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使出这一手后,周围看过来的眼神规矩多了。
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她,要在一群男人中得到尊重,只需要一点,够强就行。无论习文还习武,她都靠着这点无往而不利。
母亲虽安排她去过军营,但她并未上过真正战场,那时年纪更小些,也没参加过对战演练。是以她今日看到此景,她颇有些兴奋,想来试试自己的斤两。
她跟在张天这一队,一群人纷纷扬扬上了山。
共有一千人参加,两队各五百人,每人左胸前都绑着一个小沙袋,若是沙袋被人破坏便视作战死,不可继续参战。
杜平之后表现一直很低调,不声不响埋没在队伍里。
张天坐在大石头上,给众人讲解这次的进攻方式。
天空漆黑如墨,连星光都吝啬。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中,只有一双一双的眼睛闪闪发光,每个人都已习惯了黑暗,望着那个男人,面现兴奋之色。
跃跃欲试的气氛中,意外却很安静,只有张天一个人的声音低沉自信。
杜平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注意周围反应。
她想,不论人品,这男人至少是个服众的首领,众人皆信,众人皆听命,这场战事在“人和”上面已占先机。
“阿旺,你带五十人往西南前进,探听情况;明山,你带一百人去山坳处蹲着,剩下的人跟着我。”
张天的命令让那两男人一愣。
杜平记得他们,这两男人很眼熟,都是她最初在房间里见过的人,应都算是土匪头子信重之人。她观察他们的态度,若有所思。
阿旺习惯了服从,虽意外,也很快应下。
明山却直接,想不通便问了出来:“大哥,虎子哥为人谨慎,未必会掉你坑里,这样分兵是否太过孤注一掷?”
张天哼笑:“他不去,我便引他去,到时听我信号,他若不下去你就从侧翼杀入,老子叫他全军覆灭。”
明山还有疑虑:“可是……”话还在斟酌,张天已一个眼神扔过来,他顿时闭嘴了。
张天道:“明山,别缩手缩脚的,哪有战前便能百发百中预料胜利的,你以为是算命的?听我的,且战且看。”
明山应是,眼角余光瞥向杜平,心中暗想这次大哥突进是否因为这小姑娘。
杜平正巧抓到他的视线,回以一笑。
明山有种吃瘪的感觉。
说完,张天又将视线投向杜平,虽然这女娃之前闹了一场,但他很满意她现在的乖巧沉默,擡擡下巴,正要说话。
杜平似乎猜到他的下言,抢在前头说:“我想跟着他,”她指了指阿旺,补充道,“我要在最前面,冲在最前面。”
张天挑高一边眉,他本意是想让她跟在自己身后,好好看看自己雄姿英发,不过,若能给这女娃一个教训,让她明白打仗靠的不光是功夫倒也不错,他很乐意看到她垂头丧气,便大方道:“行。”
杜平如愿后也不多说,规规矩矩跟着阿旺向西南方行进。
阿旺是个沉默的人,肤色黝黑,面相忠厚。
他的行军也如他为人一般,沉默而迅速。虽只五十人,可整支队伍不发一言,只脚下快速行动,入耳皆是鞋子踏过小草的“唰唰”声。
大约行进一炷香时间,阿旺停下了,他左右看看,颇为警觉,简单命令:“先藏着。”
杜平也依言躲在灌木后面。
她其实很想问为什么要停下,不过也知道这不是提问的好时机,便想着要多看少问,等着后面的命令。
阿旺直觉这里有诈,但又找不出证据,可一直缩在这里也不像话,他至少得刺探出这个方向的情况,才好让老大做出后续判断。
他点出十个人跟他往前走,其他人继续蹲守,晚上视野太差,不好辨认树木和人,这里有矮山坡,还有众多树木,太容易掩藏。从距离推算,虎子哥的人应该就在这附近,不知何时会遇上。
“老规矩,如果我灭了,回去告诉大哥这里的情况,如果遇到的人少,冲上来跟我一起砍,明白了吗?”
大家都点头。
阿旺带着人便往前走,越往前走不安感越强烈,月光透过树林的间隙洒进来,等他余光看到矮山坡上一点银光,为时已晚。
那是箭尖。
他回头之时,箭矢已出弓,一箭直射胸口沙包。阿旺挥刀劈开,喊道:“山坡有人,砍了他们!”说话间,第二箭,第三箭都已接踵而来。对方的第一目标明显是他,哪怕是土匪也明白擒贼先擒王。
围攻之下,阿旺胸前的沙包破裂,他顿时作出倒地状。
带出去的十人冲过去与山坡埋伏的地方战斗,真冲过去才发现,对方人数更多一些。杜平身边有人出主意,“先回去报告。”
这话还没说完,杜平已刺溜一下爬上树,搭箭上弓,瞄准射出。
这次出发之前,她选的武器就是弓箭。一则她对自己的箭术有自信,若选刀枪她天生在力气上逊色男人一筹,近身战会吃亏。二则她认为树林中躲在暗处射箭会更占优势,明显的地利。
几乎是一箭中一人,她躲在树上越射越顺手。
旁人见状,也有样学样,站在高处一起射箭,没带弓箭的人则是冲上前去助阵。
一方在高处,一方在低处,而且对方没料到竟还躲着这许多人,不多时,便全部阵亡。
杜平回头数了一下,她这边还剩二十六人。
算是一场大胜了,只用二十四人的性命便换了对方七十人。
有人说:“阿旺哥说了,我们先回去报告。”
杜平仍站在树上,不时张望远方,闻言,她沉默片刻,滑下树来,反问:“报告什么?这里有人埋伏?已经被我们除了?”
