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漫长的归家(三)
玉兰拉过角落里的圆凳,拍了拍:“姑娘,过来坐。”
老奶奶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阳光透过窗户将她的一头卷卷的白发照成了银色。
姚钥走近玉兰才发现,她脸上那大片大片的痕迹并不是什么烧伤,而是胎记。只是因为那胎记的深红色色彩不均匀,一团一团的,几乎覆盖老奶奶的上半张脸,远看会误以为是灼烧的痕迹。
她将东西放在床头柜上,没敢多瞧那些胎记,只是看着玉兰的眼睛,用麦唐教她的谎话自我介绍:“突然来访可能有些冒昧,我是您花店街角咖啡店的员工,老板说他经常从你这里订花。”
“我当然记得的,你家老板可是花店的大主顾。”玉兰浅笑着慢慢说道,老人谈吐优雅,眉目温和。抛开那些胎记的话,是个相当有气质的老奶奶。即使是在住院,头发也精致得很,每一个卷儿都是精心打理过的。
“得知您住院,老板派我来看望您。他叮嘱我一定问问您什么时候出院,他说花店不开张,他都没处买花。店里最近显得光秃秃的。”
“我这病是心脏方面的,医生说要安排做手术,一时半会儿可能没办法出院。”说到这里,小老太太面现些许调皮:“不过咱们这条街有好几家花店嘞,又不止我一家卖花。”
说着玉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小本子,用圆珠笔在最后一页空白纸上写下几行字,递给姚钥,认真道:“这是咱们街另一家花店的名字,我们两家进花的渠道是一样的,你老板若是最近想买花,可以去她家看看。我和那家老板认识,我会给她打电话,让她给你们打折。”
姚钥接过那张纸,随意瞄了一眼,便攥在手心里,手心儿里全是汗。她赶忙回答:“谢谢您,不过还是不用了。……我家老板说在您家买习惯了,您家的花束最新鲜好看。等您出院再说吧。”
老奶奶眨眨眼,将小本子塞回抽屉,没再坚持。
姚钥顺着小本子瞥见了床头摆着的相框。一张年代久远的全家福照片,被玉兰随身带着。
照片里,一对书生气十足的夫妇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脚边还坐着一只精神的古牧犬。
玉兰拿起照片,指了指照片里:“这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这是我。还有它,我给它起名麦芽糖,麦芽糖是我童年最好的伙伴。”
照片里的麦唐体格还很小,眼睛被毛发遮住,一身蓬松的灰白相间,尾巴被打理成圆圆的形状,很像街边的那种装饰性的灌木丛。
姚钥觉得麦芽糖这个名字有些好笑,于是小声复述了一遍:麦芽糖。
玉兰也笑了,她用手比划:“我们小时候吃那种用木棍绞着的麦芽糖,它总要凑过来舔几下。小狗不能多吃糖,我不给它吃,它就不理我,走到角落里窝成一团生闷气。小狗生气可一点没有威慑力,只要我叫它,它虽然不看我,但是它的尾巴拼命摇,我就知道它才没有记恨上我。”
老奶奶将照片放回去,回忆起往事时眼睛笑着眯成一条线。
“别看现在的人们养古牧的很多,可是在我小时候,这样的狗可不常见呢。有这样一条狗,牵出去人们都要来问问。说到这儿,我父亲年轻时是翻译,有次他翻译一本侦探小说,小说里的主人公就养了这样一条古代牧羊犬。那本小说的作者似乎很喜欢古代牧羊犬,对小说里的狗狗着墨很多,写古牧身躯坚实,毛发浓密厚重,性格坚毅沉稳,令我父亲心生向往。我出生后不久,他便托人从英国将小麦芽糖运回来。我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
“我明年就到八十岁啦,我的父母早已去世多年。麦芽糖陪伴了我小时候的十五年。在我有意识起,我就知道我是个丑八怪。但我的父亲一直说,我脸上是被天使亲吻过的痕迹,是最棒的小孩子才拥有的勋章。我还是很难过,最棒的小孩子难道不应该得到更好的奖励吗?我说这世界上才没有天使呢。我父亲便指着麦芽糖说,有的呢,这里就是啊。后来我想着,如果是麦芽糖把我的脸舔成这样子的,那我大概也许、是能够原谅的吧。”
玉兰拉起姚钥的手:“谢谢你来看望我,听老太婆唠叨。”
姚钥说:“才没有,我很喜欢听。”
“我去和护士打个招呼,今天外面阳光很好,我们可以去外面走走。”玉兰说道。
今天的阳光的确很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二人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阳光洒在老奶奶的脸上。过往行人有的会十分好奇地看她的脸,可是玉兰一脸闲适,不在意别人的打量。
“麦芽糖的存在让我意识到,我也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美丽。”玉兰一脸骄傲:“小时候因为外貌的原因,我十分自卑。甚至不希望麦芽糖看到我的脸,我和小狗说,你的刘海把你的眼睛都挡住了,这样就看不到我的长相了,真好。
大人就笑我,小狗狗懂什么美丑呢?要我说,小狗狗其实是懂的。因为每当我那样说,麦芽糖会将毛发拼命甩开,用它异瞳色的漂亮眼睛看着我一动不动,好像在它的眼里,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美丽的小女孩,是它最最重要的宝贝,我能读出来的。”
“来自小狗的爱,虽然短暂,但是治愈了我几十年呀。”玉兰轻轻叹惋,“麦芽糖离开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六岁。和它在一起的那段时光,给了我接下来几十年的勇气。”
说着,玉兰转过头,问姚钥:“所以,它还好吗?”
