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热起来了。
凤阳已经连续半个月的大晴天。
陈千瑜这段时间去公主别院去得很勤快,城中百姓还有不少人看到这位陈家主与永安郡主携伴出游,郡主对她甚为礼遇。
大家都想,陈家这是攀上公主府了呀,哎呀呀,厉害了,这下直上青云了。
本来陈家的钱庄就受大户信任,但不少眼光明利的一直担心陈家和漕帮会有一战,是以还在观摩。如今一看陈千瑜这女人竟能和永安郡主相交,顿时松一口气。
永安郡主是谁呀?那可是平阳公主最疼爱的长女,一直养在身边。
平阳公主虽远在京城,可在江南地界一直是说得上话的。瞧瞧,这回水患后平阳公主就免赋两年,这是多少钱啊,说放手就放手了。
陈家的生意顿时蒸蒸日上。
“你每次来都送大礼,我收钱都收得手软了。”杜平开玩笑道,“你以前跟卫海也是如此相交?那就不怪他起贪念了。”
陈千瑜笑道:“钱这个东西啊,一直藏在库里就没用了,只有用出去才会换成更多的金银滚滚而来。凤阳虽然富饶,但还是不够,乞丐依然随处可见,城外也有难民徘徊,平民百姓依然不舍得花钱,有些是真不够用,有些是紧巴巴的存钱,真很正常,全国各地都是这样,千百年下来,手上有钱,心里才能放心嘛,但这样其实于发展无益。”
杜平听得很认真。
陈千瑜见状,笑着伸个懒腰,姿态放松:“多给漕帮一些钱,我真不在意,卫帮主拿了钱若能更好地经营漕帮,把江南的水运搞得更红火,这是好事,商家也好,百姓也好,大家都能受益。我是个商人,我就希望天下人都越来越有钱,有钱的人多了,买东西的人才会变多,我的生意才能越做越大。”
杜平很喜欢和她聊天,每一次都能学到新的东西,这些都是在京城学不到的,母亲没有教过她,老师也不屑研究这其中的道理。商人低贱,皇帝都是重农抑商,不欲让他们扩大势力。
可杜平不这样想,农民都种了几千年的田地了,这个世道依旧一成不变。
她还没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她会用眼睛看,会用心去想,商业越繁华的城池百姓过的日子就越好,粮食越充足,官民之间的关系也更加和谐。
她时常在想,这世道或许可以换一条道路走着试试,这想法太大逆不道,没有完全之前不敢提出来。
“这回陈家花大钱去救助百姓,一则自是为了名声,二则么,”陈千瑜笑道,“若是凤阳人都变成乞丐,陈家又如何维生?难不成以后只和江南之外的地区做生意?凤阳的乱民若是变多了,那陈家才真是变成一块人人能抢的大饼。看看闽地的那些商人,红花教肆乱以后还剩下几个?能活着的都只能和那群流氓妥协,所以啊,这些钱陈家不白花。”
“陈家主有大气魄。”杜平笑道,“可惜卫海不懂这个道理,他拿了钱不会去想怎么用,只想着怎么从你身上得到更多钱。”
陈千瑜翘着腿,笑道:“不怪他,若漕帮真的精通商道,我反而要头痛了,以卫帮主的作风,定会垄断水运,坐地起价。”她摇头自嘲地笑,“这就是我贪心了,既想他长进一些给漕帮添些营生,又不愿他太精于此道。”
杜平拊掌笑道:“明白明白,人的脑子用在哪里是可以看出来的,放心,卫海不会钻营商道,他还要防着红花教和张天呢,我最懂这些人,他养人是为了增加武力,至于财富,只要势力够大还怕抢不来?还怕没人上贡?”
陈千瑜抿唇一笑,想了想:“这些都是小节,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安全而规范的行商环境,”说到这里,她长叹一声,“国泰才能民安,有国才有家。漕帮若能镇住江南各地的宵小,我也不介意多给点。”
杜平与她想到了一处:“江南有乱的前兆,漕帮不会容许张天坐大。”不看看隔壁闽地,一开始有多混乱?最后不也只剩下一个红花教么。
一山不容二虎。
竞争的过程中总会留下最强悍的那一个。
数百年前,李家就是这样赢得天下的,每个朝代都在不停地轮回。
杜平想,不离开京城就不会知道外面的世道,她从小熟读史书,皇上若不雷厉风行摆平这些混乱,李家还能坐拥天下多久呢?
