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最后选了一户破败民宅,又脏又小,里面还结满蜘蛛网,连唯一可休息的床铺都是破裂的。
唯一可称道的,便是风景不错,后头不远处就临江,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树林。
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有不少流民,刚抓了条蛇在打牙祭,万分兴奋之中,结果看到这么一群煞星进来,立马逃窜出去。
春天的食物尚算丰富,蛇从冬眠醒来了,老鼠也变多了,树林里到处是嫩叶。能熬到春天的流民都算是熬出头的,可万一这群拿刀的煞星想煮人肉尝个鲜呢?
吓得他们,连好不容易搞到手的蛇都丢地上不管不顾了。
“哈,蛇肉鲜美,今日有口福了。”寨子里的一个兄弟上前捡起,“老大,我们要不再去找几条?这点儿不够吃。”
“别惹事。”张天道,“凤阳地界小心为上。”
杜平打个哈欠,四处环顾,实在没地方可做,随便找个角落就坐地上了。
身边某个寨子里的兄弟递过来一块饼,问她饿了没。
杜平笑着摇头。
坐船颇累,她阖上眼眸,半睡半醒闭目养神。
耳朵里隐约听到他们嘻嘻哈哈说话的声音,她慢慢放松下来,想着休息半个时辰再醒来吃东西。出门在外,她习惯让自己尽量时刻保持精神饱满的状态,这样遇事方可更好地应对。
模模糊糊中,耳中的声音忽然变了语调。
杜平猛地张开眼,看到好几个人都堵在门口向外看去。
“老大,流民群那里有动静。”
“要不要先撤?不太对劲。”
张天凝神望去,天色已黑,流民那边还有火把的光芒隐隐约约,声音吵闹,这阵仗不像是流民搞出来的,应该有另一拨人。如果对方真是冲着他们来的,距离这么近,晚上的林子里根本避不开。
他立即做出决断:“不,以逸待劳。”
他的命令一下,其他人也就跟着心安了,个个摩拳擦掌,手都按在刀柄上了。
杜平从地上站起来,隔着衣服摸了摸手臂上绑着的匕首,关注情势变化。
这回出门之前,她强烈要求一件贴身武器。不能带刀剑防身已经够糟心了,谁知道后面会遇到什么情况。她跟张天保证绝不会坏事,只求身上带着利刃,说不定能帮上忙。好说歹说,土匪头子终是同意了。
张天站在门口,看着那群火把向这边移动,精神高度集中。
杜平也靠近窗口,向外看。
那群人大概三十来个,从衣着来看绝不是流民,但也绝不是良民。她经验不足,一眼看不出他们来历,不过,从神色态度来看,来者不善。
杜平这时候想起帷帽了,可惜挂在门口没拿进来,啧,本来帽子戴上装个死人躲在角落挺好的,现在好了,她这张脸就是活生生的靶子。
为首那人满脸横肉,是她最讨厌的长相。
张天先说话:“原来是杨护法。”
那满脸横肉之人嘿嘿笑着应下:“张当家怎么来凤阳了?”
张天道:“杨护法不也没留在闽地?”
江南省好歹还有卢谦管着,姑且算是励精图治,安居乐业。可闽地的官员眼里只有钱,最主要拿了钱还不管事,干旱了不管,遇匪了不管,出人命了也不管,脑子里只记得收税的事。该收的日子去搜刮一把,不该收的日子也去搜刮一把,胡作非为的下场就是乱象频发。
闽地现在几乎没多少农民在好好种田了,纷纷参与起义军,跟官府对峙。官府势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去讨伐起义军,眼见他们日益壮大。
为了号召更多百姓参加,起义军还搞出一个名头,弄了个什么“红花教”,到处宣扬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红花教替天行道处置贪官污吏。
这么一下子,那些无路可走的流民和无田可种的农民,还有那些长久受压迫的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加入教中。
红花教一时风头无两。
杜平还在和寨中一个兄弟咬耳朵,听得震惊。若不是这趟来江南省,她竟不知道这边已经乱成这样。京城还是歌舞升平,闽地却是饿殍千里。
真是讽刺。
“江南遭了水灾,我们教主很是担心,就派我来看看。”杨护法说得悲天悯人,“能救多少救多少,带回教中让他们吃饱穿暖,过个好日子。”
“这个骗子!”寨子里的小兄弟愤愤,“萍萍,你别相信,那红花教不是什么好货色。”
杜平点头,不能更同意。
听听这说辞,太假了,她五岁时听到都不会相信。
张天客套一笑:“贵教慈悲之心,让人敬仰。”
杨护法慢悠悠向前踱步,皮笑肉不笑:“去年江南水患,到处是灾民,听说张当家捞回去了很多人才啊?贵寨的势力趁机翻了一番,这风头劲得连我都听说了。”
张天笑道:“过奖。”
“我们教主有容乃大,若张当家愿意来红花教,大家必定举起双手双脚欢迎你。”
张天沉默一瞬,随后笑笑:“江南住习惯了,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去贵教拜访。”
杨护法眯起眼睛,继续向前走,哼一声:“张当家这回亲自出门又是为了什么呢?”他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圈,眼珠子顿时就定在杜平身上,看直了。
张天微微皱眉,斜走一步,挡住他的目光。
“啧,绝色啊。”杨护法嚣张地绕过他,向美人儿走去,眼睛直勾勾的。虽然心里早就哈喇子流一地,但能坐上护法之位,多多少少有点脑子。灵光一闪,他问道,“这是给陈家准备的?”
