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庚
吞鱼术拦截住白云阙的袭击,几乎与此同时,沉睡数月之人竟突然出现,挡下了蝶鸣剑。
这荒唐而错乱的一刻,明明是生死关头,却又仿佛时间凝滞,万籁俱寂。
林雪庚慢慢睁大眼睛,擡起手扶住那个抱住她的人。
他抱住她的力道之大,一点儿也不像之前那个她挥挥手,便牵不住她的人。
蝶鸣剑穿透他的心脏,无坚不摧的灵剑竟然被他衣襟里两枚铜钱所阻挡,卡在那破碎的钱眼中,抵着她的心口。
并未再前进一寸。
林雪庚怔怔地看着眼前迅疾生出的数以千百计的红蝶,它们拂过她的眼睫,在湛蓝的背景中翩翩起舞,温暖而澄明,全生于她身前这个人的鲜血。
“你为什么……”
“雪庚。雪覆千山,烟销尘尽。长庚西出,星明照夜,这是你的名字。”
那个人伏在她颈间,声音沙哑却带笑。
雪覆千山,烟销尘尽。
长庚西出,星明照夜。
——那贵人说了几句你名字的由来,什么星星什么雪的,说是个好名字。
林雪庚的瞳孔紧缩,她怔愣片刻,突然开始不可自抑地颤抖,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她颤声道:“你是谁?”
那个人擡起手扶住她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仿佛在安抚那个曾等待他多年,入门修行也不愿t改变姓名的小姑娘。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
林雪庚眼眸一颤,迅速变红,那死寂的心里突然生出滔天的委屈,滚滚而来淹没她的眼睛。
“雪庚,活下去吧。你今后还会名满天下,泽被苍生。”
“为什么……”
她将他从自己身上扶起,攥着他的胳膊紧紧盯着他,她说:“为什么……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林雪庚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了哭腔,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而下,她哽咽道:“你是谁……”
“世事皆有定数,有人死去,便有人复苏。”
他低声重复她的话,擡起一双无神的,印着奇异咒文伤痕的眼睛对着她,仿佛真的在端详她似的。
他问道:“你哭了吗?”
林雪庚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手背上,积起水泽。
他偏过头去笑笑,缓缓伸出手来触碰她的脸颊,抹去她的泪水,叹息道:“对不起,我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不要哭,对不起。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算来算去,实在无法从他这叠满重重天谴、厄运缠身的人生里,再分出更多的时间给他的妹妹,与他曾亏欠、也曾喜欢的这个姑娘。
他与她妹妹的缘分,自十二岁分别后,就只有这短短的一年。
而他与林雪庚这一世的缘分,只有她出生时的那一面,与他死去的这一瞬。
菩萨畏因,凡人畏果,这是他所能寻到的最好的因果。
叶麓原骨子里有叶家人独具的固执与狂妄,凭着卓然天赋,认为自己能够做到想做的所有事情,拯救他所想拯救的所有人,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他要作为哥哥改写妹妹的结局,作为偷窃者归还林雪庚的性命,作为叶家最后的星官而逆转天道。
所以他亲自穿针引线,将他们织在他的命运线索里,再用他的身体,他的眼睛,他的性命一一解开。
然而他背弃主君,与天争命,因此不得善终,最终还是要抛下他的妹妹和这个等待他的姑娘。
到头来,他也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星官,一个好哥哥,抑或一个好人。
“对不起……”
这个人弯着茫然的眼眸,他无奈地笑着,仿佛怕林雪庚听不清一样不停重复着抱歉,便如同梦中那个抱着她哭泣的人一般。
林雪庚攥紧他的胳膊,他轻轻向前倾倒,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声音轻若叹息:“对了,我不叫苍术,我叫叶麓原。”
“很多很多年之前,我曾亏欠于你,也曾喜欢过你。时至今日,终于恩债两消了。”
“雪庚,戴罪之身,亦可前行。山水悠长,终渡迷津。”
落在她肩膀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好像他已经不能支撑自己,只能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抱歉……”
那在她手下总是热烈跳动的,不像是一个病人的脉搏,终于渐渐平息。
“为什么……”林雪庚怔愣呢喃。
他身上唯一的水渍是她的眼泪,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儿血迹,只有红色的蝴蝶在他们之间飞舞,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林雪庚突然拎起他的衣襟前后摇晃,厉声道:“你不是很想活着吗?每日在睡梦里都挣扎着要醒来吗?你求生是为了什么?为了替我去死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来接我?什么恩什么债,什么喜欢什么亏欠,为什么说对不起我?你告诉我啊,你回答我!你说点什么啊!再说点什么……不要死……你怎么能……”
怎么能又给她留下不可解的谜题,然后消失不见?怎么能在她决定舍弃一切时,告诉她这世上也有个人记得她、珍重她,然后再次把她遗弃于世?
然而这个人已经死去,只剩下她指间一点快要消散的温热。
林雪庚咬紧牙关,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他,他轻飘飘的只有一把骨头,仿佛怎么用力也抱不住似的,就像她这半生所有想要抓住的东西一样。
她总是什么都来不及问,什么都来不及知道。
什么都留不住。
林雪庚只觉得痛苦、无力又委屈,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间,嚎啕大哭起来。
似乎有人落在云烟阁上,走过她的身边,耳边传来低低的交谈之声。
“我没事,她没有真的想伤我。”
似乎是叶悯微与温辞。
林雪庚的思绪一片空白,仿佛周遭的一切只是一出荒唐的戏剧,她是演砸了戏在角落里痛哭的粉黛模糊的出戏人,既不是观众,也算不上伶人。
泪眼模糊的视线里,有人伸出手仿佛想要触碰她怀里,那个刚刚死去之人单薄的脊背。
那只手腕上挂着金色的手镯,旋转不止散发着莹莹蓝光。
快要碰到苍术时这只手却停住,手指颤动不止,仿佛畏惧似的收回来。
视线中那漫天的蓝色游鱼骤然消失一空,吞鱼术破灭,露出之后如泰山压顶的仙门修士们。
有人高喊:“来者何人!为何挡我白云阙报仇雪恨?”