“嗯?您说谁?”姚钥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姑娘,我知道你不是咖啡店的员工。”玉兰一脸了然,用的是陈述语气:“这一条街上只有我家一处花店,如果你在咖啡店打工的话,应该知道这一点的。刚刚给你的纸条上的名字,也是我瞎编的。”
姚钥的嘴角笑容开始变得僵硬:“这样吗,我、大概因为我刚来不久。”这谎话她编不下去,因为玉兰的眼神。老奶奶的眼神里只有平静和理解,没有其他什么不好的情绪。姚钥意识到,无论她此时说什么,只是会让自己和麦唐显得很蠢。
玉兰看看她,随后拍拍她的手臂:“你不用担心。不是因为你我才察觉的,这和你没有关系。
我早有感觉的。每周末的订花电话,要一束向日葵向日葵的话语:沉默的爱。,那是麦芽糖最爱的花朵。它……一直在我身边吧。
像我这样的老太婆,到了这把年纪,经历了很多很多离别,多到我已经习惯了。可是我依旧期待着能有一次重逢。你可以满足我这个心愿吗?”
*
柯礼来到姚唯知的家时,他家里的五只小狗正在月牙的训练下一字排开,汪汪叫着欢迎他。
姚唯知无奈说道:“月牙,不用这么隆重的。”
月牙拍拍手,小狗们便止住叫。“很好。”她表扬它们,然后便忙忙叨叨地去干其他家务。
柯礼打量姚唯知这套老两居,不知道是不是月牙收拾的缘故,干净整齐,窗明几净。
姚唯知指指单人沙发:“坐。月牙真的太勤快了,如果不是她的话,你来我家都没有地方坐。”何止是勤快,收拾起家里大刀阔斧,就差把他扔出去了。
柯礼刚坐下,月牙便端来了茶水。白瓷杯里可怜巴巴地只飘着一片茶叶。
姚唯知看到,立马将自己手里全是茶叶的杯子递过去,换了柯礼手里的杯子过来,他说:“你喝我的吧。”
月牙见状,撇撇嘴,又往姚唯知的杯子里撒了一把茶叶。给柯礼一片茶叶都嫌多,给姚唯知就没事。
姚唯知冲柯礼解释:“持家,比我还抠门。”
柯礼不在意,他将杯子放下,从衣服内侧掏出一个剪报本子。是他那天从李大爷的杂货间里拿到的。里面有李大爷想给姚唯知看但是没来得及亲手交给他的新闻。
姚唯知翻开本子,最后几页的剪报上记载了这样一则二十几年前的新闻:
今日,一辆驶往菜菜村的中巴车因为司机醉酒的缘故侧翻滚入村口的大湖。其中一人死亡,一人失踪,多人受伤……
该名司机在当日中午在亲戚婚宴上喝了半杯酒,在接受本报采访时中巴车司机坚称当时自己清醒得很,不是因为那半杯酒导致的翻车。
面对警方询问,司机也一直强调,当天晚上进村公路上,自己亲眼看见一只体型巨大,几乎快要赶上中巴车大小的、暗红色的、叫不上名字的‘野兽’直冲车而来,怎么按喇叭都驱赶不走。
车掉入湖中后,靠近司机位置的一家三口,其中的姚姓男子用随身的钢笔将玻璃用力戳穿,随后玻璃碎裂,众人才得以从车内逃生。另一名柯姓乘客将一车的人一一救到岸边,被救的包括姚姓男子的妻子和女儿。司机也参与了救援。当他们试图再次返回沉入湖底的车中寻找姚先生时,发现他已经失踪。
姚先生的妻子因为刚生产不久,体质虚弱,又得知丈夫出事,在送往村镇医院后不治身亡,留下还在襁褓中的女儿。
新闻看到这里,姚唯知擡头,有些不确定地同柯礼征询:“这个姚先生……”
柯礼点头:“之前姚钥的老家寄来一箱包裹,我看过寄出地址,就是菜菜村的前身,现在变成了菜菜市。我猜测,嗯,其实我很肯定,这个姚先生就是姚钥的父亲。”
“还有这个柯姓乘客,应该是我的父亲,柯义。”柯礼继续说道:“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失踪了,失踪、死亡,无论哪种说法,总之的确就是新闻记载的时间前后不见了。他当时也在做和我现在在做的一样的事情,就是试图寻找解救族人的方法。那时候他四处游历,正巧经过菜菜村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姚唯知又看了一遍新闻,注意到司机的措辞,一头巨大的野兽……他第一反应就是犬族。
教授神色复杂,看着柯礼说:“所以这里攻击车辆的犬族是……你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柯礼打断:“你仔细看,不是的。一开始我也怀疑,但是新闻里说的是柯姓乘客,也就是说他当时是以人的形态坐在车里的,并没有失控。说到暗红色……”
柯礼把犬族和根巫的往事同姚唯知和盘托出,也提及了之前在民宿遭遇的血色怪兽。说完,他仔细观察姚唯知的表情。教授脸上的惊愕不像是装出来的,他周身散发的味道在柯礼看来也不像是有隐瞒的样子。于是他再次将手伸向内衬。
“实际上,这则新闻还有一部分,在来这里之前我事先撕了下来。”柯礼说道。
他递给姚唯知看。新闻其实还贴了一张姚先生模糊的半身照片,寻人启事。
“虽然照片年代久远,新闻印刷得也不太清晰,但……”柯礼说:“你看看吧。和你长得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