想想什么人能让张天亲自出马?再想想最近道上最有名的求美帖。
只能是陈家了。
张天沉默不语。
杜平不想看这张脸,辣眼睛,她转开视线,正巧和张天的目光撞在一起。刹那间,只是一眼,她就看明白了他平静面色下的犹豫。
看来这个红花教不好得罪。
杜平抿唇,无数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闽地已乱,江南决不可再步上后尘,若是张天和这红花教联合在一起,朝廷的麻烦会更大。
虽张天目前没有归顺红花教的念头,但难保以后。只要利益给的足够大,这土匪头子才不会管这么多。
一切危险都要在萌芽之前扼杀。
杜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绷得紧紧的,似在紧张,犹如一只受惊的小兔子,眸光像羽毛一样扫过这个横肉汉子。
杨护法骨头都酥了,嘴巴上不客气地说:“看来这次张当家又要大赚一笔啊。”陈家出的价钱早在道上闻名了,何况陈千瑜那个女人是出了名的大方,大家都愿意和她做交易。
他心里嫉妒得不得了,既嫉恨张天能平白得钱,又羡慕他能尝到美人滋味。哪怕不能做到最后,占点便宜也是好的。
张天终于道:“杨护法,我们外面说话。”
杨护法当然不舍得出去:“外头冷,屋子里就挺好。”
冷?张天看他穿着短袖褂子,虎背熊腰的模样,实在不知该如何搭腔。他又不打算撕破脸,便沉默站着。
大当家不说话,寨子里的其他兄弟也不说话。
杜平又弱弱地看他一眼,眼神仿佛在求饶。
杨护法觉得一腔男子气概无处喷发,手随心动,擡手就想在小美人脸上摸一把,这细皮嫩肉哟,靠想的也知道一定香香滑滑的。
头发丝还没碰到,只觉眼前一花。
杜平旋身一转,身体瞬间移到对方身后,手上仿佛变戏法一般多了把匕首,横在对方脖子前。
她瞧准位置,不重不轻地一划。
不能让张天和红花教交好,绝对。
杨护法眨一眨眼,回过神。
脖颈间的鲜血喷洒而出,溅了一地。
倒地的时候,他还盯着她看,不敢相信自己会丧命于此,为何眼前的美人竟会变成夺命罗刹。在他的认知里,女人应该是毫无反抗能力的柔弱玩物,不该是这样的。
他死在毫无防备。
周围一片寂静。
张天反应最快,右手拔刀而出,一个眼神命令下属,其他人即刻动了起来。虽然他们这方人少,但对方头领已死,并非没有胜算。
杜平大步跨前,她身上被溅了不少血,面孔在黑夜中依旧雪白。
火把的光芒映照在她脸上,有种触目惊心的美丽。
她大声喊道:“首恶已诛,投降不死。”
张天看她一眼,把滚到舌尖的话吞了回去,他妈的,跟老子一样想法。
杜平目光牢牢盯住他们,仿佛狩猎的苍鹰,冷静地注视猎物。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直至停到他们面前,似乎一点也不怕这群红花教的人暴起攻击。
“我没有敌意,”她擡起手,伸开手掌,沾血的匕首便掉了地上,以示诚意,“杨贼勾结官府,此次来凤阳便是向京城派来的钦差御史投诚,反叛红花教,死有余辜。”
红花教众人一愣一愣的。
张天也微微睁大眼,浓眉拧了起来,我去,这妞儿撒谎都不打草稿?张口就来?
红花教似乎有人怀疑,一个人刚开口,犹疑道:“可是……”
杜平立刻打断,一双凤目冷冷望去:“你知道杨贼的打算?”