安静片刻后,有人答道:“我是叶悯微。”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林雪庚只是低眸看着红木的地板,从栏杆中望去惊慌的人影幢幢,灯火摇曳不明。
她既无法把这出戏唱下去,又无法洗尽铅华下得台去。
死不了,活不成。
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蓝色的裙角,有人站在她身前,仿佛是保护的姿态。
她听见她最熟悉的声音,在那些记忆里听过无数遍,坚定不移地响起。
“林雪庚是我的徒弟,你们想杀她,先来打过我。”
林雪庚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慢慢擡起头来,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个身影。
“苍术!”
一道声音破空而来。
不知从何处出现的谢玉珠奔向她,捏住苍术的脉搏后,惶然无措地擡眼望向林雪庚。
那个总是天真又鲁莽的小姑娘目光一颤,不知怎么竟然流露出几分心疼来,她低声道:“你就是苍术要找的那个姑娘吗?”
谢玉珠不等她回答,便也转过身去,像叶悯微一样站在了她身前,伸出手臂大声道:“她是我师妹!”
温辞从叶悯微手里接过指环与手串,戴在手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们一眼,也站在了她们身边。
有人高喊道:“你又是林雪庚的什么人?”
温辞朗声道:“与万象之宗一道的仇敌挚友,除了梦墟主人还有谁?林雪庚是……”
林雪庚看着温辞擡手指向她,理直气壮道:“她是我徒弟的师妹。”
风声凛冽,灯火摇曳,他们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笼罩其中。
“哈哈……徒弟?师妹?你们……为什么要……”
林雪庚眼眸颤动不止,她抿抿唇似乎觉得可笑,扯起唇角之时眼泪却先一步落下。
她擡起手捂住眼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喉咙里发出极力压制的、轻微的呜咽声。
恰在此时,竟有人高声鼓掌,语气愉悦道:“劳烦格外道长们兴师动众来到鬼市,如今竞卖会未能成功举办,苍晶炼制之法与斥灵场铸造之法都未走漏分毫,真是可喜可贺啊!”
那人一身蟒纹黑袍,头戴玉冠,发带织金。他从容不迫地站在云烟阁之上,正是随谢玉珠一道从迷津而来的卫渊。
仙门之中有人高喊道:“卫渊!你在军中使用灵器,还胆敢来到鬼市抢夺苍晶炼制之法!”
卫渊哈哈大笑道:“卫某从未在军中使用灵器,不过无论我怎么说,想来各位道长,尤其是主持太清坛会的蒋门主定然是不会相信。”
“至于鬼市,这鬼市中人,哪一个不是我大奕朝的子民?你们依太清坛会所定的规矩就大开杀戒,实在不合我朝律法吧!”
卫渊的声音在云烟阁上空回荡,终于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发话,那人问道:“我听说你如今在朝中说一不二,卫太傅。”
修士们纷纷散开,为那个出言者让出道路来。他身形清瘦却高大,面容仿佛三十多岁,但却仙风道骨,不怒自威,身着青衣绣有云纹,腰佩木牌。
卫渊负手而立,笑道:“蒋门主也来了。”
那逍遥门的门主,正主持太清坛会的蒋琸低眸看着卫渊,说道:“卫太傅要与t仙门宣战么?”
卫渊摇头,他暗藏机锋道:“怎么能如此遂了蒋门主的愿呢?卫某自然不愿与仙门为敌。”
蒋琸冷然道:“那便让开,令你的人马撤出鬼市。”
“我们换个交易如何?”
卫渊伸出手两边一指,道:“你与我,我们两方全部撤出鬼市,各位道长就当此行没有见过林雪庚、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让我把他们带走。”
正待那些仙门弟子变色之时,卫渊沉声道:“而我,愿用天上城来换鬼市,如何?”
他这话一出,正欲变色的仙门中人纷纷讶然,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
“天下灵匪半数归于天上城,太清坛会视天上城为眼中钉、肉中刺,已经围剿三次,甚至为集中精力对付天上城而放任鬼市发展。用鬼市换天上城,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卫渊指向天空,眯起眼睛道:“我愿从今日起令天上城门户大开,无论王公贵族,平民百姓,仙家灵匪皆可自由进出,绝无阻拦!”
他这些话说完,仙门中的议论声便更加响亮,唯有蒋琸依旧冷然地望着他。
卫渊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斥灵场与戒壁失效的法阵就快要撑不住了,须臾之内一切就将恢复。如此,各位可愿接受卫某的条件,大家一起从鬼市退却呢?”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鬼市上空再次升起莹莹蓝色的斥灵场,再次笼罩整个鬼市。
人们惊魂未定地看着涌入鬼市的军队与仙门修士又撤出鬼市,唯余大街小巷一地狼籍,仿佛这个夜晚发生之事,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云烟阁上那数以千计的修士们终于退却,卫渊转过头来看向身后诸人,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
卫渊对谢玉珠说道:“如何?在下没有辜负谢小姐的信任吧?”
谢玉珠抿唇不语,神情复杂。
卫渊的目光再看向叶悯微与温辞,他微笑行礼,俯身道:“师姐,梦墟主人,终于见面了。”
“天上城既然门户大开,广迎天下宾客。各位可有兴趣,随卫某去天上城一游呢?”
卫渊直起身来,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