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都什么时候了,姑娘怎么还在这里清点宝库呢!?”小梅站在云烟阁金碧辉煌的宝库之外,焦急地探头看向门内的林雪庚。
从自在轩出来之后,林雪庚便一言不发地来到云烟阁的宝库。她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然拿起算盘开始清点她所积攒的财宝们。
这宝库内财宝数目繁多品类各异,鬼市中物品的价格又日有起伏,以至于每日的总值都不尽相同。
林雪庚在那堆积如山的财宝中缓步而行,金银闪烁将她的面目映照得雪亮。她手指拨下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外面已经兵荒马乱了吧。”
林雪庚的语气平淡,仿佛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绝大多数鬼市入口都已经被强占控制,斥灵场外已经围了不知多少人,恐怕他们是为了今日要公布的苍晶炼制之法和您的斥灵场来的!”小梅语气焦急万分。
林雪庚点点头,敲着算盘问道:“那你的父母都还安好吗?”
小梅焦灼的神情骤然一顿,她惊诧地瞪大眼睛,有些无措道:“我……已经把他们安排到了安全之地。”
“他们没有认出你来吗?”
“我才不会认他们!”
“那你还救他们干什么?”
林雪庚这句话问出来,小梅便没了言语。她因心事被戳中而尴尬,那尴尬又被疑惑所取代。
如今的情形可谓是十万火急,她的主人却还在此处优哉游哉地清点宝库,既没有去准备竞卖,也没有准备逃离,实在是匪夷所思。
小梅攥着门边,焦急道:“姑娘,姑娘要不要去问问秦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秦嘉泽先抛出竞卖的噱头又临时变卦,不就是等着今日吗?二桃杀三士,他巴不得仙门与卫渊为苍晶炼制之法,争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姑娘,那我们……”
“真没意思,这里里外外是谁的鸿图霸业,是谁的利欲熏心,谁胜谁败,谁生谁死,我都不关心。”
林雪庚的语气漫不经心,她一边说着一边拨下最后一颗算盘珠子。
她喃喃道:“竟然是最接近一万万两的一次,只差三文钱。”
小梅大感迷惑,只见她的主人不紧不慢地低下头,看向挂在腰间的蝶鸣剑。
那篆刻精美博局纹样的剑柄处,垂下三颗银铃铛与一串以红绳串起的五帝钱。
林雪庚伸手拆下剑柄上的红绳,五枚铜钱纷纷落在她手中,她从中分出三枚来,往那金光夺目的财宝堆里一扔。
那三枚铜钱划出饱满的弧度,在玉碟子里错落地倒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伴着铜钱落地的声音,林雪庚淡淡道:“十五年,终于积攒够一万万两了。”
林雪庚从前听她娘说,这串五帝钱是给她起名的贵人留给她的信物,她便将它系在魇兽所赠的蝶鸣剑上。它跟随她这么多年,竟然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她将算盘放在桌上,转头对小梅说道:“我宝库里这些东西,一半归你。”
小梅目瞪口呆,她手足无措道:“给我?一半也值五千万两呐!姑娘,这可是能买下半壁江山的钱财,您在想什么……”
她眼看着林雪庚十五年来,如同这天下最爱财如命之人,用心经营鬼市才取得堆积如山的财富。而今日林雪庚却如此轻描淡写地把这些钱财全给了出去。
仿佛她这十五年只为了这一日散尽钱财。
“你那双父母都是贪得无厌之辈,你可以买个店送给他们,但是不要给他们钱。从右边第一间厢房那扇门就可以离开鬼市,从此以后你便自由了,梅秋娘。”
林雪庚喊出小梅的全名,在她惶恐不安的目光中说道:“至于剩下的五千万两银子,留给我的师父叶悯微……”
林雪庚将宝库的钥匙交到小梅手上,继续说道:“等她杀死我之后,你再给她。”
小梅慌乱不已,她颤声问林雪庚道:“姑娘!你要做什么?”
林雪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仿佛想起什么,说道:“对了,那个昏迷不醒的家伙你也接回来了吧?”