简单一句质问,立刻让那人哑口无言。
杜平说话有收有放,回头望向张天,恭敬低头,以手势请他过来:“我不过一小人物,其中内情大当家知之甚深,因知杨贼勾结官府,所以大当家方才的态度才不冷不热,其实我们对红花教甚有好感,现在大家终能好好说话了。”
漂亮的姑娘声音和软,似乎还朝他们笑了一下,红花教众人的敌意退散七八分。
他们都擡头去看张天,等着他的解释说明。
张天面无表情望着他们,心里只想喊天骂娘,这算什么?把烂摊子扔给他?编不下去了?老子都是拿刀说话的,跟他们不熟。
心中虽是愤愤,他还是大步走来,长叹一口气:“我很遗憾,没想到会这样。”说话间,负在身后的双手朝寨中兄弟打了个手势。
大家秒懂,也慢吞吞地走过来,似是打算一起聊聊。
张天神色和蔼,继续说着场面话,可他第二句话还没说完,山寨中的兄弟就暴起杀人,红花教剩余人的注意力还在这位大当家和小美人身上,完全没想到他们翻脸翻这么快。回过神抵挡的时候,红花教的人已被杀了好些,不再占人数优势。
顿时,气势溃散,一个个扭头想跑。
张天怎会容他们逃走?带着人提刀赶上去,小麦色的臂膀肌肉偾张,刀法虎虎生威,确保每个人都死在这里。看着满地尸体,他毫不在意地擡擡下巴,“收拾干净,都扔到江里去喂鱼。”
这边交代完了,他便提着刀朝这个惹是生非的女娃走来,面无表情。
杜平手心后背都是冷汗,盯着满地尸体,觉得自己又天真了。这个结果是她最不喜的一种,人都死光了,红花教恐怕找不到张天头上。
她呼吸微微急促,有些不适,第一次杀人,杀的时候只想着做成事情,等人都死了,她竟不敢回头去看尸体。
杜平擡起头,正迎上张天闪烁寒芒的眼眸,心思飞快回神。
张天的刀刃上还在滴血,他狞笑:“胆子挺肥。”
杜平嘴硬:“你不想和他打交道,你帮你处理了还不好?”
张天随手一甩,血滴溅了出去,刀锋又恢复雪亮干净。他插回腰间,气笑了:“颠倒黑白,老子给你匕首你就是这么用的?信不信剁了你的手?”
看到他收回刀,杜平胆子更肥了,翘着小下巴:“那家伙想对我动手动脚,你就站旁边干看着,明显打算随他去,我当然要动手。”
此话一出,张天陷入沉默。
他盯着她看,似要辨别此话真假。
杜平梗着脖子不退却,废话,别人不保她,她自个儿还不能保护自己了?她毫不心虚,这话当然是真心话。
张天又向前一步,两个人几乎要贴在一起。杜平的脑袋只到他的胸口,他哼笑一声,二话不说拎起她往肩上一扔,往屋里走去,对着属下们扔下命令:“不准进来。”
寨里的几个兄弟彼此看看,暧昧地挤眉弄眼。
杜平的胃部正好膈着他的肩膀,被顶得很不舒服,皱着眉头“喂喂”两声,结果换来屁股上挨了两下,张天冷声:“闭嘴。”
力道不大,可屈辱感远大于疼痛感。
杜平恨得想拿起匕首就扎进他胸口。不行不行,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咬牙忍着。这姓张的土匪等着,只要她不死,总有一天,铲平他那山寨。
一进屋子,她就被扔到了地上。
张天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板上,目光凝聚在她脸上,不放过丝毫表情:“再问一遍,为什么杀了他?”
这句话已带了杀气。
杜平平缓呼吸,她慢慢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埃,无畏回视:“不能理解?”
张天盯着她,不说话。
“我是正经人家的官家小姐,我有我的尊严和骄傲。我愿意和你合作,愿意被卖去陈家,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不愿被□□,当然,我也想借你的力量替父亲报仇,为此,我愿意付出。”杜平站直身体,道,“但是,付出的代价不包括被人随意欺负。做买卖是要双方同意的,你愿意放过我,我就愿意帮你,那家伙算什么?在以前,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张天目光炯炯,眉目稍有舒展,但表情仍然严肃:“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这会给我带来麻烦。”
杜平道:“一个连属下都不能保护的老大,要来有何用?”
张天笑了,笑容冰冷:“真敢说。”他站起身来,一下子压迫感又增加,“不论你有什么理由,老子不喜欢女人自作主张。”
他走到她面前,捏住下巴,手劲很大:“老子的下属,都要听老子的命令,而不是吃点小亏就乱反抗,今天不教训你,以后到了陈家还会给老子添麻烦。”
杜平被捏痛了,她忍着。
“还有,记住,你现在不是卢家小姐了,而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破落户。”
张天说完,一把扯住她的肩膀,将她横放在自己膝盖上,坐回床上。
杜平终于慌了:“你要干什么?”
“老子要教训你。”张天挥起大掌,啪啪啪打下去,对准她的屁股,每一下都用了大力,“不剥你的裤子算给你留点面子!再有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
痛死了!
平生第一奇耻大辱!
杜平眼角沁出眼泪,咬紧唇,硬生生逼回去,绝不在这土匪头子面前哭。
张天打了十多下,却没听到她发出一点声音,既不求饶也不认错,甚至连哭泣都没有。他清楚自己的力气,意外之下,擡起她的脑袋,看到女娃子的嘴角都被咬出血。
他沉默了,看着她。
杜平也看着他,目光中似有寒雪纷飞。
张天的手还放在她臀部,静默之下,才骤然感觉到那里的弹性和柔软,手指下意识地抓了一把,温香软玉。
他的呼吸乱了两拍。
杜平这下真的怕了,目光自然而然流露出惊恐。
张天盯住她,呼吸变粗,片刻,放开了手,粗声粗气:“滚出去!”
杜平反应是前所未有得快,急忙跑了出去。
张天仰躺在床板上,平缓呼吸,暗自唾骂一声:“妈的,阴沟里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