陈千瑜道:“卫帮主看着斯文,其实作风决绝,他容得下鹰犬却容不下猛虎,尤其是张天这种野心大的。”轻笑一声,“我的消息若没错,他已经出手了,还妄图栽赃红花教。”
杜平挑眉,身后向后一靠:“怎么会?他这人应该挺有耐心?”
陈千瑜在这之前就已经把卫海的身世背景以及怎么发家的过程详细告诉了她,巨细靡遗,方便她分析卫海的性格。
关于耐心这一点,若她没有记错,卫海应该是个相当有耐心的人,当年他为了稳定地过度帮主位置,宁愿筹划多等几年,一点点收服人心。
老帮主意外过世,来不及公布继位者。彼时,他跟另一个竞争者势如水火,论追随者还是卫海更胜一筹,他完全可以选择血腥镇压,可他没有,这个男人没有选择惨胜,他选择了另一条路,用更多的时间温水煮青蛙,用最平静的手段拿下帮主之位。
“他很有耐心,非常有耐心。”陈千瑜笑道,“但现在的张天还不值得他小心翼翼。”
“啧啧,男人啊,”杜平手指轻轻摩擦下巴,脑中回忆卫海生平,嘴角含笑,“说实话,我倒很欣赏他这个优点,我虽还没见过他,听说长得也不错?”
“年轻时候有’玉面书生’之称,”陈千瑜道,“现在年纪大了,也颇有气度。”
杜平斜眼看去:“有能力,也有长相,那你是嫌他年纪大?”
陈千瑜在她面前并未藏私,坦然告之卫海曾有求娶之意。卫海想要陈家,却并不想撕破脸,曾经有过试探之意。
他发妻早亡,只留下一个女儿。后来身边的女人虽未断过,来来往往却不长久,始终跟在身边的只有一妾,可惜并无所出。
如今他已年过四十,佛也拜过药也吃过,可惜无用。他也不再强求儿子,所以给女儿讨了个能干的上门女婿,只愿自己活长点,可以好好教导孙子成才,即便他死了,孙子有亲爹帮衬着,应该也能走下去。
“他这年纪都能做我爹了,干嘛要委屈自己?”陈千瑜道,“我喜欢年轻好看的男人,给个老男人做续弦?不可能。”
杜平笑望着她:“所以,你宁愿选择一条更艰难的道路?给自己留个强大的敌人?”
听着有点像讽刺,陈千瑜摇头叹气,苦笑:“如果卫帮主再无能一点或者再老一点快死了,我应该会考虑,说不定能顺势吞了漕帮,可惜啊,太精明的男人消受不起,这可真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杜平很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
此时有仆从在门外禀告:“郡主,黄总督家送来了帖子。”
杜平打开一看,黄熙皓尧她和卫海一聚,就在总督府,由他来做东。
“说曹操曹操就到。”杜平微笑,扬了扬手上的帖子,“我很期待。”
陈千瑜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改主意了。”杜平笑眯眼睛,“我很喜欢卫海当年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打算学以致用,试上一试。”
陈千瑜一怔,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我来帮你挑几只合适的青蛙。”
到了约好的那天早上,杜平早早起来打扮一番,力求绝不在外表上坠了公主府的威名。
凤阳不比京城,她在这里低调许多,再没有跨马游街出风头,每次出行都是规规矩矩坐马车。
到总督府的时候,门房特别客气,恭敬相迎。
杜平腰间别着小鞭子,表情倨傲地擡脚而入。她是最后一个到的,步入堂屋时,卫海与黄总督都已在座,他们投来视线时掩不住一刹那的惊艳,男人对漂亮的女人总会多几分宽容,尤其体现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
杜平翘唇微笑,笑容很甜,伸手作揖:“我的不是,竟然迟到了。”
黄总督呵呵笑:“不碍事。”
杜平的目光落在卫海身上,这位漕帮帮主气质儒雅,说话也甚为温和:“郡主并未迟到,是我来早了,不好让郡主苦等。”
杜平听得六脉通畅,笑意更盛:“卫帮主有君子之风。”
黄总督见这小霸王今日见面并未发脾气,心下一松,觉得有了一个好开头,他这个和事佬更好做了,便指着身旁的位置:“来,永安坐这里。”
杜平依言坐下。
“郡主在江南运河上出事,漕帮难脱其责。”卫海开门见山,“您之前生死未知,漕帮倾尽全力在河中寻找,可惜一无所获,幸好郡主吉人自有天相。”
杜平道:“嗯,幸得陈家相助。”她笑眯眯望过去。
卫海神色不改,微微一笑,甚至在替陈家说好话:“陈家主向来与人为善,这下得到福报了。”
杜平也笑,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听闻卫帮主有求娶之意?”
