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佛寺是个富裕的寺庙,这回一行弟子前往江南,寺里出手很是大方,直接包了一艘大船,沿运河出发,直通江南。
一共有九个元字辈的弟子,还有一个弥字辈的师叔,再加上那位“小林”师弟。
这些和尚中,就是杜平最为突兀,乌黑茂盛的发丝高高束起,身上也没穿僧服,而是日常小少爷打扮。
她临窗而坐,神色忧郁,看着滚滚江水向东流。
上次不告而别后,元青本以为再遇不到郡主了,没想到公主殿下真的心大到放女儿同往。临行之前,师父告知,由他贴身保护郡主安全,他压力颇大。
元源许久不见挚友,思之欲狂,匆匆走到她身边,担心问:“林师弟,上回怎么突然离开了?出什么事了吗?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杜平垂头丧气:“我喜欢的姑娘要跟别人成亲了,夫君不是我。”
元源震惊:“竟有姑娘会拒绝你?”在他眼里,这位师弟长得好有才华功夫也好,姑娘们应该个个都喜欢他才对。
元青正在喝水,闻言一口喷了出来,还呛到了喉咙,不停咳嗽。
杜平道:“是他父母家人不喜我,将他另行婚配,”说着,说着,眼睛又红起来,“我和他两情相悦,但恐怕此生无缘。”
“林师弟,林师弟,别哭。”元源手忙脚乱,想给她擦眼泪又停下手,自己手脏兮兮的,林师弟肤如白雪,弄脏她的脸就不好了,“别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以后会遇到更好的姑娘。”
元青:“……”
元青已经听不下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转身走出船舱,去甲板透气。
岂料元源看到好友心情低落,也拉着杜平一起走出去,三人又在甲板上碰头。元源一直说笑话想逗她开心,可好友始终眉头微蹙,神情颓丧,跟死了爹妈一样。
元源黔驴技穷,幸亏是光头,否则头发都要被撸秃了。
他其实并不十分理解,只能类比自己当年家破人亡的感受,可是他不懂,会有那么痛吗?
在他看来,不过是少年人的一段感情,既然不懂他只好说:“真这么喜欢的话,等我们回京以后,我帮你去那女郎家把她掳出来,到时候你们远走高飞,等生米组成熟饭就没人反对了。”
这种情况下,寺规已经不重要了,好友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杜平万般沮丧之下也被这话搞愣了,她目光呆呆看过去,直把元源看得脸红,意识到自己那话说得太粗俗了。
她好奇道:“师兄,你话本子看多了吧?”
元源红脸:“你不是喜欢她吗?我是为了你!”
“我不要远走高飞,我的喜欢光明正大,凭什么要做偷鸡摸狗的事情?”杜平道,“如果有一天我们还能在一起,也是光明正大的。”
元源已经完全没辙了:“随你,什么时候需要帮忙跟我说一声就好。”他搭上元青的肩膀,意图获取支持,“是吧?我们随时都可以帮忙。”
元青不想说话,他虽不知郡主意中人是谁,但要么在皇宫要么是高门大户,真去宫里面截人,他现在的功夫还不够看。他不喜欢承诺做不到的事情。
江水悠悠向东流,水中还裹带着黄沙,略显浑浊,一个一个的浪头,仿佛能将污泥洗濯干净。
元青撩起船栏上挂着的葫芦,引开话题:“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元源皱眉,想不出来。
杜平直接摇头:“不知道,装饰用的?”
这两人都没怎么坐过船,杜平常年居住京城,只有很小的时候曾随母亲去过江南,但也记不太清楚了。只有元青,偶尔跟他师父出外游历,经验十足。
“不小心掉下水,可以把它圈在腰上,这样就可以浮起来了。”元青道,“你们谁若想下水玩,就可以试着用用。”
杜平蹲下,去研究这个空葫芦。
“我们这次出发直驱凤阳,那是江南省最热闹的地方,”元青想了想,又道,“以前是。”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两人听了,都忍不住问那里的情况。
元青耐心解释,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
总算将话题从“喜欢的姑娘成亲了,可惜夫君不是我”上引开了,元青暗暗松一口气,他实在不想聊那个,也不知道该怎么聊。三人又闲话几句,便进入船舱休息。
午时刚过,杜平有些乏了,于是躺在自己的仓房里,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甲板上似乎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她感觉到船身摇晃得比之前厉害,脑袋都被晃得晕乎乎。
杜平打着哈欠走到外面,看见有几个弟子正扶着船栏在呕吐,元源正在其列。他刚吐完一阵,脸色发青,大口大口喘气,有气无力地擡头,问道:“你也想吐了?”