见对方哑口无言,她耐着性子,冷静解释:“我们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现,敌方大队是否都向这边行进?敌方将领究竟在哪个方向?他们是否分散兵力?一个都不知道,对大当家来说,就是无用的消息。”
众人沉默片刻,有人问:“那你说如何?”
杜平拿到主导权,便不徐不疾说出心中决断:“继续前进。”她望了一眼躺在地上装死的那群人,嘴角一勾,“先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
躺在地上的好些人都听见了,忍不住抖了。
杜平享受这种感觉,凉风吹拂到脸上,兴奋得每一根神经都立起来了。风险未知,吉凶未卜,一切都靠自己思考,每一个决定都是在刀剑起舞。
杜家的血液在身体燃烧,她双眸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仿佛有黑色火焰在瞳孔燃烧。
她凭着感觉前进一段山路,仔细观察脚下的草叶,若看不见露珠,她便会停下来,爬上树再观察远方情形,这样走走停停,也不过一刻钟。杜平安排一些人上树,躲进枝丫茂盛的暗处,摆好弓箭。
剩下的人里,有人穿上敌方衣服,拼命往前跑,再分配几人在后紧追不舍。
鱼饵已经放下去了,就看能钓回一条什么鱼了,或者是小鱼群也不错。
杜平很有耐心,一动不动蹲在树枝间。
不多久,前方有动静了,只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我操!”然后听见一大片脚步声朝这边过来,鱼饵后面跟着一大堆人,粗略看去至少两百。
杜平也忍不住脸色一变,最糟的情况发生了,钓回来的鱼太大,拉不上来。
完蛋,她这人赌运未免也太糟糕。
躲在树上的其他人都将目光投过来,等着下一步。
杜平擡手,冷静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别动。
茫茫人群中,她一眼就看见站在最后的那个人,是徐虎。
杜平眼睛一亮,虽人数悬殊,必败无疑,但能在这里折掉对方首领,那也是虽败犹胜,剩下的一盘散沙,肯定只有被吊打的份。
徐虎不是傻子,相反还很聪明,他看着前面两拨想做戏一样追赶的人,只想捂眼睛吐槽,演技太烂。但他还是带着大部分人过来,想看看这里到底演的什么戏,大哥不是冒进的人,他不信主力会在这里。即便如此,谨慎使然,他命其他人留在原地,若有情形不对,立刻赶来支援。
杜平看着他一步步走进他们蹲守的范围中,看着徐虎命人刺破那些人的沙袋。
她看到徐虎命人检查四周,拨开灌木,脚踩土坑。
杜平牢牢躲在暗处,汗水流到睫毛上,她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
徐虎已走到最好的射击范围。
杜平不动手,其他人也不动手。
徐虎停顿片刻,猜测之前的埋伏可能已经闻风离开,转身离开,即便找到了,也不过几颗人头,赢了也没意思,他便打算带着大部人手回到营处。
杜平眼睛透亮,盯着他一步步离开,经过某一个地方的时候,突然擡手一箭,直射他背心。
“嗖”的一声,破空而去。
杜平一动手,藏在树上的其他人也纷纷动手,所有敌人都背对着他们,的确是最好时机,能杀几个便几个。但也可惜敌人都背对他们,箭矢上包着布头,只射中后背不算赢。
幸甚,人的本能,是感觉到身后有攻击就会转身的。
徐虎转身一刹那,地上穿着敌方衣服装死的几个人忽然活过来,直接攻击。
片刻的停顿,给杜平争取了时间。
第二箭射来,直中徐虎胸前沙袋,四目相对,沙子都流到身上,徐虎站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收回目光,倒在地上。
杜平欣喜,虽然逃不出去了,但也算大功告成。
正在此时,一大群人以包围圈的堵了上来,张天在最前面,看到徐虎倒在地上,“死不瞑目”地望过来,他幸灾乐祸地笑:“哟,意外之喜么。”话毕,擡手,“兄弟们,上!”
