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谈
果不其然,叶悯微开始跟谢玉珠讲述她掀桌子的思路。
叶悯微对谢玉珠道:“我此前给你讲过消息珠里的灵脉构造,你还记得吗?”
谢玉珠皱着一张脸,她脑子里浮现出那百转千回的图案,小声道:“一知……一知半解。”
“它可以在斥灵场中生效,其中可见许多躲避斥灵场限制的设计。而且你看……”
叶悯微边说,便将自己的手穿出斥灵场,万象森罗正停在那道蓝色屏障上。
叶悯微发动万象森罗,那镯子嗡嗡作响仿佛被什么所束缚,而斥灵场界上荡漾起水面一样的波纹,有规律地颤动起来。
“这样发动灵器时能看见斥灵场的结构,再结合消息珠中消解斥灵场的设计……”
叶悯微笔走如飞,无法使用能看到灵力脉络的视石,她便想别的方法看见,如此这般跟谢玉珠说着她对斥灵场的测试情况。
结论便是——叶悯微打算围绕戒壁布置一个灵脉阵法,令戒壁与斥灵场同时失效。
不过这个灵脉阵法的设计十分复杂,她现在还没有完全想好。
谢玉珠低头看她大师父写了满本子的数符图案。
她大师父换了个脑子之后,描述术法灵脉原理比从前清楚了太多,仿佛终于能理解普通人是怎么思考了的一般,能够一步步拆解给她听。
所以谢玉珠虽然看得痛苦,但也勉强能看懂五六成。
谢玉珠尝试跟着她师父写写画画,求教了一会儿这灵脉阵法的设计,又纳闷道:“可是这几天,林雪庚就没什么动静吗?她到底是怎么看待您的呢?她就不想跟您见见面聊聊?”
叶悯微一边写一边答道:“她每天都要按市价点一遍她的宝库,今早点的那次离一万万两还差五百两。”
“……”
谢玉珠怪道:“林雪庚和白云阙决裂,总不会是嫌白云阙太穷吧?不应该啊!”
叶悯微正在描画的笔却突然一顿,染开一团墨迹。她放下毛笔直起身来,望向岛屿山脉上的一座阁子。
“师父,怎么了?”谢玉珠也跟着看去。
“林雪庚有客人……”
顿了顿,叶悯微眸光微动,补充道:“是秦嘉泽来了。”
“秦嘉泽!?”
整座鬼市地势最高处建了一座三层小阁,阁门上挂了一块牌匾,上书“自在轩”三字,正是林雪庚所开,接受八方来客做灵器改造生意之处。登上这座楼阁的顶层,便可俯瞰整个鬼市。
鬼市中不见日月,故而只有夜晚并无白昼,放眼望去大半地方隐没在黑暗中,而灯火明亮的街道上,无不人流如织。
喧闹声传不到此处,远远看去人群仿佛在上演无声戏剧。
一位年轻女子正倚在栏杆上,她一身鸦青绫罗生色花纹袍子,身侧的红灯笼将她的脸庞照亮,即便在这样温暖的颜色下,她的神色也冷淡得惊人。
“许久未见,林老板还是老样子。”从身后的屋子里传来声音。
林雪庚不紧不慢地回过身去,以烟杆掀起珠帘,打量着屋子中站着的男人。
男人一身紫袍,腰间佩玉手上戴着金镶翡翠的扳指,和从前一样雍容华贵。不过他没有束发,又似乎瘦了许多,面颊略有凹陷,而眼里布满血丝,又隐隐透露出某种狂热。
林雪庚那双舟柳叶眼凝视秦嘉泽片刻,她悠悠穿过珠帘,说道:“涞阳王府已经被查抄,听说朝廷与仙门都在通缉你,秦先生t。”
“该带的我已带走,一座空壳,查抄便查抄了。至于通缉,你我谁不是被通缉呢?”秦嘉泽全不在意,笑意轻松。
林雪庚低头拿烟杆磕磕桌角,漫不经心道:“今日秦公子是来与我闲谈的?”
秦嘉泽知道林雪庚向来不喜欢废话,所以也不兜圈子,他笑道:“自然是与您有生意要做。”
秦嘉泽表明来意,他说自己带来了一件灵器,想请林雪庚免去斥灵场对它的影响,让它在斥灵场内能够生效。
秦嘉泽身边的小厮毕恭毕敬地捧上一个木匣子,木匣子上又放着一纸票号。
他说道:“拿了今日的票号来的,没坏了林老板您的规矩。”
侍女接过小厮手里的匣子,奉给林雪庚。林雪庚瞥了一眼那票号,看也没看匣子里的灵器是什么,便说道:“这生意我不做。”
秦嘉泽道:“您看看匣子里的银票。”
“多少银子,我也不做。”
侍女在一旁帮衬道:“要灵器在斥灵场内也能生效,这种买卖我们姑娘从来也没接过。秦先生,鬼市生意不能强求,您还是请回吧。”
林雪庚仿佛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转过身去往里间走,俨然是送客的架势。
却听秦嘉泽在她身后轻声一笑,道:“怎么,林老板是怕我如今得了万象之宗的头脑,借此研究透了斥灵场,和您抢生意不成?”
林雪庚半个身子已经没入黑暗中,她脚步一顿,举着烟杆转过身来。云雾缭绕间,她的神情暧昧不明。
“看起来,你还有别的生意想谈。”
秦嘉泽笑意深深,说道:“有,我正有一笔更大的生意,想要跟林老板做。”
顿了顿,秦嘉泽道:“这天下的生意,这江山社稷,举世富贵,不知林老板感不感兴趣。”
那边谢玉珠已经撑着小舟,和叶悯微回到了岸边,期间叶悯微一直端坐在舟上出神。小舟停在岸边的垂柳之下,谢玉珠举着灯坐在她大师父旁边,小声问道:“大师父,你都看见什么了?”
