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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95章 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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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拨云

    在混乱的迷津以及喧嚣的千金楼之外,山林间的云烟阁却安静得过分,长长串起的灯笼从最高一层垂下直到地面,映照得楼阁明亮而绯红。

    万籁俱寂之中,林雪庚正坐在阁中一间房内。她在桌边撑着额角,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两枚铜钱,说道:“到今日还不醒吗?原本打算等你醒来卖给姓秦的赚一笔,谁知道反倒在你身上费了那么多好药。”

    若苍术能听见大概就会发觉,林雪庚这话说了十几遍,照看他半个多月,却依然给他灌好药,依然没把他交给秦嘉泽。

    锦被之下的男人闭着眼眸,寂静无声,放在被子上的那只手臂瘦削苍白,爬满朱红色的奇异伤痕。

    所有的鬼市入口都已经乱作一团,大漠里的客栈也不例外。在混乱开始前林雪庚就让小梅把苍术接进云烟阁里,才令他幸免于难。

    有时候林雪庚也觉得,她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家伙未免过于优厚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优待苍术,难道她已经寂寞到要对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自说自话的地步了吗?

    林雪庚目光从苍术身上移开,越过烛火,慢慢转到桌边的漆木包金柜子上。

    她沉默片刻,伸手从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块折好的手帕,竟真的开始对这个家伙自言自语起来。

    “到最后烟杆都毁了,也没有试试它是什么味道。”

    那帕子包着的烟叶干燥纤细而卷曲,散发出浅淡辛辣的香气,正是在胡杨里叶悯微光明正大给她的“贿赂”。

    ——你看叶悯微此人,只有一颗一览无余、触手可及、灼热烫人的心脏。

    烛火在林雪庚的眼眸中摇曳,梦墟主人的评价跃入她的脑海。

    林雪庚拆开手帕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摇头道:“一闻就不对,烧起来味道怎么会好?”

    ——这是贿赂,想拿来讨你开心的东西t。

    ——若你觉得好,我再教你怎么做,并不很难。

    林雪庚有些出神,她慢慢收紧手指,将被丝帕包裹的烟叶握在手心,苦笑道:“教我什么呢,师父,你已经教给我足够多的东西了。”

    那令所有人垂涎的知识,足以颠覆她的命运,让她看清世道的荒谬绝伦与人心贪欲,助她手刃仇敌,也推她坠入深渊。

    一场仇恨的大火烧得轰轰烈烈,烧尽她赤红眼眸所见的所有凶手,大火席卷过后,她在血泊里终于看见了最后一个凶手。

    那正是她自己的倒影。

    林雪庚望着躺在桌子上的蝶鸣剑,银白的剑身上映着她的双眸,她喃喃道:“你说我到底是愤而复仇洗雪冤屈的勇士,还是失却理智的刽子手呢?”

    她总是想起一些惊恐又迷惑的眼睛,它们层层叠叠地映在她的噩梦之中,分不清属于哪一个人。

    她想,那些挡在她的路上,死在她手中的白云阙师兄、师姐、师弟与师妹们,他们有多少人知道她的身世?多少人是在瞒她骗她,有没有人其实是真心待她?

    被她灭门的玄海门,那些人里面又有多少参与了屠镇之事?有些弟子甚至刚刚入门修行,他们真的有任何过错吗?

    时间愈长她的迷惑就越深刻,记忆渐渐变换模样,仇恨褪去恐惧涌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究竟无辜的是谁,该死的又是谁?

    “如果你能在一直陪在我身边,给我指一条路就好了。你是怎么做师父的?至少在那时候,你不能抛弃我啊。”

    林雪庚将那烟叶包好,重新又放进袖子里,她的声音平淡,仿佛在说一些已经过去的往事。

    那时她杀出一条血路离开白云阙,双目所见的一切彻底颠倒,尽数化为肮脏的利益交换与恶臭的鲜血,她失去所有,连自己是谁都看不清楚。

    倾盆大雨之中她只剩下一身血迹斑斑,和她的魇兽。

    然而魇兽也转身而去。

    只余她在这世上茕茕独立。

    “你厌恶我吗?既然厌恶我,就应该早点抛弃我啊。”

