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诗筠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阴冷的四周,像落幕的话剧一般在眼前拉上帷幔。
漆黑一片。
她努力睁大了双眼,只看见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伴随着风雪遗骸中的尘埃,将她整个人禁锢在一个逼仄狭小的空间里。
“嘶……”
好不容易动了动,腿疼得厉害。
但多年的外科经验告诉她,并没有骨折之类的大创伤,应该只是一些小小的外伤,可能是地震的时候被碎石剐蹭、也有可能是失去意识时摔在了地上。
顾诗筠艰难地伸了伸脖子。
抬眼看去,头就顶只有一丝隐隐戳戳的光亮,弥漫着若隐若现的星。
她沉了口气,从裤子口袋里慢慢摸出自己的手机,然后打开了手电筒。
惨白的光立即照亮了无底的暗。
入眼,早已经不是山坳里那栋小平房,而是七零八落的碎石堆积而成的垒墙,严严实实将她整个人都“裹”在了里面,不管左右内外,都没有半丝能够挪动的地方。
唯一的缝隙,就是刚刚抬头的一丝光亮。
顾诗筠几乎大脑一片空白,心口瞬间凉了下来。
因为此时此刻,除了从那个缝隙里吹进来的飕飕冷风贯穿整个石洞,就再没有任何其它声响了。
就像个坐井观天的□□。
她能看到的地方,只有巴掌那么大。
深深呼了几口气,顾诗筠将手电筒关闭。
她掩住气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上方显示的“无服务”三个字。
最后的希望被绞杀。
绝望与慌乱丛生,她茫然看着眼前了无止境的漆黑死寂,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要把她吞噬殆尽。
这种情况下,最怕的就是体力不支。
她崩溃地仰头。
不能哭……不能哭……
风雪覆盖了黄沙。
整个古圭拉陷入了尘埃与霜雪的边界。
看不到尽头。
房车的门“咔嚓”打开,刚做完手术的孩子被抬了出来。
“胆囊已经切除了。”赵医生眉间抑郁,见秦悠然站在门口等着,问道:“怎么样,顾医生找到没?”
“……”秦悠然闷声,只盯着熟睡中的孩子,没有说话。
赵医生着急道:“地震32小时之内是最佳救援时间,已经一天一夜过去了,我们一点行动都没有吗?”
“……”秦悠然踌躇片刻,依然沉默。
阿且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来回逡巡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还算沉稳的男人早在余震开始的时候就彻底慌了神,“房子都塌没了,怎么找啊!”
他埋怨急了,气得连那个孩子都懒得再看一眼,只用古圭拉语对着天骂了一句。
秦悠然将被子给孩子掖紧了,不冷不热地说道:“你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鬼,人只是失踪了,又不是死了!”
见她态度一样无所无谓、冷冷默默,阿且气不打一处来。
“秦医生,你怎么这么说话!”
他脖子都红了,但眼下这种情况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干瞪着眼着急上火。
这时,杨馥宁匆匆忙忙赶过来。
似乎是一路跑着来的,她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刚和庄文商量过了,现在古圭拉太不安全了,我建议大家明天就撤离震区……”
话未说完,秦悠然就打断她:“杨主任,顾诗筠还没找到。”
杨馥宁也很是为难,脸色浅浅一沉,犹豫道:“但现在实在是不太安全……”
秦悠然涨红了眼睛,难以理解地问道:“明明失踪的中国人就不止那两个自媒体记者和顾诗筠,还有边境一整个村庄,那里有多少中国人你知道吗?”
“我知道,”杨馥宁无奈,“但是我们在这也做不了什么啊。”
一群手无寸铁的医生。
来到这里整整十天。
每天都在经历大大小小的手术和惊心动魄的余震,时时刻刻都在注意下一秒身边的东西会不会倒塌、地面会不会裂开、远处的雪山会不会崩塌。
谁的心理都会承受不住。
秦悠然抱起手臂,斜倚在那,不急不缓地翻了个白眼,“反正我不走。”
众人:?