船正开到河道岔路口,和其他川江支流交接,水流变得湍急。再加上起风了,整艘船摇晃不定,晕船的人也就多了。
杜平摇头,皱眉:“有点头晕。”
元源扶着杆子站起来,擦擦嘴巴,刚要开口说话,忽然瞳孔一缩,整个人向前扑去,将杜平护在身下:“小心!”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杜平被压在身下,什么都看不到,但也猜到必有袭击。
元源刚扑到她避开第一支箭,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几十支箭都从后面追上来,目的很明确,每一支都是朝着杜平。
他们站在狭隘的通道上,避无可避。元源又压在她身上,没带武器,姿势更是难躲,闪避不及之下,小腿已中了一箭。
杜平一脚把他踢到转弯处:“傻子!快躲!”立刻起身一个翻越逃开。
前面就是甲板宽敞处,也好施展开来,杜平拼命往前跑,正要开口喊师兄们帮忙,忽然传来了声音:“漏水了!漏水了!船底漏水了!”
“快去帮忙!赶紧补上!”
“混蛋,有人在下面凿了口子!”
杜平闻言,脚下一顿,脸色异常难看,有人为了置她于死地不惜拿整船人陪葬。跑到宽敞处,她刚要松一口气,一支长箭迎面而来,箭端还包着一个黑黑圆圆的东西!
一瞬间,她就认出来这玩意。
是火药!
杜平瞳孔骤缩,任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也吓出一身冷汗。
无处可躲,她即时做出决定,飞身跳入水中。
轰的一声,小半边船舱被炸塌了。
她从水里冒出头来,这才看清楚,船的四周飘着好几个小筏子,每个筏子站着三个黑衣人,一起围攻捕杀。
杜平擡手一抹脸上的水,目光环顾一周,冷笑。
黑衣人们明显注意到她的行踪,看到她冒出头,齐齐将弓箭对准她。
杜平脑子飞快运转,这些人只露出一双眼睛,从露出来的肤色来看,一看就是长期生活在水边习惯水性的人,她自知自己水性普通,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水中作战她绝无胜算。
她掉下来的位置水流最急,对方明显是瞄准方向下手的,她那三脚猫的水下功夫快坚持不住了。
“哪条道上的人?”杜平扬声问,“我不问主顾,但不管你们收了多少钱,我出双倍。”
回答她的,是十数支破空而来的箭矢!
杜平连忙将整个人扎下水去。
闭息几数,她急急冒出水来透气,大声加一句:“我出十倍!”
钱财乃身外之物,这时候命最要紧!
回答她的,是又一阵密集的攻击。
杜平喝江水都快喝饱了,脑袋蒙在水里都不敢冒出来了,可是不冒出来又会窒息而死,是被箭射死还是被水淹死?这两个死法她都不喜欢!她还没活够呢!
这个时候,她只希望来一波大浪头,把这些竹筏子都给掀翻,看他们还怎么射箭!
不,不不,这样也不行。
这群人水性比她好,真在水里被围攻她怕就没有活路了。
杜平头一回遇到危及性命的事,左思右想之下,竟找不出万全之策。她忍不住又冒出头,大口大口喘气,一边呼吸一边躲避。
前方有两个黑衣人似乎没了耐心,身躯一跃投入水中,从身上拿出匕首,快速向她游来。
杜平欲哭无泪,担心什么就来什么。想逃,游得没对方快;想反击,身上没有武器,就腰上还缠着惯用的鞭子,可是水里鞭子哪有匕首好使?
她正与黑衣人在水中缠斗,头顶上又有箭矢袭来,且准头极好,避开那两个黑衣人,只往她身上招呼,她的发髻都被射散了,湿淋淋贴在身上。
杜平觉着今日在这里,恐怕小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元青终于找到她的位置,焦急如焚,左脚轻轻一勾,船板上的一块碎木挑入手中,狠狠向前砸去,力道十足,破风而去!
一个黑衣人的脑门立刻被砸出血,整个人向后仰去。
元青手持长剑,飞扑下水,迅速向郡主游去。
两人虽无话语,可默契十足,杜平立刻缠住剩下一人,元青已游到面前,三两下就将长剑当胸刺入,鲜血染红了江水。
杜平气喘吁吁,笑望过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呐。”
元青一怔,立刻反应过来下半句是什么,脸又开始红了,他有些生气:“都这时候了,你还开玩笑,赶紧到船上去。”
杜平一挑眉,突然反应过来有一会儿没箭矢攻击了,目光向四周望去,看到那些竹筏子不动声色向一条支流小道退开,她眨眨眼,怎么不打了?对方明明还有优势。
突然,元青猛拉她一把,声音是从来没有的急迫:“快往前游!”
