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离开寨子的那日清晨,朝阳缓缓升起,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
透过窗户,看到那抹赤红挂在天际,遥远得永远也够不到。
她呆呆坐在窗前,许久不动。
没有行李,什么都不需要打包。元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把凳子搬过来,觉着太近,又搬远一些,然后静静陪她坐着。
杜平听到身旁的声响,侧过头,看到这尴尬的距离,噗嗤一笑,调侃道:“现在才想起男女大防?迟了点吧?咱们都在一屋子睡那么久了。”
被逗得多了,元青没那么容易脸红了,他道:“我怕打扰你。”
“又不是想什么大事,没什么打不打扰,”杜平叹了口气,“你的腿还没恢复呢,还要两三个月呢,这期间别和人起争执啊,看不惯也忍着。”
“我明白。”元青道,“这些天你跟他们处得好,能感觉出来,寨子里的人对我们的态度和缓多了。”他目光清澈望来,“谢谢。”他明白,她担心他不擅交际,努力在离开前为他打下人脉关系。
“说谢谢就见外了。”
元青微笑:“放心,我会好好的。只这一路无人保护郡主,千万小心,万事以自己为重。”他心里其实明白,是他拖了郡主后腿,本来这一路出去,郡主总能找到机会逃脱,可他被押在寨子里,如人质一般,自是让郡主束手束脚。
杜平看他一眼:“别想太多。”
元青笑:“不会。”
杜平伸个懒腰站起来:“差不多该出发了,我们就此道别吧,你腿脚不便,就别出来相送了。”顿了顿,她故作轻松地调笑,“下一回见你,就能看到一个有头发的元青了,好期待呀。”
元青笑:“嗯,一定会见到的。”他定定望着她,重复说,“一定要保重。”
“别搞得像生离死别,多大点事儿。”杜平转身出去,挥挥手,“好好待着,不用多久,我一定会带人杀回来,你只要养好伤,好好活着。”
她毫不犹豫地走出门。
元青望着她的背影,缓缓收了笑,垂眸盯着自己腿上伤处,许久都一动不动,仿若一尊雕像。
江边已经有一艘船等着。
为表对陈家的尊重,张天亲自带队,又挑了十个精英,跟随自己一同前往。他还特别替杜平准备了一顶帷帽,这么招人的一张脸,还是遮住为好,省得路上有麻烦。
杜平不喜欢这玩意儿,撩了两下这轻飘飘的黑纱,嫌弃道:“这个也太娘娘腔了,不要。”
“给老子带着。”张天气道,“娘娘腔个屁!你本来就是个女的!”
杜平斜眼:“你们为什么不带?”
“大老爷们儿带个屁!亏你想得出来!”张天懒得理她。
杜平笑:“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吧?”她扯着黑纱,“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她在京城从来不用这玩意啊?也没出过事儿。
张天不想跟她废话,鸡同鸭讲,直接道:“开船。”
两岸景色向后退去,江水并不清透,挟裹着黄泥透出些微土色,但也别有风味。水流潺潺,杜平坐在船上,早掀起了纱帷,欣赏着江南的绿野葱葱,和春暖花开。
杜平惬意地坐着,美景配美人,也自成一道风景。
她在赏景,亦有人在赏她。
张天不是特意去看她,只不过船上船下,也就这张脸值得一看,总不能去看糙汉子吧。他实在对这个女娃充满好奇心,他至今也无法完全相信她,看到她这幅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就特别想给点教训,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喂,你真半点儿也不怕?”
杜平道,“往前走有什么好怕的?”
啧,这口气狂得!给她一阵风就能上天了!