她淡淡冷嗤:“我还没看那女人的笑话呢。”
也不知撑了多久,顾诗筠又昏睡了过去。
长时间滴水未进,整个人都已经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有的时候,她甚至都产生了一种幻觉。
她还在蓉城……
她还在医院的手术室……
刚回到家,就要应付爹妈喋喋不休的催婚……
既然催得紧,那她就随便找一个国家帮忙挑好的……
“程赟……”
不知为何,她闭着眼睛,忽地唤出了他的名字。
冥冥茫茫,像一种信念。
她还是新婚,两年没有见自己的丈夫了,但他已经休假了,他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然而在古圭拉的雪海高峰之巅,自己的呼唤除了周围冷冰冰的岩石能听见,就再也没有人能回应了。
顾诗筠双手动了动,恰巧就摸到了自己鼓鼓囊囊的外衣口袋,糖纸窸窣的声音,满满一袋。
是之前秦悠然塞进来的。
饿极,她赶紧拿出一颗,也不管味道有多酸多齁,直接用力用牙嚼碎,咽了下去。
吃了两颗糖,稍微有了点余力,但她不敢掉以轻心,只能尽量保持体力。
头顶的那丝缝隙已经变成了刺眼的白光。
又是一夜过去。
依然没有救援队赶到。
顾诗筠稍微歇了一口气,又吃了两颗糖,然后动了动身子。
小腿和大腿之间的皮肉痛感已经过去,只剩下长时间不动而产生的酸麻感,她难受得紧紧咬住下唇,艰难地将自己的下半身往上挪了一下。
然而,她只要一动,右边斜侧方的石头就会摇摇欲坠。
她抿着干涸的嘴唇,无比无奈地自嘲自笑道:“所以……这算是天葬吗?”
在这个石壁垒窟中,她几乎已经融为一体,作为众多碎石断木中的“一员”,彼此支撑相互倚靠。
但凡她动一下,上面的石头就会接踵压下,让她粉身碎骨。
绝望之中,即使头顶的那丝缝隙将一缕暖阳送了进来,但到了眼底,也只余一丁点儿光亮。
顾诗筠深吸一口气,又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她开机,看了一眼电量和时间。
而就在她准备关机的时候,忽地,右上角的信号栏忽地就出现了SOS。
随即,微弱的信号倏忽闪现。
这一刻,她再也克制不住地哭了出来,颤颤巍巍地拨出了电话……
尔德喀什的四月,迎来了一场强霜伴雪的冰雹。
一架架战机沉睡在漫天雪色里。
除了偶尔路过一两只野兔来回张望,再无声响。
宿舍里昏暗,走过钢板而制的床,工整方正的被子后,坐着一个黯淡无光的身影。
“副大队长?”
林彦霖匆匆赶了过来,似乎是找了好一会儿,有些着急地说道:“旅长喊你过去。”
程赟紧闭双眼、深深淀了情绪。
压下冲动,释放理智。
他深吸一口气,说了声好,便大步朝周建义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咚咚咚”
敲了敲门。
里面沉声道了一句进来,程赟才缓缓推开门。
“旅长。”
即使内心压抑万分,但他依然挺直如松,行了个军礼。
见他来了,周建义放下手中的文件,“程赟,我喊你来,是有关于古圭拉失踪人员名单。”
程赟默然听着,下颌紧咬着说道:“旅长,我知道。”
听见他这句话,周建义倒也不惊讶,前天他直言说出世和医院姓顾的外科医生时,再笨的人都应该能猜得到。
他敛了敛眉眼,眼角的皱纹土坡般堆砌起来。
电话铃响。
“嗯,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先出去吧,我和副参谋长通个电话。”
他拿起桌上那部漆黑的电话,眼神一埋,便再无视线交集。
“……这么快?”
“……以前的方案?古圭拉这次形势可不太一样。”
“……这么冷那么高的地方,我们跳伞进去?就只有这个方法了?”
“……古圭拉那边怎么说?”
“……不止三个中国人?还有旅游团?这个时候旅什么游?”
“……好,我知道了。”
周建义喝了阖了阖眼,疲惫不堪地捏了捏眉骨,然后整个人靠在椅子上,将迷彩帽取了下来,扔在一边。
程赟站在不远,依然岿然不动。
心中的彷徨变成了决策的徘徊,最后敲定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
“旅长,我去。”
周建义忽地一惊,抬眼侧目看过来,见他还没走,不觉得有些生气,但毕竟是自己领头带飞、一把手培养出来的飞行员,也不好私下里发作。
“程赟,你怎么还没走?”
