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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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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桐寺的某处。

    清晨第一缕阳光射进窗户之前,屋里的人就已穿戴完毕。

    金色的光芒在他精致的脸庞镀上一层微光,连纤长的睫毛都是一闪一闪,恍若谪仙。

    元源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眼下微微泛黑,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他已经多日未见到林师弟了,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一边暗暗想她,一边也在庆幸,元源并未想好是否还俗,也没想好该如何回答。

    他知道林师弟绝非普通没落贵族,也许那天说的皇亲国戚是真相也不一定。林师弟既然没有清楚明白地说出来,他也不好追问。

    元源心中难免酸涩,也许林师弟还不够信任他。

    他起身打水洗脸,冰凉的水扑到脸上时,意识又清醒几分,他胡乱擦一把脸,不由望着远方发呆。

    曹子廷,这个名字已在记忆中遗落很久。

    他曾经以它为傲,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名字,可遇到林师弟后,之前的想法被推翻大半,他还没学会怎么面对过去。

    “元源,你今日跟我出门一趟。”弥结走来吩咐。

    元源擡头一愣,习惯性地点头。

    他们这回是坐马车出门,元源甚至不知道究竟要去何方。在灵佛寺多年,服从是首先教导新入门弟子的规矩,他只默默坐着车中,等待师叔命令。

    不想,弥结也不掩藏,直接说:“今日去公主别院,永安郡主想见你。”

    元源一愣,郡主为什么想见他?犹豫一下,他道:“师叔,我不认识永安郡主。”神色中带着忐忑,希望师叔能透点消息,他只知郡主是平阳公主的长女。

    弥结神色怪异,看他一眼,没说话。

    元源心中不安更甚,不敢再问。

    没想到他不问了,弥结反而开口,却只说了句:“别担心,不是坏事。”

    元源眸中染愁绪,他虽未见过郡主,却也听到这位郡主的名声,京城最有名的霸王,无事不敢为,无忌不敢犯,他实猜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能引起郡主的主意。

    他不由自主摸上脸,他现在全身上下唯一还有点价值也只剩下脸。

    想到此处,脸色愈黑,他死死压住跳下马车的冲动。

    元源只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至于不至于,毕竟是平阳郡主的女儿,不会的。郡主的名声虽不好,在这方面却无先例。

    一路上无比安静,他只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愈跳愈快。

    到了公主别院,元源紧紧跟在师叔身后。

    随伺的丫鬟欠身,柔声道:“郡主正在晨练,说大师若是到了,可直接去演武场。”

    弥结双掌合十,“有劳姑娘带路。”

    元源一直住在寺庙,早就习惯那些简单硬朗的风格,如今来到别院,美人柔声细语,雕栏玉砌富丽堂皇,连空气中带着淡淡的香味,他顿时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别院占地很大,他们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来到演武场。

    一纤瘦少女身着黑色短打,柔软青丝只盘成一简单发髻,插入桃木发簪,只看背影,不过最普通的书童打扮。

    可依然翩如浮云,矫若惊龙。

    元源第一眼就知道,这一定是永安郡主。

    一路上想象过这位郡主会是什么模样,如今只一背影,他就醍醐灌顶,郡主什么模样都不是,她不需要锦衣玉服,也不需要翠钿金簪,她只需要站在那里,别人就只会看到她。

    黑衣少女挥出的每一拳都充满力量,这套拳法已至末尾,她缓缓收势,随意一伸手,立刻有婢女奉上长巾。

    她一边擦汗一边转过身来,额头还半遮着,唇边已咧出笑容:“来了?先陪我去用早膳吧。”

    粉唇雪肤,只是半张脸就能看出必是一个美人。

    元源浑身一个激灵,瞪大眼睛。

    好熟悉的感觉。

    杜平已将长巾扔向一边,凝脂般的面颊红扑扑的,眼如点漆。她眸光含笑望向元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骗你吧?”

    元源一动不能动,目光再也拔不出来。

    仿佛所有的阳光都聚集在她身上,那样光彩照人。

    杜平偏过脑袋一笑,调侃道:“看呆了?我就这么好看?”

