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瑛之小时候身体弱,一直关在家里,不吹风不外出,只要走路必用轿子擡着。即便这样,他也隔三差五地生病。
后来,冯阁老领着孙子打太极拳,天天出一身汗,下地的时间多了,身体也好了。因小时候没朋友,冯瑛之长大后最喜欢的就是结交朋友,京城中若论交友最广的,非他莫属。
他认识杜平,也认识胡天磊,刚好听见刚才那句甜言蜜语,顿时笑得不怀好意:“哟,永安来了呀,是不是听说天磊会来才过来的?”
杜平擡眸:“你发烧了吗?开始说胡话了?”
“开玩笑,开玩笑,”冯瑛之看出她不喜欢这话,立刻否认,“难得看到你,我心里高兴。是我说话不中听,待会儿猎到什么都送给你,算是谢罪。”
“我猎到的也都送给你。”胡天磊忙不叠地说。
杜平拿出自己的弓和箭,轻轻抚摸:“瑛哥儿,你的箭术好像比不上我吧?”转头看到他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承认的脸色,顿时笑了,“要不再比一次?”
冯瑛之不怯场,立马应下:“好,得让你看看我练习的结果,”他调皮一眨眼,“我这回约大家来狩猎,可是早早做了准备。”话一说完,策马奔腾,向着林子深处跑去。
杜平扬眉一笑,翻身上马,紧跟而上。
其他一些人跟着他们这个方向,另一些人朝着别的方向行进。彼此约定一个时辰后回到出发地,届时比赛谁的猎物多。
杜平的骑射功夫不是吹牛,的确在京城首屈一指,每次皇家猎场里,跟着诸皇子比赛都能拔得头筹。她没几下就遥遥领先,成了最前头的那个。
胡天磊毫不犹豫,紧紧跟上。
杜平本以为很快就能把他甩下,岂料胡天磊的骑马功夫竟然不赖,当她射下第一只猎物的时候,这位小少爷立刻屁颠屁颠地下马,帮她捡回来。
杜平斜睨一眼,没说话。
胡天磊笑嘻嘻,仿佛能猜透她心中所想:“我爹是马上打下的军功,我小时候常在军营里浑,功夫没怎么学,不过骑马倒是没拉下。”
说话间,冯瑛之也打下一头猎物回来,笑着上瞅下瞅。
“啧啧啧,这殷勤劲儿,”冯瑛之羡慕道,“不过,天磊,京城美人无数,你偏偏靠近永安,我是真佩服你的勇气。”
杜平“哼”一声,擡手,搭箭,连瞄准都没有就一箭而出,一只大雁应声落下。
箭身正好穿透眼睛,分毫不差。
“好!厉害!”胡天磊用力鼓掌,又走过去捡。
冯瑛之也开始四处寻找猎物,慢慢前进,目光不放过周围一切动静,忽然,他停下动作,屏住呼吸。
杜平也停下了,目光炯炯。
前面是红棕色的狐貍,皮毛非常漂亮,眼珠子一直盯着他们这边看,灵动异常。
冯瑛之开始搭箭了,“嗖”的一声,手速不可谓不快。
可狐貍更快,一眨眼就窜到树上去了,停在树枝上回头,那眼神仿佛是挑衅,只一眼,就钻进树林里了。
狐貍跳上树的时候,杜平就笑了,轻声问:“喜欢吗?”
冯瑛之收起弓,放弃了:“罢了,罢了,不可强求。”
话音未落,杜平一手抽出鞭子,灵活地攀上树枝,稍稍一借力,就跳了上去,紧追着狐貍的身影奔去,几个起落,就不见人影。
冯瑛之伸手阻止,话都来不及出口。
不多一会儿,杜平的鞭子缠着狐貍腿,一路拎回来了,她脖子上被挠出血痕,却浑不在意,得意地咧嘴笑。
冯瑛之摇头叹气:“永安,你也太好强了,看看你的样子,还像个女孩子吗?”侧过脑袋去问胡天磊,想找个意见相同的人,“是吧?”
胡天磊眼睛直直盯着杜平,摇头:“不会,这样更吸引人。”
冯瑛之:“……”擡头望天,真的是他审美与众不同吗?
“赢过你就是好强?这就有失偏颇了,”杜平得意洋洋,“越是不怎么样的男人越是会挑剔女人,越是厉害的男人越是能欣赏女人的优点,”顿了顿,问他,“现在再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胡天磊哈哈大笑。
冯瑛之犹如吃了一口苦瓜,嘴角都挂下来了,言不由衷:“我觉得你举世无双。”
“嗯,这才像话。”杜平将狐貍扔到他怀里,“赏你了。”
冯瑛之接得措手不及,狐貍一挣脱鞭子就想逃,所幸伤了脚,动作不利索,让他一把按住了,手忙脚乱捆起来,他纳闷:“给我?你不要第一名了?”
