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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96章 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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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长

    叶悯微一瞬瞪大眼睛,晕眩的世界中秦嘉泽的面目扭曲,声音刺耳。

    这话语实在是匪夷所思,荒谬至极。

    她摇头道:“苍术怎么会是……”

    她说着说着,脑海中的柜子却突然抖落出一些记忆,流民营里被白布缠绕的瘦削男人一贯神神叨叨又嘴碎,揣着袖子笑意盈盈,语气慵懒。

    ——我们假扮兄妹,可你叫云川我叫苍术,听起来不大像是一对兄妹啊。

    ——那要怎样才像兄妹?

    ——嗯……我该叫麓原才是,云川与麓原。

    那时苍术说得十分流畅,仿佛这个名字他曾说过无数遍,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弯起。

    ——所谓云川是银河在天,所谓麓原为原野在地。若星坠地,平野载之。

    叶麓原,叶云川。

    叶悯微的声音一顿,眼眸逐渐睁大,疑问变成了陈述:“……他是……我的哥哥。”

    哥哥这个陌生的词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仿佛投石破冰,羁鸟出笼,怪异得让人无措。

    不容她思考,秦嘉泽的嘲笑声便响起,声音高亢而疯狂:“你们既然是双生子,应当十分相像,万象之宗却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认不出吗!?”

    顿了顿,秦嘉泽满怀恶意道:“啊……对了,你遇见叶麓原的时候,他的容貌已毁了啊。”

    叶悯微张张嘴又闭上,眼眸中映着视石荧光,入陷风暴般剧烈颤动。

    云烟阁中,秦嘉泽所指控的那位叶悯微的兄长,正躺在床上沉睡。

    苍术已经睡了太久,脸色在烛火映照之下呈现出浅浅的绯红,不知是血气有所恢复,还只是被灯火所染红。

    他身着白色单衣,衣袖下瘦削的手臂悬空,在被子上落下一道细瘦的影子,手与林雪庚的手松松交握。

    这人睡着时的模样总是十分端正清贵,谢玉珠曾跟作为“秋娘”的林雪庚说,苍术睡着的时候和他醒着的时候仿佛两个人。

    不过林雪庚没见过他醒来的样子。

    她低眸端详此人片刻,轻声说道:“如果你脸上没有伤痕,也没有病痛,长相应该十分英俊。”

    就像她所梦见的那样,清隽优雅、气质出尘。

    这个家伙还是没有醒来,不过他的苏醒似乎迫在眉睫。他紧皱眉头眼睫颤动,身体的挣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握住她手的力道前所未有之重。

    林雪庚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十分急促,透过皮肤在她的掌心跳动。

    “你求生意志如此强烈,看来你很喜欢这人世,有想见之人、想做之事,也有人在等待你醒来。”

    顿了顿,林雪庚轻叹一声,说道:“真让人羡慕。”

    林雪庚听得屋外传来惊呼之声,人群骚动声如惊涛拍岸,从远处朝云烟阁席卷而来。她擡眼望去,从窗户中看见逐渐落下的斥灵场,蓝色慢慢融化于无边黑夜之中。

    “不愧是万象之宗啊。”林雪庚笑道。

    若是叶悯微来拖住秦嘉泽,那此时此刻完成阵法的,就该是那个不曾被任何人抛弃过的、好命的蠢货吧。

    林雪庚眼眸里映着逐渐消退的蓝光,勾起唇角道:“尽是些让人羡慕的家伙。”

    她回头看向苍术,握住他的手说道:“我听说这世上事事都有定数,有人死去便有人复苏,那等我死的时候,你就该彻底醒来了。”

    林雪庚摊开他的手心,说道:“我叫林雪庚,风雪的雪,长庚星的庚。这名字据说是贵人所起,寓意深远。”

    不过她爹娘没记下来寓意,只转交给她那串贵人所赠的五帝钱。

    她在苍术的手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他的手放回锦被之中,说道:“你这病鬼,等他们来接你t吧,后会无期。”

    林雪庚拿起旁边的蝶鸣剑,鸦青色的衣裙远去,融进廊上的黑暗之中。

    而山下的千金楼内,叶悯微怔愣之时,秦嘉泽趁机暴起。他一把夺过叶悯微手里的缩地令,眨眼间便消失在一阵旋风之中,只余声音在房内回荡。

    “万象之宗,你且看今日能否全身而退吧!”