卫海脸上露出一个惭愧的表情:“是我不自量力。”他摆摆手,一副莫要再提的模样。
杜平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在言语中露出獠牙:“陈家主青春正好,卫帮主却已过不惑之年,的确不甚般配。”
黄总督插嘴:“永安这话错了,男人年纪大了才知道疼人,且卫帮主正当壮年,有才有势,不过一介商女自然配得。”
杜平转过头,似有意外,这下搞明白了,不仅卫海有贪念,这位黄老伯也想咬一口大饼。她手指支着下巴,做出一副困惑模样:“男人都爱妙龄少女,为何女子却只能陪伴中年老者?”她摇摇头,“这不公平。”
两男人皆失笑,到底还年少,如此天真也不惹人生厌。
杜平也不穷追猛打,笑言:“反正我以后定要嫁个年轻俊俏的郎君。”
黄总督忍俊不禁:“你呀,真不害臊。”
卫海却不信郡主这番话只为插科打诨,因有告诫之意。他沉声道:“郡主是天潢贵胃,又有天姿国色,天下男子自是任你挑选。”
“不说了,不说了,我脸庞再厚也不好当着你们大刺刺谈婚嫁。”杜平看他一眼,慢吞吞收了笑,“我这回的来意卫帮主也清楚,只想问漕帮当初可有出手?”
卫海正色道:“黄大人已转达此事,卫某回去彻查一番,漕帮与此事绝无干系。”
杜平沉默片刻,又问:“漕帮人多势众,也许有人瞒着卫帮主行事呢?”
的确被说中了。
卫海仍是摇头:“帮规甚严,下面的人应是不敢,郡主多虑了。”
杜平盯着他看,忽而一笑:“这我就放心了。”
分明不过如释重负的一笑,可卫海的心却拎起来了,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令他心中大呼不对劲。
这郡主不是这么容易放手的人。
他警铃大作,可话已说死,只能继续道:“郡主放心,漕帮规矩甚严,若有宵小犯事,卫某绝不会姑息。”
杜平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还真担心卫海今日真拎出几个凶手来,她反而不好纠缠。
现在好了,有这一番话在,简直是为她日后找麻烦都铺好了借口。
杜平心情大好:“我当然相信卫帮主,我这人脾气从小被惯坏了,小气又记仇,有人敢动我就恨不得灭了他全家,这仇我肯定得报,到时候说不得还要麻烦卫帮主和黄伯父呢。”
说完,甜甜一笑,像春日盛放的花朵。
卫海知道刚才已堵死一条路,他最初不过只想搪塞说与漕帮无关,现在一想,这位郡主一点一点引他说到这步,让他无路可退。
不过也无妨,卫海微微一笑:“虽不是漕帮,我却探得点消息,郡主出事那日,青寨有人出动,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杜平很给面子地问:“青寨?”
“青寨是从去年开始坐大的,寨主名讳张天,驿卒出身。”
杜平眼睛一亮:“哦?还有此事?”
她耐心听卫帮主详细介绍一番,光听言辞倒是不偏不倚,但聪明人都能明白他借刀杀人的意思。
杜平挑眉,唇间自然而然流露笑意,原来那土匪还有这些来路,这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她正想着怎么坑张天入局,卫海就已在主动请缨。
她笑意不止,就看最后究竟是谁借谁的刀了,希望这位卫帮主不会让人失望。
卫海见她听得认真,眉目间也露出真心笑意。
两人相谈甚欢。
黄总督摸着胡须笑,这个中间人做得真不错。
窗外,阳光正好,正是春夏交替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