    元源的脸色慢慢涨红。

    杜平犹不放过他,继续笑道:“你也不差啊,照镜子多看看自己,看着看着就习惯了。”

    元源说不出话,狼狈如斯。

    弥结终于看不下去,只能假咳一声,别开脸。

    杜平心情很好,拍拍元源的肩膀:“好啦好啦,我的错,肚子都快饿扁了,不管有什么话要说都得先吃饭。”

    杜平是真的饿了,虽然进食姿态斯文有礼,可速度却很快。她平素行事不羁,时常遭人诟病,但细算下来,她的礼节规矩从无欠缺,不过频繁语出惊人,反倒让旁人忽视了一些最基本的东西。

    不用她吩咐,下人们就行云流水般地收拾完一切。

    “都不是外人,直接在这里说话吧。”杜平一个眼神示意,立刻有婢女准备花茶端上来,精致的糕点摆在桌上,供人享用。

    “元源师兄,我前些日子跟你说的事,不知考虑如何?”杜平托腮而笑,“你照着心意说就可以,成了我自然欢喜,真不成我们也还是朋友。”

    “小僧不敢。”元源低下头,不再直视她,“郡主金枝玉叶,不该纡尊降贵……”

    “喂,再这么说话我生气了。”杜平眉一皱,脸一板,“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毛病?嫌富爱贫?这是歧视你知道吗?”

    元源擡眸:“不,这只是有自知之明。”

    杜平回视,两人沉默对视许久,她朗声道:“我母亲姓李,我父亲姓杜,两字皆藏有木,所以我取林字。并非刻意骗人,我伪装自己是为了看到最真实的东西,那么你呢?你伪装自己的情绪与言语,又为了什么?只因自知之明?”

    不等回答,杜平嗤笑一声,不赞同道:“我认识的师兄不是这样,他遇到磨难仍然勇往直前,他身受排斥却还愿意伸手助人,他或许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的优点却更多,他是个懂得真心二字之人,真心换真心,所以我交了这个朋友,”

    她站起身,双手撑在桌上向前俯去,目光逼人:“看着我,现在,我们还是朋友吗?我们能好好说话吗?”

    这个像火焰一样的人啊,跟他完全相反。

    让他羡慕,让他……喜欢。

    元源苦笑,他闭了闭眼,将深藏心中的话剖析出来,她想听真话,他就说真话:“其实,”他艰难地顿了顿,“是自卑。”

    杜平张了张嘴,望着他清澈又黯淡的目光,还是闭上了。

    “身份太过悬殊的友情,难以持久,你贵为郡主,而我又算什么?”元源深吸一口气,“我想高攀,可是不敢高攀。”

    弥结也去看她。

    杜平深深一眼,看到他毫不躲闪的目光,忽地展颜一笑,肯说真心话就好,她坐了回去,姿态不再咄咄逼人,轻松笑道:“我听过婚姻嫁娶有门当户对之说,什么时候交朋友也有这讲究了?”

    她双手一摊,嘴角的弧度带着不可一世的狂妄:“不该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吗?”

    元源一怔,也忍不住笑出来。

    他笑着摇头,又是心酸又是高兴:“好,现在可以,那以后呢?”他微微垂眸,“郡主,女子不比男子,世道流言是会吃人的,比鲜血更淋漓,比杀人更残忍,女子尤甚。”

    原来如此,杜平暗叹,这个人啊,连为你着想也如此含蓄婉约,你若不逼他,他就永远不会透露出来,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担心,默默地消化……笨死了。

    “你这样会吃亏的。”杜平轻声,“幸亏遇到我,否则你会被人欺负死的。”她说到后面又笑了,“好好珍惜我这样的朋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元源问道:“在你眼里,世间难事都可手到擒来?”

