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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93章 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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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局

    叶悯微挤过人群向那举办竞卖会的千金楼而去,路两边映出光亮的楼阁,拥挤的人群、谈笑声、鼓乐声与伶人歌声穿过她的身体,所有灯火在她的眼睛里落下幢幢之影。

    还有一个时辰是苍晶炼制之法的竞卖会,而后紧接着就要竞卖林雪庚的斥灵场。

    竞卖会后秦嘉泽应当会通过缩地令离开鬼市,那缩地令被她改过大概会难以发动。但是秦嘉泽若是仔t细查看其中灵脉,以那颗头脑,应该还能改回来。

    ——你必须要在秦嘉泽公布苍晶炼制之法前换回你的头脑,阻止他站上竞卖台。

    温辞的这句话在叶悯微脑海中响起之后,其他画面和声音却仿佛寻到缺口,喷涌而出,纷至沓来。

    ——万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为无用的记忆,全部清理掉了吧。

    ——我是为了告诉叶悯微,我喜欢她,才回到这个世上来的。

    ——可是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竟然已经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那可是五十年啊!

    “不要想,不要想这些。”叶悯微喃喃道。

    千金楼在叶悯微的眼眸里越来越近,逐渐高耸占满她的眼睛。

    她从人群的缝隙间向前而去,她尽力踏平脑海里那些嘈杂的声响,筑起高耸的堤坝。她对自己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不要回想。

    然而这个可恶的脑子不肯听她的话。巨大的药柜摇摇欲坠,抽屉不断从其中落下,她只得在轰鸣声与飞溅的记忆碎片里穿行。

    ——我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绝不原谅!

    ——叶悯微,我们相识数十年,我仍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会怎样去爱人。

    ——恭喜你叶悯微,你要如愿以偿了。

    外界人声嘈杂,熙熙攘攘,叶悯微终于站在千金楼之前,呼吸声急促。

    她擡起头,目光沿着那雄伟而描金画银,雕梁画栋的楼阁一层层移上去。

    她通过阿福身上的消息珠,看到她要寻找的那个人正坐在千金楼的厢房内。秦嘉泽身着紫袍头戴金冠,撑着额角仿佛头疼难忍,呵斥道:“安神汤呢?还不快给我端来!”

    阿福连声道:“正在熬了,王爷您再等等,马上就好。”

    叶悯微的目光顿了顿,再移向楼阁之上的蓝色穹顶。

    那里正滑过无数买卖的记录。

    叶悯微眸光微动,仿佛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说道:“规则……这里的规则。”

    她安静片刻,然后迈步走向千金楼的大门。门口的伙计伸出胳膊拦住她,伙计笑眯眯道:“客官!您来得太晚,场子已经满了进不去啦,要不您在外面先等等,有人出来您再进去。或者等下一场?”

    叶悯微看向伙计。

    这个姑娘一身蓝色云纹罗裙,并不像是富贵之人,戴着一副古怪的视石,眼里一派深不见底的灰黑色。

    她掏出一枚铜钱,递给伙计。

    “哎呦您这是做什么,就一文钱也不能……”

    叶悯微伸出手去,她手指上的金色指环与铃铛光芒闪烁,那手指指向穹顶,她说道:“我可以进去吗?”

    伙计擡眼看到那穹顶上出现的文字,夸张地瞪大眼睛望向叶悯微,不可置信道:“万……万象之宗?”

    即便千金楼已经人满为患,鬼市中人仍然不断朝着千金楼的方向涌去。仿佛只要离得千金楼近一些,那将震惊世人的买卖之物就能更早传进他们的耳朵,如同铜钱银子般清脆地落在他们手里。

    所以谢玉珠的路途跑到一半便变得畅通无阻,越是远离千金楼人越稀少,那半个月来总是熙熙攘攘人流汹涌的渡口长桥上,竟然空无一人。

    这一道橘红的身影在灯笼光芒下飞快掠过长桥,谢玉珠几乎是扑在了戒壁之下。四周寂静无声,她捧出叶悯微给她的书册,翻到画着灵脉法阵的那几页。

    “接下来……从这里……”

    谢玉珠寻找到那尚未完成的缺口,试图在脑子里寻找与其相关的算法,她拿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起来。

    “隙积……对,这里是用隙积,灵仓……”

    身后远方不断响起的烟花声与锣鼓声如同催命符一般。谢玉珠越来越紧张,仿佛灵魂脱壳看着自己行动,仿佛胳膊手指连同脑子都不是自己的。

    她慌乱道:“下面应该……怎么算的来着。”

    她应该记得的,她跟着她大师父演算过,她分明会算的!

    谢玉珠心跳如鼓,手脚冰冷,手心出了一层细汗,滑得攥不住石头。

    谢玉珠渐渐想不起来任何东西,只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她茫然无措地擡头,却看见被她放在一边的布包。

    那几个月来她从不离身的月白色绣了莲花纹的布包里,装着她的乾坤袋。

    乾坤袋里有策玉师君的魇兽。

    如果此刻在这里的人是策玉师君,那个见惯大风大浪的人一定不会像她这样惊慌失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这个阵法。

    谢玉珠不由自主地看向戒壁旁边的斥灵场屏障。她想,如果她越过这道屏障,就能够放出乾坤袋里的魇兽。

    斥灵场蓝色的光芒映在谢玉珠的眼睛里。

    她仿佛被什么所诱惑一般,跪在地上歪斜的算式里,望着那道直入黑暗中高耸的戒壁和它旁边的蓝色斥灵场,手伸向旁边的布包。

    ——她这个天真娇纵、横冲直撞、负气仗义的,好命的蠢货。为了她任性的心愿,你们不惜性命地闯去扶光宗救她出来。

    谢玉珠的手突然顿住。

    她咬紧牙关,收回手拍拍自己的脸颊。谢玉珠低下头去看着那书册,捡起石头道:“胡思乱想什么,大师父二师父还在等我!”

