,望过来,故意说:“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啊,抱我女儿过瘾吗?萍萍,到爸爸这儿来。”
沈弗峥弯腰把萍萍安全放下,萍萍小跑去爸爸身边说,舅舅带她出去,她就摔了一跤,刚刚差点又要摔,是沈叔叔抱她过来的。
提到孩子,钟弥微微尴尬。
沈弗峥捏捏她的手,带着她走过去,钟弥曾经骂他的话,他现在直接甩到好友头上:“为老不尊,别搭理他。”
66个小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