程赟往前走了一步,肩上的肩章在阳光的斜射下,溢着淡淡的坚定信念。
但他不能冲动,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硬声道:“旅长,如果这次要跳伞进去援救古圭拉震区,我去。”
他仔细重复一遍,细枝末节条条理理,像是义无反顾,更像是蓄势待发没有退路。
因为顾诗筠在等他。
濒临崩溃与绝望的边缘。
所以,他一定要去。
周建义却难得提高声量、盛了怒气,“邻国震区援助,是你想去就去的吗?”
程赟沉淀了神色,认真说道:“旅长,我们2X旅没人比我跳伞经验丰富。”
作为一个飞行员,弹射出舱启动降落伞,在超音速的气流下安全平稳地着落着水,这是用生命训练而成的。
然而周建义却怒斥道:“程赟,你是一个歼击机飞行员!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程赟义无反顾,“她是我的妻子。”
周建义屏气凝神,重重地地拍了拍桌子,“可你首先是个军人,其次才是她的丈夫!作为军人,服从是你的天职!”
军人?
听到这个词,程赟眼神遽然一凝。
心口徘徊,强忍着一腔难以克制的冲动,终是沉默定下。
“明白。”
窗外的霜雪落满了尔德喀什的山脉。
一望无垠的天际模糊了双眼看不到的西北远方。
办公室里的两个人,互相对视着。
现下无人,一个作为老师,一个作为学生。
从他刚来西部战区飞歼-2S的时候,就一直被周建义器重,二等功三等功立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任务、甚至给他国领导人飞机伴飞都能一丝不茍地完成。
今天反驳他,还是头一次。
“明白就好。”周建义消了气,挥了挥手,“出去吧。”
储藏柜的被沉沉打开。
里面是歼击机飞行员必备的三件套。
头盔、面罩、抗荷服。
程赟将飞行头盔拿出来,慢慢抚摸着头盔上印刻着的名字。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可一天过去了、又一夜过去了……
依然依然、没有半点音讯。
“那个……”林彦霖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将手里的一盒饭放在旁边,“先吃点东西吧?”
良久,程赟才缓缓侧目,问道:“有通知什么时候出发救援吗?”
林彦霖愣了一下,迟疑说道:“还没。”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万分,却发不出一丁点的声响。
逆着光,林彦霖看不清他的苍白脸色,“副大队长,人只是暂时还没找到而已,这不一定的……”
“不一定……?”程赟抬眼,双眸空荡荡地看着窗外无尽无垠的戈壁旷野,最后,视线缓缓落在远处的雪峰之巅,“是,不一定……”
她还活着,肯定还活着。
虽然希望渺茫,但他依然坚信,顾诗筠不会这么轻易地离他而去。
他们的新婚之夜还没过呢,他们还没有举办婚礼呢,他们还没有孩子呢。
还有很多、很多很多……
怎么可能什么都来不及做,这女人就离开他了呢。
见他仍然身板挺立岿然不动,林彦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只好喟慰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出了门。
房间再度陷入冗长深邃的沉寂里,时钟滴滴答答,周圈悄然无声。
愣滞了许久,看着边际淡淡染上了一抹日落的霞彩,程赟才拿起筷子。
然而刚吃了一两口,忽地,手边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来显只有两个字。
筠筠。
“嗡嗡”响的频率,一弦一柱地勾在大脑里,那一瞬间,他几乎想都没有想,抛弃了疲惫之下萌生的错觉,立刻接了起来。
心在怦怦跳。
眼中的血色渐渐染红双眸。
一瞬间,有无数疯狂的呐喊在摇曳,也有理智的枷锁在禁锢他的四肢。
狂风骤雨而至,满目疮痍。
“顾诗筠?筠筠?”
对面安安静静,只有断断续续的信号将微弱的呼吸顺着听筒传过来。
“程赟……程赟……”
她的声音,羸弱得几乎如同一只蚊蝇一般,在耳边轻轻啃噬。
“我还活着,你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