    当日在扶光宗,她的师父们是如何浴血奋战才争得她的自由,苍术甚至为此失去一只眼睛,她怎么能在这时候生出退缩的念头?

    她能做到,是她谢玉珠能做到,不关策玉师君的事。

    谢玉珠拿出叶悯微给她的雕刀,极力平息手指的颤抖,伏在戒壁之下描画起来。

    迷津空无一人,而千金楼则热闹得过分。秦嘉泽掀起竹帘看了一眼楼下等待的买家们——因为他会将苍晶炼制之法广而告之,那些人也不算是买家,而是听众。

    他勾起唇角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着这间奢华靡丽的厢房,以及站在翡翠珠帘之后的叶悯微。

    “我听说万象之宗前几天落在林老板手中,怎么,林老板竟让你跑出来了?”

    秦嘉泽穿过珠帘,语气充满探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里厢房雅座无数,所有房间都已定满。未站上竞卖台时,没人知道谁是卖家谁是买家,可是叶悯微却准确地敲响了他的房门。

    叶悯微用她那一贯平静的灰黑眼眸注视着他,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道:“我来看你履行结生契。”

    秦嘉泽眸光一暗,他自上而下再从下往上打量一遍叶悯微,嘲笑道:“万象之宗如今的态度依旧如此高高在上,真是令人佩服啊。”

    他背着手走到檀木椅边,坐下捧起一旁的茶,悠然道:“时至今日,万象之宗对这世道的了解还是浅薄得可怜,以为一纸结生契就能束缚住本王吗?”

    叶悯微低眸凝视着秦嘉泽,她不置可否道:“是吗?”

    秦嘉泽仿佛真觉得叶悯微可怜又可笑,他以一双布满血丝却轻蔑的眼睛望着叶悯微,说道:“本王来教教万象之宗这世间的道理。”

    “您以为将灵器灵脉与苍晶炼制之法公诸天下,纷争就能由此而止,人人都能拥有苍晶与灵器吗?”

    “东西不能凭空而造,苍晶有原料,原料需开采矿藏,而矿藏可以被控制。律法一旦颁布,便可将私采者处以极刑,私造灵器者便如私藏兵甲,满门抄斩。这些还只是最表面上的东西。”

    “您以为天下最强大的力量是灵脉,术法或者灵器吗?当然不是,天下最强大的力量是权势啊!”

    秦嘉泽站起身来,他走到叶悯微面前,盯着她的眼睛戏谑道:“您以为灵器之乱乃至于今日,人们在争夺的是什么?朝廷、仙门、灵匪,他们向往的真是术法灵脉吗?他们争夺的是可以居于他人之上的权力,这就是人世啊!”

    叶悯微眸光微动,她只是看着秦嘉泽充满狂热的眼睛,并不说话。

    秦嘉泽觉得今日的叶悯微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

    万象之宗自然是个波澜不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怪人。不过上次地宫那一面,她的平静十分轻松自在,而今日她的平静背后,似乎坠着些分外沉重的东西。

    秦嘉泽探究地看着叶悯微,只觉得对方已经失却一切,不过是在垂死挣扎,不免多了几分嘲弄之意。

    “至于结生契,想要绕过结生契的方法太多了,譬如今日。”

    秦嘉泽指着门外人头攒动之处,在叶悯微耳边低声说道:“本王自然会如约把苍晶炼制之t法在此公布。可是你以为今日听到此法之人,有几个能活着离开鬼市呢?”

    而在遥远的迷津,谢玉珠已经在戒壁之下画出大片复杂而规律的阵法图案。她尽力摒除杂念,只当叶悯微还在她身边陪着教她,按照回忆里那些数术一一将阵法补全。

    谢玉珠扬起手中的雕刀,她终于完成一半阵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斥灵场以戒壁为界,现在只要越过斥灵场,去戒壁正面底下画完另一半就可以了。

    谢玉珠终于露出了笑容,她擦擦汗站起身来,拿起她的东西正要踏出斥灵场,脚步迈出那蓝色屏障时却停住。

    谢玉珠突然察觉到,氛围有些不同寻常。

    迷津的渡船何其繁忙,即便是如今所有人都集中在千金楼附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内,迷津也不该一直没有新的渡船靠岸,没有客人踏进鬼市。

    谢玉珠被某种不祥的预感所笼罩。她紧贴戒壁,努力睁大眼睛,终于在迷津之外黑暗的水面上,依稀看见了人影。

    从她看见第一个人影开始,她便意识到那是隐藏在黑暗里,悬于水面上无边无际的人海。

    一道烟花从遥远的千金楼中升空,将黑暗照亮,短暂地点亮谢玉珠的视野。那一刹那她看见道袍与甲胄交相辉映,如同无声的黑色山峦,沉沉地压在水面之上,逼视着这座岛屿,这个渡口。

    “仙门……太清坛会……朝廷……军队……”谢玉珠面对这千军万马,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她手里的雕刀掉落在地。

    “发生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她脑海里浮现出此前温辞疾言厉色赶她们离开的样子,欲言又止的神情。谢玉珠只觉得呼吸滞涩,被巨大的恐惧与惊慌所笼罩。

    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谢玉珠看向身后高耸的戒壁,思绪混乱中心生绝望。

    这个时候她真的可以完成阵法,让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破坏不杀不伤的禁令吗?

    如果她这么做了……那么鬼市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