张天道:“陈家花大价钱买人可不是为了买个祖宗回去伺候,你小心点,□□成会遭遇不堪,到时候别寻死觅活的,好好给老子办事。”
杜平感受到他的威胁,偏偏反应淡淡的:“你也别高兴太早,说不定陈家看不上我。”
张天道:“这你放心,老子有看女人的眼光。”
杜平微微一笑:“多谢夸奖。”
妈的,更糟心了,老子不是在夸你,老子是在夸自己。
张天眯眼:“陈千瑜这女人不是好货,二十多了还不成亲,老子觉得她是打算光棍到老了,整天防着男人窃取她家财。切,当初上位的时候心狠手辣,流了这么多血,现在倒来学做好人,虚伪得很,没个女人样子。”
杜平没理他。
陈家的事,这土匪头子之前就跟她介绍过,她心中大致已有谱。
江南省第一巨商便是陈家,无人可出其右。
陈家已富裕三代,陈千瑜的爷爷赤手空拳打下家底,成为江南数的上号的商人。
第二代陈父更是天众奇才,将家产翻了两番,可谓财富称霸江南,为人又八面玲珑,该给的不该给的钱财都愿给,毫不吝啬与朝廷打好关系,生意做得稳稳当当。
可惜慧极必伤,四十多便死于肺痨。
临死之前,更是顶着整个家族的反对扶女儿上位,继承家主之位。
陈父有一子一女,按照常理必定是子继其位,可女儿经商才能远远超出儿子,他二话不说将儿子打发到西域维持商路,这边把江南一切交给女儿。
家族中成片成片的人大声反对,陈父视若无睹,只说,“能者居上。”然后放手让女儿处理。
陈千瑜那时不过是个二八少女,但处理事情毫不手软,在父亲死前坐稳位置。
陈父含笑而终。
张天道:“陈家近来与漕帮关系微妙,黄老头又想坐收渔人之利,母老虎看得一清二楚,她这次买人,八成是为了讨好黄老头。”他意味深长道,“姓黄的那个色老头,爱好倒与虎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杜平总算正眼看过来:“你之前没说这个。”
张天道:“这不是怕你听了吓破胆子么?呵,现在看你胆子这么大,应该吓不死了。管你愿不愿意,好好替老子办事,否则那个小和尚就要吃苦头了。”
周围的小弟听到了,笑着打抱不平:“大哥,别欺负萍萍了。”
妈的,一群吃里扒外的狗兄弟。才这几天就开始“萍萍”“萍萍”了,被女人骗得找不着北。
杜平想了想,问道:“什么人值得花这么多钱讨好?那个黄老头是谁?”
看不到想象中的脸色苍白面现惊恐,张天心中长叹,失望啊失望啊也就失望习惯了:“漕运总督。”
“黄熙皓?”杜平立刻说出名字。
张天锋利目光立刻射去,一瞬不瞬盯住她。
杜平笑道:“我不应该知道这个名字?”
张天仍然盯着她:“小姑娘家家的,的确不该反应这么快,别跟我说,你爹连官场上的人也教你。”
“因为我是个女儿?如果是个儿子就能这么教了?”杜平慢条斯理地问。
张天噎住,想说废话,本来就是这个理。可不知为何,在她的目光下,他自觉把这话咽回去了,他哼笑一声,换了一句话:“你爹总没教过你怎么伺候男人吧?打算怎么应对黄老头?”
杜平认真想了想,黄熙皓其人,虽闻其声却未见其面,好处是他到时候认不出她,偏偏坏处也是这个。
她对这人印象不深,只记得是太子外家某一人。当年太子愤愤母亲封地富足,皇上便丢了个油水足的位置给黄家。
这么一想,其实皇上很宠爱太子么,虽然平时教训得也多。她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些细节呢?