她拍拍小梅的肩膀,越过她走向楼阁的深处:“我去看看他。”
这真是个大喜之日,天缘凑巧。
林雪庚想,今日她终于迎来了她的死期。
千金楼因密不透风的人群而闷热,人们还围着那竞卖台,兴奋地吵吵嚷嚷,浑然不知鬼市之外的危险正在步步逼近。
而搅弄风云者在奢华的厢房里悠悠坐下,秦嘉泽抚摸着手上的扳指,露出高傲而玩味的笑容,说道:“当然,若尊上肯讲明一些事情,本王也可给尊上指一条生路。”
这厢房正中站着的蓝衣女子身形挺拔,她因秦嘉泽所说之事而若有所思,却并不惊慌。她盯着他的行动,目光落在秦嘉泽身后的滴漏上。
离竞卖会开始还剩一刻。
叶悯微说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你为何时常因我的头脑而痛苦难忍?”
秦嘉泽神色一冷,冷然道:“你果然在易生术上动了手脚。”
“易生术并无纰漏,这是我的头脑本身的问题。它本身就难以驾驭,即使是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
林雪庚的嘲笑声响起,牵扯起埋于深处的其他思绪,它们蠢蠢欲动意欲伺机而上。
叶悯微闭上眼睛稳固心神,只一瞬又睁开。
她听见珠帘晃动声,睁眼之际便看见阿隆捧着一碗浓稠的药汁匆匆而来。阿隆低头小声跟秦嘉泽禀告几句,那碗药便被放在了秦嘉泽手边的桌上。
药汁上飘出白茫茫的热气,正是她方才通过消息珠所见的安神汤。
她正在等这碗药。
秦嘉泽不觉有异,他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尊上对这颗头脑的了解不至于此吧?不如爽快些都告诉本王,本王只等你到竞卖开始前,时间所剩无几啊。”
叶悯微看着秦嘉泽端起药碗。
那深褐色的液体在雪白的瓷碗里倾斜,涌向他的嘴唇,他的喉咙上下滚动,药汁便被吞咽进他的身体。
一口,两口。
叶悯微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她说道:“我听说鬼市的规则里,无物不可交易,损伤财物者必须等价偿还。”
秦嘉泽挑眉看向叶悯微。
叶悯微继续陈述道:“身体亦是财物,损伤即便并非有意也必须赔偿,如何偿还由债主而定。”
秦嘉泽皱起眉头,忽生不祥预感。
“你手里的安神汤,以毒性麻t痹头脑来安定思绪,从而减缓头疼。”
叶悯微擡起手,那戴着金指环与铃铛的手指向他,哗然作响。
“但那是我的头脑,你在毒害我的身体。”
秦嘉泽脸色陡然一变,那药碗里的药汁已经见底,放下已全然来不及。
他拍案而起,怒不可遏道:“你在说什么?易生术已经交换过……”
然而在秦嘉泽话音未落时,屋外的穹顶上便显示出新的交易记录,万象之宗的名字再次出现,屋外的宾客们议论纷纷。
人声鼎沸中,叶悯微的声音响起,便如曾经林雪庚跟她说的那样,声音平稳却如平地惊雷。
“秦嘉泽,我要你的自由。”
秦嘉泽手里的药碗应声落地,摔得粉碎。只听扑通一声,他竟然僵硬地径直跪倒在地,动弹不得。
周围的仆役侍从大惊失色,大喊着“王爷!王爷!”,他们围上叶悯微却又碍于戒壁规则,不能动她一个指头。华丽的厢房内满屋混乱,惹得走廊上的人都要伸头朝此处看几眼。
秦嘉泽擡起头来,他的衣服被褐色的药汁所浸染,狼狈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叶悯微。
只见叶悯微在仆从包围中,旁若无人地开出一条道来,迈步走到他面前。
她蹲下来,注视着他的眼眸说道:“虽然我对人世的规则并不了解,但我刚刚学习过鬼市的规则。”
“我认为那是我的脑子,你也这么认为,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戒壁自然会承认那是我的东西。”
“如今你欠我的债,你无法走上竞卖台,也无法离开鬼市。”
秦嘉泽恼羞成怒,他僵硬地直着身体大笑道:“哈哈哈哈,尊上不会以为耍一点小把戏就能万事大吉了吧?不过是偿还一点点毒性损伤,你能控制我多久?一盏茶?一炷香?不过是垂死挣扎,白费力气罢了!”
“只要我不愿意,易生术也不能交换我们的头脑。叶悯微,你何必与我虚耗光阴,自寻死路?”