    叶悯微的手还举在半空,仿佛她已经忘记了该如何行动。

    人声鼎沸,走廊上与楼下街道上的人都在尖叫奔逃,千金楼里一地狼藉,而叶悯微恍若独自置身于亘古寂静之中。

    她沉默之间,呼吸竟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她那单薄的身体里,正有一场汹涌波涛摧枯拉朽而来。

    叶悯微骤然解冻般转身,快速奔到窗边,撑着窗框一跃而下。手腕上蓝光强盛,灰烬围绕着她弥散而开,化为仙鹤将她托起。

    斥灵场消散,戒壁失效,鬼市里已经乱做一团。

    千金楼中的客人们再无心关注竞卖,纷纷夺门而出。人群从四面八方往迷津渡口而去,终于在那里看见了铺天盖地的仙门弟子与军队。

    惶惶之声响彻大街小巷。

    而巨大的灰鹤从慌乱奔逃的人群头上掠过,卷起旋风掀起灯笼与旌旗,惹来阵阵惊呼。

    叶悯微伏在鹤背上,衣袖被狂风撑满,风撕扯着她的衣服与发带猎猎作响,手指上的铃铛声清脆错落。

    斥灵场正逐渐消退,只剩下一点残存的蓝色碎片。

    那碎片中划过文字——林雪庚赠叶麓原铜钱两枚。

    文字转瞬即逝,叶悯微眸光闪烁,低声道重复:“叶麓原……”

    她脑海里苍术的声音一闪而过,他的声音愉快又轻松。

    ——谁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没大没小了。

    ——要叫哥哥。

    叶悯微张张嘴,这两个字假扮兄妹时她分明已经说过千百遍,却从未像这一次一样生涩而无措。

    “……哥哥。”

    遥远云烟阁内的苍术似有感召,他忽而睁开双目,眼睛之中印着红色的天谴戒痕,茫然失焦。

    沉睡数月的苍术,终于在此刻清醒过来。

    苍术仿佛恍惚了许久,眼眸缓慢地眨动几下,才擡起枯瘦无力的手指,在被子下缓慢地掐算一轮。

    “果然……已经到今天了啊。”苍术的声音低哑,似乎无奈而遗憾。

    他伸出惨白的手臂扶着床沿,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再慢慢下地行走。

    他赤足踏过深红色的毯子,脚步踉跄,行走在无声无光的无边黑暗中。手指掐动之间,他绕开桌椅板凳,举起手搭在那关闭的红木门扉上,轻轻一推。

    光芒照亮苍术映刻咒文的双目,他站立不动一瞬,然后迈步跨过门槛。

    包围鬼市之众已经趁机进入鬼市。

    兵甲之声响彻天地,人们慌乱躲避,暂未见血光。而那飘飞的道袍则自天而来,如巨云压下,直奔云烟阁。

    林雪庚正站在云烟阁的顶楼,倚着栏杆淡漠地望着朝她而来的仇敌们。

    领头的正是与她有血海深仇的白云阙。

    隔着一道珠帘,她身后房间内的人质温辞大声道:“你这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林雪庚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她并没有回头,从腰间抽出蝶鸣剑,剑声清冽,寒光闪烁。

    “梦墟主人问我是否对得起自己,如今这般是否是我想要的人生。”

    林雪庚举起剑,偏过头道:“我对不起我自己。”

    “我已经记不清,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生无意趣,不如趁早入土为安。”