杜平做出一副苦思的模样,玉手托腮:“不用学吧,这类人应该就好那口青涩滋味,学了反而是画蛇添足。”
张天又被噎住了。
船上其他汉子哈哈大笑,难得看到老大连连吃瘪。
船只继续向前行驶,不知不觉中,河道变宽了,周围的船只也变多了,大船小船都从小支流汇合进来,前面的岔道口还有好几人站在岸边凸起处,似在指挥船只。
那些人身上穿得简单,青蓑笠,绿蓑衣,看着就像普通的渔夫。
但每艘船都会在面前停下,船家和他们说上几句,然后他们才会放行。
杜平收回目光,看了张天一眼,难得发现他表情凝重。
“漕帮最近出事了?”张天轻声问下属。
“没听说,我上去问问。”
片刻后,他们的船也开到那些人面前,下属上去交流几声,然后站在岸边那人看过来,客气地打招呼:“原来是张当家,失敬失敬。”
张天笑道:“有事去凤阳一趟,还请行个方便。”说罢,下巴一擡,下属立刻极有眼色地送上钱袋。
漕帮那人不肯收,苦笑道:“非是我不给张当家面子,最近凤阳查得紧,京城的御史都来啦,张当家的生意不好放行。”
张天淡淡道:“你是让我原路返回的意思?”冷意已现。
漕帮那人不敢得罪张天,虽然漕帮势大,可他不过一小啰啰,张天捏死他容易得很。他尴尬地道歉,然后指出一条明路:“凤阳岸口查得严,张当家可以绕个远路,”他伸手指着身后的小河道,“你们往这里绕行,然后走陆路,乔装打扮一番,想是可以蒙混过去。”
张天掀起眼帘,看他一眼。
那人冷汗直流,只能点头哈腰,不断道歉。
片刻,张天道:“好。”看到那人如蒙大赦,便指挥下属换道,擡起下巴道,“我给漕帮这个面子。”
杜平的幕帘早就放下来,隔着黑纱看得并不清楚,至少他们的细微表情都不甚明了,但并不妨碍她读懂整个情势。切,土匪头子连妥协都要装模作样,也就只能吓吓愣头青了。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无人看到。
凤阳,灵佛寺的目的地最初就是凤阳。
这艘船绕着小河道,缓缓驶开,在水中划起条条波纹,一圈一圈散开。
等一行人踏上陆地的时候,天色已傍晚。
因不是正经港口,上岸的时候陷进不少淤泥,汉子们倒还好,卷起裤腿用江水冲洗一下也就罢了,杜平的裙子却是全都脏了,黑不溜秋的,裙摆被水浸湿了,有些重。她不拘小节,直接拉起来用手拧干,整个人轻快不少。
张天看得想叹气,又看她一眼,胸口这么平,真想看看下面是不是带把的。
因是在郊区,短时间内也赶不到镇上,一行人便想随便找个地方歇息,等到明天再去陈家。
虽说是荒郊野外,流民却也不少,三三两两一堆堆的,有人在挖草根吃,也有人兜着脏兮兮的江水喝。
流民大多衣衫单薄而破烂,身体枯瘦而蜡黄,有些妇女甚至衣不蔽体,隐约可见肌肤,有女人抱着小孩,目光空洞地走来走去。
看到张天一行人走过,流民们都投来视线,似乎跃跃欲试,可看到他们腰间背上的武器,个个身强力壮,他们又都退缩了,一脸老实地窝在地上。
杜平一直用眼角余光望去。
她以为观察得很隐蔽,但还是被张天抓到了视线。
“呵,别觉得他们可怜。”张天压低声音,“强者面前装老实,弱者面前就尽情欺凌。等到天黑,信不信这里发生的事会比寨子里恶心千倍?”
“信。”杜平点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天灾之下,多少人能有选择?”
张天挑眉。哟,这还是个小圣人?
杜平道:“他们是很糟糕的人,我知道,可是,若有选择,每个人都不愿成为这样。谁人不愿有家有地?谁人不喜天伦之乐?任谁都想做施舍者而非被施舍,源头不是他们。”
张天掏掏耳朵:“哦?那是谁的错?”
沉默许久,土匪头子都以为她答不出来的时候,杜平长叹一口气,她低头望着地,轻声说:“李家失责了。”
她说得很慢,很艰难。
张天一愣,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女娃讲了什么,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当今天子就姓李,差点没惊掉眼珠子,瞪着她上看下看,然后摸着下巴笑了:“老子看人就是准,我也就见过你爹两三次,当时就觉得这官当得不安分,哈哈,果然。”
他理所当然觉得这念头是爹教给女儿的。
杜平擡眸,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张天调笑:“这么恋恋不舍?我成全你,小事儿一桩,晚上可以在这儿露营。”
“不。”杜平转回头,拒绝很坚定,“我不想看。”
第一次看见,就不想再见第二次。
她不想看,只是想记住。
如果有一天,娘说的那些可以实现就好了。
她想看到那一天。
【我愿天下再无争乱,我愿百姓安居乐业,我愿朝廷政治清明,我愿世间繁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