叶悯微目光仿佛落在极远之处,她若有所思道:“淮北叛乱中出现灵器一事,好像与秦嘉泽有关。”
山林间的自在轩中,林雪庚坐在梨花木的太师椅中,胳膊支在桌子上,慢慢说道:“淮北叛乱那件事,背后是你?”
秦嘉泽悠悠一笑,他端起茶喝了一口,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军中有人以术法为兵刃,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仙门难道会相信卫渊吗?”
“此前仙门与朝廷之间微妙的和平,只是自欺欺人,隐而不发的危机罢了。”
卫渊在朝中悄无声息地蛰伏多年,趁着灵器之乱建立天上城后,才被仙门发觉。然而仙门围剿天上城时,天上城只是抵抗却未反击,卫渊虽有军权,却从未动用过朝廷军队的力量。
仙门讨伐卫渊时,也未曾向朝廷发难。
两边都不想把朝廷牵涉其中扩大事态,仿佛那朝中的卫太傅与天上城的卫渊,是两个人似的。
“这有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朝廷不可能放弃灵器之力,术法早晚会渗透到军政之中,而这正会危及仙门的根基。仙门与朝廷的矛盾早晚会尖锐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世上必有一场大战。如今这场战乱已经迫在眉睫,林老板,天下要大乱了!”
林雪庚吐出一口烟去,辛辣的味道在房间内弥漫,她说道:“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秦嘉泽哈哈大笑,他说道:“走到这一步,卫渊不可能不动用天上城的力量,届时是灵器术法的大战,这世上从未有过以术法为武器的战争,那场面该是多么壮观啊!卫渊与仙门,没有任何一方能够全身而退,终将两败俱伤。”
“而这正是我们的时机。”
林雪庚望向秦嘉泽,只见他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满是狂热与兴奋的光芒,他一字一顿道:“卫渊算什么?被他把持的那个傀儡皇帝算什么?我才是真正的皇权贵胄。”
“更何况……那统御天下的神通,正在我这里。”
秦嘉泽点点自己的脑子,他笑道:“你未曾研究出来的苍晶炼制之法,万象之宗至今也没有想起来的苍晶炼制之法,我已经研究出来了。”
林雪庚神色淡淡地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原来如此,好一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秦嘉泽微微一笑:“这并非我一人的意愿,朝中厌恶卫渊支持我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碍于卫渊势大。若天上城受挫,你与我又能带来术法之力,一朝便能改天换地。”
“你已经有万象之宗的头脑,要我做什么?”
“非也,林老板擅长因事制宜,将灵脉千变万化,而我这颗头脑擅长本源机理的考量。你擅拳脚我擅内功,我们合作才能珠联璧合,天下无敌。”
秦嘉泽起身,望着这雕栏画栋陈设华美的自在轩,悠悠说道:“林老板赚尽鬼市之财就能满足吗,鬼市之外天下何其之大,财富何其浩瀚,堆金叠玉,积满整个鬼市也不在话下。届时谁能针对你,谁又能限制你的自由?你所仇恨之人都要匍匐在你的脚下。”
顿了顿,秦嘉泽道:“包括万象之宗。”
林雪庚凝视着秦嘉泽的双目,烟雾慢慢从他们二人之间升起,沉默良久之后,林雪庚淡淡道:“你那匣子里的灵器,留下吧。我收五百两银子,你明日来取。”
秦嘉泽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而远处水边的小舟之中,谢玉珠紧张地观察着叶悯微的神情,只见她师父感慨一声,露出意料之中却又迷惑不解的神情。
“大师父,怎么了怎么了?”谢玉珠问道。
叶悯微说道:“林雪庚,她也恨我。”
这个世上痛恨她,想要她命的人又多了一个。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温辞的声音传来,谢玉珠转过头去,只见他抱着胳膊站在岸边,拉下面巾对她们道:“我查到一些关于秦嘉泽线人的事情。”
那边自在轩里,秦嘉泽正准备告辞离去,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对林雪庚说道:“林老板,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一个身缠白布,失却一只眼睛之人?”
林雪庚蹙眉:“身缠白布之人?”
“嗯,他现在的名字叫做苍术。”
看着林雪庚目露疑惑之色,秦嘉泽笑道:“罢了,他应该会来找你的。这是个很有用的人,请务必把他留下来卖给我,我必以重金相酬。”
“他是什么人?”
“嗯……这可难说,他的身份太多了。恰好我最近翻阅前朝史册,有些出乎意料的发现,想要与他秉烛长谈。”秦嘉泽笑得高深莫测。
这一番相谈终于结束,秦嘉泽由侍女引着沿着楼梯而下。
林雪庚目送秦嘉泽远去,目光里的疑惑被冷淡所取代。
“真没意思。”她面无表情道。
她举起烟杆,手伸进杆子上的烟袋里,手指顿了顿,从里面拿出一颗极小的珠子来。
林雪庚端详那珠子上极为纤细,若隐若现的纹路片刻,道:“还算有点意思。”
她将那珠子伸出栏杆之外,手一松珠子便掉进了丛林之中。
然后林雪庚抱着烟杆悠然走向楼阁深处的房间。
她推开那扇门,门上的木牌泛起一阵蓝色的光芒,她便一步从灯火昏黄中踏入了白日,从鬼市踏入了大漠的客栈里。
阳光一时间亮得让林雪庚眯起眼睛。
这是间不大不小的卧房,林雪庚走到床边,揭开床边的纱帐,她倚着床架看着床上那昏迷不醒,面色苍白又满身伤痕的男人。
她缓缓道:“你的名字叫做苍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