    魇兽有一千个理由弃她于不顾,但这一千个理由的成立,只在她被愤怒冲昏头脑,决定血债血偿以前。

    它没理由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在她杀人时袖手旁观,在别人意欲伤她时针锋相对,任她为所欲为地灭门、杀上白云阙,血流成河后全身而退。

    它没有理由庇护她这一路,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彻头彻底的疯子和刽子手,再将她抛弃。

    如果厌弃她就该让她被自己的仇恨所焚烧,在这场复仇中与仇敌同归于尽,那她才是死得其所。

    或者在她被仇恨冲昏头脑前,阻止她。

    这才是一个师父该做的事吧。

    烛影悠长,满室寂静,林雪庚的影子仿佛凝固在墙壁上的水墨画卷。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雪庚擡眸望向床上沉睡的苍术,语气仿佛在揶揄自己。

    “或许她也并没有把我当成徒弟。什么拜师,什么弟子,什么看重,不都是那群尊者骗我的吗?我被骗了,她也被骗了。”

    林雪庚见过叶悯微大部分记忆,对她来说魇兽就是那个人,那个人就是魇兽,那是她的师父。

    但是对于叶悯微来说,她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一切愤怒与怨恨只是无妄之灾。

    “不过是个骗局,从一开始就是,我只是恰好被这个骗局所毁灭而已。”

    林雪庚沉默良久,她问道:“是这样吗?”

    她不知道在问谁,也不知道谁能回答她的问题。

    时至今日,她大概是既不能放弃仇恨,又不能接受仇恨的代价,仅此而已。

    窗外忽有骚动,那人群的议论声如沸水般由小变大,竟然穿越山林,从千金楼一直沸腾到云烟阁。

    林雪庚瞧了滴漏一眼,便起身走到窗边。她撑着窗框极目远眺,竞卖的时刻已至,烟花却迟迟不放,千金榜也未有新消息。

    看来是秦嘉泽遇到麻烦,没法站上竞卖台了,多半是被叶悯微拖住的。

    “正好,省得我再去卖斥灵场了。”

    林雪庚眼里映着人流熙攘,万街灯火,高高低低色彩鲜艳的招牌,还有那莹莹蓝色的斥灵场穹顶。

    她偏过头,淡漠道:“今日之后,鬼市又会怎么样呢?”

    当年她流落到鬼市时,便是听信了一个老者的狂言才留了下来。

    那老者指着这满山的楼阁与红灯笼,不绝于耳的金钱声响与疯狂的欢笑悲泣,对她说这是世上最物欲横流之地。

    鬼市中人没有人会想死。

    他说当她挣得白银万万两,坐拥豪舍美器,珍馐佳肴,绫罗绸缎,享之不尽用之不竭,自然会纵情享乐,但求长生。

    浑浑噩噩、心存死意的林雪庚被那老者的笃信所触动,她想若是她赚到一万万两会如何?

    这金银财宝究竟是怎样的好东西,让世人趋之若鹜?她会不会有朝一日真的能忘却一切,但求长生。

    现在想来,老者大概是觉得她不可能赚到一万万两银子,才敢夸下海口。

    这些年林雪庚让鬼市凭借灵器富贵数十倍,看着众人因令她坠入深渊之物而狂热欢喜,看着宝库里的财富日益堆积成山,心里却再生不起一点热念。

    她没在最恰当的时候死去,于是余下的所有时间,都变得尴尬起来。

    她每日敲打算盘,仿佛只是在数着日子等待她可以放弃的时刻。

    不过好在她终于为自己找到能够了结这一切的最佳人选。

    仙门有资格杀她吗?当然没有。她有资格杀了自己吗?似乎也很勉强。

    唯有她的师父叶悯微来动手,名正言顺,她才能从这荒唐的人生中恰如其分地安息。

    林雪庚回过身来,把她那从剑穗上拆下来的五帝钱中,还剩余的两枚拿出来塞进苍术的衣襟里。

    他太瘦了,衣襟里只能摸到他的骨头,但皮肤却是温热的。

    “送给你了。”

    林雪庚说道:“这是古铜钱,别觉得两文钱寒酸,它们也曾是我的宝贝。”

    她擡手之时,手腕却被攥住了。

    林雪庚看着紧握自己手腕的那只干枯苍白的手,她若有所思道:“每次来你都要抓住我吗?”