“今年你生辰宴我没来,算是补给你的礼物,看你喜欢我才这么拼的。”
京城的勋贵子弟中,杜平和冯瑛之处得还算不错,以往每年他生辰,只要得闲定会参加,只是今年没去,因在冯瑛之生辰前不久,他们刚吵了一架。
说是吵架也不尽然,是杜平单方面生气,转身就走,生气的缘由,是冯瑛之说了一句,其实你和皇孙的性子不太搭。
杜平立刻翻脸,没去生辰宴,也没送礼物。
冯瑛之爱不释手地摸摸狐貍毛,心下感动,他一感动就想再劝劝好友,忠言逆耳,总得让她明白:“永安,是李承业没福气。”
他消息灵通,也知道了东宫和尚书府议亲的事情,但他也知道杜平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我们这种人,投胎本领好,从出生时就能轻易得到世间大多数东西,可是,即便是我们,也会求而不得,何必执着呢?难受的是自己。”
杜平这回没翻脸,还稳稳坐在马上。
她也明白,冯瑛之是真心说这话的,他生性豁达,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典范。
她收起笑容,看他一眼:“你这样活一辈子,有意思吗?”
冯瑛之笑笑:“有啊。”
“我却觉得无趣透顶。瑛哥儿,我说话难听,请你见谅,你祖父思虑深远,定下家规孙子辈二十年内不得科考入朝,你连争都不争就乖乖听话,对我来说,放弃就是无能的一种表现。”杜平深深看他一眼,调转马头,“今天我先回去了,还有事要做,帮我跟大家打声招呼。”
冯瑛之望着她,笑了笑:“没办法,我这人脾气好啊。”
胡天磊不舍得她,骑马上前:“什么事……这就走了?”
杜平冷冷看他一眼:“你跟我一起走。”
“诶?”胡天磊喜出望外。
杜平接着说:“你还欠杜家一声道歉,趁着今天遇到你,随我走一遭。”
白天的小巷子很热闹。
各家的男人大多出去做工了,家里留着女人,小孩和老人。有些人做完家务,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前,嗑着瓜子,和邻居闲聊。
这段时日里,巷子里的谈资都围绕着最里面那户人家。
“里面那户姓杜的人家呀,闺女被一个风流少爷给掳走了,坏了贞洁。”
“那少爷玩过她啊,就把她丢回来了。”
“那少爷家里是很大很大的官,好像是总督什么的。”
“哟哟哟,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啊。”
“她怎么还有脸活着哦,脏兮兮的,恶心人。”
三姑六婆都幸灾乐祸地说着,本来那是个读书人家,很受人敬重,平时还觉得有些高攀,可一出了这事,个个都觉得可以把他们踩在脚底下,碾成烂泥,那家子人从此只配缩着脑袋做人。
杜子静觉得在胡家的时间仿佛在地狱,可等她回到家,发现这里才是地狱。
一开始只是闲言闲语。
后来甚至有单身汉子趁夜溜进来,欲行不轨,被哥哥和爹发现以后打了出去。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那汉子骂骂咧咧嘴巴还不干净,哥哥气得要死又狠狠揍去,却被邻居被阻止了,劝什么擡头不见低头见,算了吧算了吧。
他们在说什么?算了吧?
她倚在门口,静静看着眼前闹剧,什么也不想说。
她的名声更差了,有人说那汉子得手了,有人说她是被穿过好几次的破鞋……再后来,巷子里所有男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干净,觉得她人尽可夫。
杜子静再也没有出过门。
母亲每天以泪洗面,抱着她,劝着她,最后泣不成声。
可她哭不出来,眼泪已经流光了。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所有的恶果却结在她身上?
杜子静有时会想,为什么不在胡家就自尽呢?这样还能得个贞烈的名声,可是她不想死,她还想回家,她还想多看看她的爹娘,还想一家人一起生活。
连活下去也变成错误吗?
杜严已经接不到教书先生的活计,能教出这样鲜廉寡耻的女儿,大家都觉得他品行亦有瑕。
杜子文的伤很重,一直到这几天才恢复,为着生计,每天出去做工,早出晚归,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巷子里的小孩子玩耍打闹,朝他们门口丢烂叶子,丢狗屎,臭气熏天。
杜平骑马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有个妇人把馊水倒在杜家门口,她皱起眉头,不悦道:“你是谁?”
那妇人看到杜平这身派头,吓得立刻躲进家里去。
周围其他邻居一见情况不妙,纷纷都躲起来,偷偷从门缝里观察。
杜平脑子灵活,她事先的确没想到这情况,可等她看到,立马也能猜出个六七分,顿时脸色难看至极,用杀人的眼神向后望去。
胡天磊缩了缩,赶紧避开她的视线,下马去敲门。
杜平走到他身后,狠狠一脚踢在膝盖窝里,厉声道:“跪下。”
胡天磊“噗通”一声,应声跪下,他痛呼一声,龇牙咧嘴,膝盖肯定摔出血了。
开门的是杜严,他开门即见眼前这一幕,顿时一怔,然后目光深沉地盯着胡天磊,黑压压看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