叶悯微望向她手上的金指环与铃铛,它们精致繁复,色彩绚丽,有独属于那个人的花香气味。
她伸出手晃了晃,坦然道:“如果它让你生不如死,你自然会愿意的。”
而另一边的迷津渡口,谢玉珠却已经濒临绝境,走投无路。
她心跳如鼓,紧贴在戒壁之侧,望着未完成的半个阵法不知如何是好。
那黑色的山峦压过来,几个黑影朝迷津而来,从黑暗中显出身形,正是穿着白云阙道袍的修士。
谢玉珠踉跄向后几步,没入斥灵场之中。
只见那三个修士落在戒壁之前,其中有两个道长白须白发,看起来已经有些岁数。其中一位白发道长说道:“策玉师君?您缘何出现在此处?”
谢玉珠攥紧了手里的布包,意识到这几个人从前曾见过策玉师君,他们把此刻容貌相同的她,当成了策玉师君。
“我……”谢玉珠犹豫道。
“您竟然为了此事出关,若是您已经出关,也该提早知会我们一声。”另一位年长的修士说道。
谢玉珠听见自己强装镇定的声音。
“你们如今包围鬼市意欲何为?”
年长的修士们露出疑惑神情,而年轻的那个口无遮拦道:“自然是剿灭灵匪,阻止苍晶炼制之法散播。”
谢玉珠呼吸一窒,六神无主,她想若她不能及时完成法阵,那她大师父二师父怎么办?
可她完成法阵,这鬼市里的人,还有她大师父二师父就能活吗?
“策玉师君?您是怎么了?”白发道长狐疑地望着她。
谢玉珠望向手里的布包,若她是真的策玉师君,是所有仙门敬重的仙门领袖,即将主持太清坛会的宗师,他们会不会听从她的号令?
策玉师君能不能力挽狂澜,保所有人平安无事?
可是等她变回了策玉师君……还会站在她大师父二师父这边吗?她听说自己与大师父有旧怨,她不会借机伤害她大师父吗?
谢玉珠思绪混乱,攥着布包的手簌簌发抖,那已经生疑的年长修士伸出手来,对她道:“师君,先离开此处……”
正在那道长伸出手时,谢玉珠面前却出现一个被灰烬缠绕的黑衣身影,径直撇开那道长的手臂。
风声烈烈,灰烬遮天蔽日。
“几位道长认错人了。她是在下的朋友,并非策玉师君。”
那个人的声音含有熟悉的笑意。
几位道长纷纷大惊失色,厉声高呼,拔剑出鞘。远处黑压压的人群似乎开始躁动起来,甲胄与道袍交织,谢玉珠已经听不分明。
那在灰烬之中衣袂飞扬的男人回过头来,斥灵场的莹莹蓝光照亮他的面目,深邃而浓烈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深不见底的双眸。
正是谢玉珠最喜欢的那一副面容,他勾起嘴角,说道:“是吧,谢小姐?”
“……卫渊?”
谢玉珠怔怔地望着卫渊,一时间茫无头绪。
这是谢玉珠第一次看见卫渊的吹烟化灰术,弥天盖日,他竟有如此繁多而强烈的珍爱之物已化为灰烬。
卫渊的目光望向地上的雕刀法阵,移向谢玉珠手里的布包,再转回谢玉珠波澜不定的眼眸里。
他微微一笑道:“谢小姐,你尽管继续做你要做的事情,至于后果……”
卫渊织金的发带在飘飞的灰烬之中穿过斥灵场,拂过谢玉珠的手臂,他指向自己,笑意盈盈。
“后果由我来承担。”
谢玉珠凝视着他,心神颤动,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能承担吗?”
“绝不会令谢小姐失望。”
卫渊的声音沉着而笃定,于迷津回荡。顿了顿,他似笑非笑道:“谢小姐,你不相信我吗?”
谢玉珠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卫渊,他实在不是一个好人。
林雪庚的声音突破混乱在她脑海中回响,那些故事犹在耳边。
卫渊上前一步,俯下身来直视她的眼眸,笑意隐匿进深处,隔着那道薄薄的蓝色屏障,他深邃的眼里映着她的迷茫。
他一字一顿道:“谢小姐,愿意相信我吗?”
这是卫渊,卫渊是个惯于算计一切,利用一切的危险之人。
谢玉珠深吸一口气,她攥紧布袋的手忽而一松,她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雕刀,一步跨出斥灵场之外。
橘红的裙边旋转,谢玉珠面对戒壁跪坐在地,在地上继续刻画那复杂的,将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法阵。
“你要是敢骗我……我就真的变回策玉师君杀了你!”谢玉珠咬牙喊道。
她身后传来卫渊的笑声,谢玉珠伏在被灰烬保护的狭窄地带里,跪在她孤注一掷的,等待她完成的阵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