    这次他似乎格外用力,胳膊细微地颤抖着,仿佛付出了极大努力,但是力道仍然轻飘飘的。

    林雪庚坐在苍术的床边,她握住他的手,问道:“你醒了?”

    此时此刻的千金楼内,所有客人都因卖家迟迟未出现而心生疑虑,交谈疑惑之声沸沸扬扬,他们说着能开千金榜定然是过了千金榜的检验,应当不会有假,为何人现在还不出现。

    而这卖家正被叶悯微控制在厢房之中,与她怒目对视。

    秦嘉泽跪倒在地,而叶悯微蹲在秦嘉泽面前。他们被秦嘉泽的那些仆从包围着,人进来太多秦嘉泽便嫌眼晕受不了,人不围过来又被秦嘉泽怒骂。

    这导致他们被团团围住,仆从们从却又为他们开辟出足够的空间,一个个跃跃欲试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秦嘉泽逐渐感觉到自己的手脚松动,仿佛戒壁所判定的赔偿即将要付清,他盯着叶悯微,笑道:“尊上,赔偿就要付清了,您又打算做什么?”

    叶悯微瞧了一眼窗外仍然莹莹发光的蓝色穹顶,转回目光看向秦嘉泽,她说道:“你似乎通晓并擅长摆弄人世的规则,诸如你说的权势、人心此类。既然你喜欢此道,为什么又费尽心力地占用我的头脑?”

    他得到那缩地令,甚至都没有自己多加修改,对斥灵场也没有研究的兴趣,而是交给林雪庚来避过斥灵场。

    “听说你从小就向往修道术法,其实你向往的也并非修道术法,而是另一种权势吧?你并不是真正地喜欢研究术法灵脉、苍晶灵器,你甚至并不真的喜欢这个脑子,不然也不会找不到妥善使用它的方法,只能任它折磨你。即便如此,你还是想要留着它吗?”

    秦嘉泽勾唇一笑,他轻蔑道:“万象之宗如今失去一切沦为普通人,开始后悔当初换脑子给我了吗?”

    叶悯微瞧着他片刻,说道:“其实现在我也没有那么想要换回这个脑子。”

    “那您为何不放开我?”

    “但是我需要它,而且也不能放过你。”

    叶悯微话音刚落,秦嘉泽便感觉身体彻底松懈。戒壁判定的偿还时间已过,他脸上涌上欣喜神色,正伸展腿脚打算从地上起身。

    周围却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嚣声,不同于刚刚的议论纷纷,那是惊惶的呼喊与尖叫,如滔天巨浪翻涌而t来。

    秦嘉泽擡眼之时便看见蹲在他对面的叶悯微,她鼻梁上那副水晶视石涌起蓝色的光芒,复杂的数符瞬间跳跃其上。

    叶悯微灰黑的眼眸在那副水晶视石之后凝视着他,只听外面有人高呼:“老天爷啊!斥灵场!斥灵场正在消失!”

    遥远的迷津处,戒壁之下的谢玉珠大汗淋漓,脱力地坐在蓝光四溢的阵法之中,雕刀从她手中滑落在地。

    她仰起头顺着高耸的戒壁看上去,一直望到那逐渐破损消失的蓝色穹顶,眼眸莹莹发亮,她喃喃道:“我做到了……大师父。”

    厢房之中秦嘉泽面色大变,起身欲去拿桌上的盒子。叶悯微腕上万象森罗散落旋转,树藤生长而去绞碎木盒,将其中的缩地令送到叶悯微手上。

    房内摆设东倒西歪,仆从全被掀翻在地,叶悯微一手把秦嘉泽按在了椅子之上。灰烬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她拿出易生术的罗盘,其中指针飞速旋转。

    秦嘉泽惊诧地仰头看她,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可能……连戒壁也……”

    “把我的头脑还给我。”叶悯微干脆利落道。

    “绝无可能!”秦嘉泽气恼地怒吼,双目充血。

    叶悯微伸出手去,那戴着“好梦”手串的手便搭在了秦嘉泽肩膀上。她在脑海里感觉到温辞的存在,那对她全然敞开不设防的另一个灵魂,他的声音与她的声音仿佛同时响起。

    “你要用这过目不忘的脑子,看看方圆百里所有人的噩梦吗?”