杜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看之下,大惊之色。
一波巨浪从外水道那里涌过来,从势头来看,很快就能把他们打散。
两人飞快向船游去,元青速度更快,可他还要一手拉着杜平,明显快不过浪头,漫天潮水中,他刚刚够到船只边缘,最后只来得及拉下一条葫芦。
水流滚滚,将他们两人都推出去,一浪接一浪。
元青紧紧抱住杜平,只希望不被冲散。
他必须护住郡主。
两人也不知道被冲到了哪里,幸运的是,浪头平息的时候两人还在一起,原来杜平已默默将葫芦绳的另一头系在元青腰间。
她浮在水面上,仰头望着天空,湛蓝如水洗过般,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竟然活下来了。
杜平看着看着,慢慢笑了,一开始是轻轻的笑,然后越来越大声,仰天大笑。她转头去看元青,扶住他的肩膀,激动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元青看她,点头,冷静指出他们仍处于危险之中:“先游到岸上去。”放眼望去,已能看到远处的岸,但真正游到不知要花几个时辰,春天的江水仍是凉凉,他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腿,眉头微蹙,问道:“还游得动吗?”
杜平心情很好:“没事儿,慢慢游总能到岸上的,大不了在水里多泡一会儿。”
元青道:“我的腿受伤了,可能撞到暗礁了。”
杜平骤然收笑,一怔,目光向水下望去。
元青道:“不是大碍,只是折了,只能靠两只手游了。”顿了顿,担心郡主在水里泡太久,“或者你先游到……”
“闭嘴。”杜平一口拒绝,“不就是慢一点吗?多大点事儿。”她松松筋骨,葫芦绳还连着两个人,率先向前游去,“我在前面使力,你后面跟上。”
她发了力,一下子没拖动,停了停,向后望去。
元青很平静:“……我有点重。”
杜平上下打量:“看不出来啊。”
元青自小练武,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是结实紧致,看上去清瘦,可重量却不小。他被郡主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移开目光,“待会儿我们两个一起用力。”
杜平点头,转过身去喊一二三,两人一起发力,果真顺利向前游去,速度虽不快,但总在一点点前进。
她在水下耗费太多力气,精神又一直紧绷着,其实全身都酸痛,幸好背对着元青,他看不到她咬牙的神情。
又游了好一段距离,一阵风吹来,杜平打了个喷嚏。
元青皱眉,老话重提:“郡主,要不你先……”
“闭嘴。”用脚指头都能猜到后半句是什么,杜平板着脸,任冷汗滑下额头,“再啰嗦我就要揍人了!”
元青听话地闭嘴。
杜平犹不放过他:“你腿都断了还不老实,哪怕我先上岸去喊人帮忙,这期间你不小心淹死了怎么办?”
“我不会……”
“闭嘴。”杜平打断他,“你如果真淹死了我一辈子都会内疚,整天郡主郡主地叫,我们都喝酒为盟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那天喝的是水。”
杜平噎住,哼一声,继续说:“我先上岸能干嘛?我也人生地不熟啊?我能找谁帮忙?我身上又没钱,雇人都雇不到……”说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他们身上没带钱,这么一副狼狈样子,没得吃没得住,到时候怎么活?她这辈子从出生到现在,还真没过过没钱的日子。
杜平顿住,连之前不要回头的念头都忘记了,回过头,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你身上带钱了吗?”
她的额头上都是冷汗,嘴唇发紫,眼睛湿漉漉的,看上去不复往日气势,有几分可怜。
她一定很累。
元青定定看着,这回学乖了,没再说你先上岸之类的话,只道:“没钱。”
杜平长叹一声气,怎么办?到时候怎么赚钱?她又不是承业哥哥,只要画一幅画就财源滚滚,一想到那个名字,她心中抽痛,吸吸鼻子,将思绪放回眼前,努力动脑筋:“这样吧,上了岸,你就去化缘。”
元青:“……嗯。”其实他没化缘过,灵佛寺有钱得很,不用化缘。
“我想办法去做工。”杜平努力扒拉着脑子里对市井生活的印象,“我长这么漂亮,肯定多的是地方愿意用我,不怕赚不到路费。”
元青:“……”不,这说法有点不对劲。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前游,时间过得不知不觉,注意力引开了,身上也没那么累了。江岸近在眼前,估摸着也就两三百米了,前方望过去像是一个小村庄。
杜平身上来了劲,心想天无绝人之路,村民大多朴实,到时候借一口粮食,再借一个地方住,应该不是难事,元青的伤口必须要尽快处理。
她扑腾着往前游,总算扑到了岸边,欣喜若狂:“到了,到了!”
元青也擡起头,看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村里大多都是男人,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正好在钓鱼,那汉子嘴角叼着根草杆子,看到生人,眼睛一亮,目光主要放在杜平身上,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不怀好意道:“哟,水里游来个大美人,兄弟们,过来看!”
杜平表情僵住了,觉得不妙。
元青叹气,他游历经验丰富,在她身旁轻声说,“好像是个贼窟。”
语音刚落,一群大男人已经围到他们面前,虎视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