    “我没这样狂妄。”杜平身体向后一靠,长眉微挑,嘴角带笑,“你说的道理都对,世道的确如此,可我在这世上活了十多年,流言就跟了我十多年,永安郡主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她扳起手指数一下,没数几个就笑了,“我自己都忘了我的坏话有多少,真假都有。”

    她打个哈欠:“可那又如何?我会在乎吗?他们说他们的话,我走我的路。真遇上了,我就听一听,大多是遇不上的,那就各自前行呗。”

    元源好像重新认识了她一遍,他目光中的黯淡褪去不少,看着她,真心道:“和你说话,会变勇敢。”

    “那就太好了。”杜平又站起来,她亲手斟一杯花茶,推到他面前,笑道:“师兄,别人给你画个框框不让你出来也就罢了,别人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你自己就别难为自己了,别也跟着画个框框圈住自己,那就是傻了。”

    元源忍俊不禁。

    看到他笑了,杜平跟着笑:“喝了我的茶,就是我的人了,喝吗?”

    元源拿起杯子,仰头一口喝尽。

    他心绪大起大伏,一下没注意这是杯热茶,顿时被烫得满脸通红,捂住嘴巴发不出声音来,就这样,那杯子竟然没被摔破,被他安安稳稳放回桌上。

    杜平举着手,来不及阻止。

    她知道不该笑,还是偷偷笑了,急忙止住,吩咐道:“还不快拿冰块和药膏上来。”

    她亲手把冰块递到他面前,看他含在嘴里好受一些了,又把药膏放在他手心。

    杜平望进他的眼睛,说:“师兄,我这人没传闻中那么糟糕,若你觉得我不对可以明白指出来,我听得进话。你来帮我,该给你的前途绝不会拉下,相信我。灵佛寺不缺一个元源,我这里却缺一个曹子廷,曹家也缺一个继承香火的人,你说是吗?”

    这口才,再冷的石头都焐热了。弥结暗叹,他总算明白了,平阳公主是真把女儿当成儿子在养育。

    元源眼眶红红的,不知是烫的还是感动的,他笑道:“我还俗。”

    杜平高兴地一跃而起:“好,我在别院给你安排个房间,你好好住下。”她笑着去看弥结,“大师,你不会阻止吧?”

    弥结一声“阿弥陀佛”,他拿起他面前的那盏茶水,笑问:“贫僧若是喝了,是不是也变成郡主这边的人了?”

    杜平眨眨眼,然后笑容怎么都止不住:“这样算不算在挖我母亲墙角?”

    灵佛寺中,弥字辈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只要有弥英在前面,他就永远成不了公主的亲信,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他的能力又不至于强到可打破这个规矩,除了甘心认命,就只有另辟捷径了。

    公主那里没有位置,郡主还年轻,她的班底还没有打造起来。

    至于郡主能走到哪里,弥结轻笑一声,这世上的好事永远伴随着风险。他最近和郡主走得近,想看的也都看到了。

    弥结道:“我只问一句,郡主是想要漕帮吗?”

    曹子廷目光惊讶。

    杜平但笑不语。

    弥结一直看着她,似乎不拿到答案誓不罢休。

    杜平见蒙混不过去,又不打算撒谎,就慢吞吞说:“卫海是很能干,但他那个人不好说话,心气又高,眼里只看得上黄总督,唔,强扭的瓜不甜,我总不好强拉着他替我办事,真强拉了,他阳奉阴违怎么办?我总不好时时盯着,”她斟酌用词,“所以,我只是希望,漕帮能换个软和一点的帮主,大家有商有量有合作,这样多好。”

    曹子廷陷入沉默。

    弥结也沉默。

    杜平眨眨眼,虚心问道:“我这么想不对吗?”

    她想在江南发展,眼看漕帮这座山头避不开了,至少得换个能让她借路的帮主吧?

    “郡主想得很对。”弥结喝一口茶,目光欣赏,“贫僧还俗之后,还请郡主帮忙安排地方住下。”

    曹子廷听懂了,她看现在这个帮主不顺眼,所以想给漕帮换个帮主。

    这样粗暴野蛮的事,也难为她说成“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语气。

    就看卫海答应不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