    仙鹤振翅嘶鸣,飞快逼近山间的云烟阁。

    大街小巷的红灯笼与人流从叶悯微眼里急速掠过,她视线中的楼阁越来越近。她已经能依稀看见站在栏杆边,林雪庚的身影。

    只差一步,只剩一刻。

    只见仙门弟子骤至,从天而至无数夺命术法,光芒纷乱直欲取林雪庚性命。

    叶悯微旋即伸出手,万象森罗闪烁间,无数湛蓝游鱼朝云烟阁上涌去。

    而蝶鸣剑浮于半空,突然调转方向,寒光直对着林雪庚自己。

    温辞瞪大眼睛,看着赤脚从他身边走过的熟悉之人。

    林雪庚笑道:“诛杀我来为白云阙增功添绩?我只怕会恶心得死不瞑目。”

    没等到叶悯微实在遗憾,她也只好自己动手。

    那蝶鸣剑发出一声铮鸣,朝着林雪庚的心口飞掠而来,刺穿血肉发出轻响,两枚铜钱随之碎裂,无数殷红蝴蝶瞬间腾起,如同一场红色风暴。

    在漫天红色蝴蝶背后,蓝色的游鱼横亘在云烟阁与仙门弟子之间。

    它们天真烂漫地在空中游弋,挡住所有致命的术法,张开嘴把那些光芒吞入腹中,如一道笼罩云烟阁的蓝色海洋。

    它们保护着蝴蝶们与林雪庚。

    还有抱住林雪庚的那个人。

    那个人如此瘦削而苍白,蝶鸣剑直直没入他的后心,从那里极速飞出无数红蝶,蝴蝶在吞鱼之间翩翩飞舞,仿佛被风暴卷起的红色枫叶。

    叶悯微伏在鹤背上,怔怔地望着那个人的侧影,远远隔着交织的游鱼与蝴蝶,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这样来看,他的轮廓与她确实十分相像。

    他似乎吐出血来,血出口便化为纷飞的蝴蝶,飞过他雪白的衣衫与朱红的戒印。

    然后他微微转过头,朝着她的方向歉疚地一笑,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他似乎在说:对不起啊,妹妹。

    叶悯微脑海里突然陷入寂静,所有声音与画面都清晰而缓慢得过分,来自那个突然分外陌生的,总是被白布包裹的男人。

    ——我的亲人应该并不想念我吧。

    ——再相见又能如何呢?不过是相怜相笑,满面尘埃罢了。

    ——不过我很想念她。

    ——我们都是些从您过去而来,纠缠至今的讨债鬼。所幸的是,虽然讨债鬼们心意各不相同,但我们都是爱你的。

    ——好好记住我们吧。

    ——记住我,别记恨我,这样就够了。

    ——我不是个好哥哥。

    转瞬间别的声音取代了苍术,来自林雪庚,来自温辞,是嘶声力竭的控诉。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

    ——你的记忆里没有哪怕一个亲人、师长或者朋友!你把他们所有人都忘了!

    ——你忘了我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温辞,苍术。

    巫恩辞,叶麓原。

    被她所遗忘之物突然在此夜尽数露出真容,剖肉见骨,来向她讨一个公道。

    叶悯微仿佛看见她脑海里那巨大的高耸的药柜从天而降,将她珍贵之人,爱她之人尽数砸得粉碎,埋入地底。

    唯余它高高矗立,如同一块无声的墓碑。

    遗忘与杀人无异。

    叶悯微浑身颤栗,她面对这高大沉默的药柜,生来第一次感觉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恐惧这个曾埋葬一切的自己。

    “我都……做了些什么……”叶悯微慢慢低下头去,她捂着眼睛,不可置信道。

    她脑海里突然响起苍术的声音,如钟鸣回响。

    ——由爱而生愧,此为人心。

    ——您以后会明白的。

    他没有告诉她,她将在他死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