    她手腕上的铃铛忽然响起清脆的声音,如同急促的落雨。叶悯微听见无数梦境的声音,宛如万千人在她耳边絮语,低沉模糊如诵读佛经。

    而噩梦们从中清晰地腾起,如同洪流般诡异可怖地涌进她的眼睛,涌过她的身体,向秦嘉泽涌去。

    瞬息之间遍览上百梦境,她从前那颗被迫过目不忘的脑子绝不能承受,将因此而崩溃。

    这是她之前与温辞说好的方法,不过那时她以为施术者是温辞,而此刻施术者竟然是她自己。

    秦嘉泽瞬间身临无数噩梦之中,他睁大眼睛,双目更加赤红,茫然失焦,仿佛整个人溺于水中奋力挣扎,痛呼道:“不……不!!!”

    梦境极速变化而扭曲,秦嘉泽目眦欲裂,从胃里反上呕吐之声,痛苦不堪。叶悯微于梦境之中举着易生罗盘,问他道:“你愿不愿意与我交换头脑?”

    “不……不……”秦嘉泽的眼睛里竟渗出血来。

    “你把头脑给我就不会再痛苦。”

    “不……不……”

    “把你的头脑给我。”

    秦嘉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奋力摇头,睁着眼眸状若疯狂,终于崩溃道:“拿走!拿走!滚!全都滚!!”

    “快把这个脑子拿走!”

    一瞬间叶悯微手里的易生术罗盘散发出刺目的蓝光,秦嘉泽骤然从噩梦中脱身,目光散乱,蓬头散发,衣衫凌乱地落在地上。

    蓝光褪去,叶悯微告别那自由散漫的头脑,仿佛看见高耸入云的巨大药柜又立在了她面前,与她沉默相对。

    叶悯微后退一步,捂住嘴差点呕出声来,她的脑子被秦嘉泽折腾得不轻刚刚又遭她毒手,余韵犹在,晕得她几乎站不稳。

    “怎么可能……斥灵场和戒壁……林雪庚居然会帮你?”对面之人失魂落魄道。

    “不是林雪庚,是我自己算出来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阵法。”

    “不可能!!”

    叶悯微擡起头,晕眩的视野里看见一双血红的眼睛,秦嘉泽被他的侍从扶起,却向她而来,怒道:“你没有了那颗头脑,怎么可能再想出来如此复杂的灵脉阵法!!”

    叶悯微望着他,说道:“你的头脑虽然转得慢了些,也是够用的。”

    秦嘉泽目光一颤,仿佛茫然不解。

    叶悯微继续说道:“秦嘉泽,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呢?”

    他既想做她又想做他自己,结果变得面目滑稽,谁也做不成。

    她抚着心口直起身来,对秦嘉泽说道:“秦嘉泽,试验结束了。”

    秦嘉泽蓬头散发地低着眼睛,在叶悯微打算拎起他时突然诡异地笑出声来,他骤然擡头看向叶悯微,说道:“尊上总是这么高高在上,仿佛知晓一切。”

    从他儿时在昆吾山上传下声音,拒绝他的求教时,便是如此。

    “那尊上可知道,伴您左右的那个苍术,究竟是谁吗?”

    叶悯微了然道:“他是先皇一朝的神相。”

    “是!却又不是!哈哈,您果然对他一无所知。我近来翻阅前朝史册,这才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与姓名。”

    秦嘉泽盯着叶悯微,笑意扭曲,一字一顿道:“尊上知道吗,他也姓叶。”

    “你本名叶云川,而他姓叶名麓原。”

    “他叫叶麓原,他是你们叶家最后一个星官,鼎鼎大名弑君投诚的乱臣贼子,也是你的双生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