大部队赶到,杜平赢回一条小命。
最后的结果自不必说,张天这方大获全胜。
复盘的时候,大家还在嘲笑徐虎,说他被个小姑娘给打倒了,徐虎倒也不羞恼,笑笑,又看杜平一眼:“我看出前面那几个在演戏,倒没想到地上躺着的几个也在演。”可不是么,在动的人是真是假好辨认,躺在地上就不好看出来了。
张天斜眼,问她:“你有什么想说的?”小女娃第一次上场,表现不可谓不惊艳,啧,可惜是个女的,可惜要拿去卖钱。
杜平站起身,道:“大当家自不必说,智计百出,勇猛果敢。”先拍一通马屁,接着说,“老实说,这次甚为意外,意外之余,亦有高兴,跟在阿旺哥那队里,竟感受到令行禁止的纪律,大开眼界,阿旺哥倒下后,大家也没有因为我年纪小看不起我,听到好的计划就愿意执行,没有人逃走,每个人都遵照约定好的暗号和计划行事,没有错乱。”
她转过身,对着大家深鞠一躬,笑容璀璨:“我人微言轻,但心中实在感激,实在崇拜。”
一群大老爷们被个小姑娘夸得不好意思了。
杜平继续说:“大当家,我们表现这么好,而且赢了,没有奖励吗?”她眨眨眼,笑道,“总不能夸几句就算了吧?”
哟,还会收买人心了?而且还是借他的东风。张天感觉被个小女娃占便宜了,顿时坏笑:“当然有啊,就是不适合你,你要一起去棚子里吗?”
下面的人听了,纷纷都笑了起来。
不过这一回,再没人在她面前耍黄腔。
杜平笑笑,也不脸红,只淡淡道了句:“行,那我就回去休息了。”她并未马上就走,坐在椅子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目送好些男人勾肩搭背往那个大棚子里去了。
她一点也不想去看。
可即便不去看,她也猜到那是什么地方。
心情骤然低落,她又感觉出自己的弱小来。
张天也没动,不多久,只剩下他们两个,静悄悄的,杜平觉得尴尬,随口问:“大当家不去吗?”
张天盯着她,看透她的心声,开口道:“现在的世道不太平,弱肉强食,天理所循,没那么多发善心的地方。任何人的地位都得靠自己挣,你有用,你便有位置,你若没用,呵,那就只能被人踩脚下。”
杜平看他一眼。
张天挑眉:“不服?”
杜平笑了:“就像茯苓?”
“茯苓是大夫,于寨子有用,自然地位高。”张天理所当然,“这里不用种田,最多做些家务,除了在棚子里待着,她们还能干什么?你是官家小姐,看得少,这回去陈家的路上我带你多看看,你就会知道,我这里对女人算是不错了。”
杜平不说话。
“呵,别物伤其类了,你和她们不一样。”
杜平低垂双眸:“没什么不一样的,顶多投胎本领比她们强。”
张天听得甚为意外,他见过的那些富家的官家的小姐们,大多眼高于顶,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你这姑娘有点奇怪,”他胳膊架在大腿上,仔细看她,“你这种人,不都会从心底觉得我们是脚边淤泥一般么?还会悲天悯人?你以前是不是还会摆个粥棚什么的施舍穷人?”他这口气带点嘲笑。
杜平摇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凭什么低看别人呢?凭我的家世?凭我的本领?”她笑一下,“我努力至今,又不是为了看不起别人。”她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张天眯眼,有些不耐:“卢谦到底教了你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杜平很久没有说话,乱七八糟吗?也有可能是她看得太少,尚未麻木?她擡起头,双眼依旧明亮,不,错的不是她,看到不平应该站起,看到悲凉应该挽救,为什么要让自己麻木?她望过去:“大当家,恰逢乱世,你有选择,她们有吗?”
“是她们软弱无能。”张天想法坚定。
杜平笑了,笑容很奇怪:“不,是这个天下,这个世道,没给女人选择的机会。”
张天嘲讽:“那你欲如何?”
杜平道:“大当家搭那个棚子,其实于寨子发展无益。”
哟,还来教训他了?才来这里一天呢,张天冷笑:“谁给你的胆子?”
杜平笑:“银两给我的胆子,”伸手指向自己,“我这么值钱,给银子点面子听听呗?好多钱呢。”
张天气结。
“几千年下来,成家立户的观念深入人心,这自然是有它的道理。”杜平道,“我知道大当家只想吸收青壮男子,老弱妇孺会拖寨子的后腿,既无战力又耗粮食,你搭个棚子解决,就是想舍弃的时候方便点,可你也该想想,你靠什么定下这么多人的心?利诱?你又能给出多少利?”
张天有个很大的优点,非常听得进话,无论是从谁嘴里出来,只要有道理他就会考虑。他目光一闪,若有所思。
“老婆孩子热坑头,相信我,会有用的。”杜平笑,“当人有想保护的东西,会更勇敢。”
张天看着她。
杜平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埃:“我先回去了。”
希望有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