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仍黑。
厉堂主在睡梦中被捆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没回神。他竟然在自个儿家里,自个儿床上被人给拿下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他喝道:“是谁?”
目光凌厉巡视一圈,这几个都是帮主的心腹,他冷笑:“怎么,姓卫的终于憋不住了?想拿我开刀?”
那几个心腹闷声不语,塞住他的嘴巴,一个手刀砍在他后脖子上。
厉堂主晕过去之前,最后一刻的念头,他还等着看姓卫的后院起火家宅不宁死不瞑目呢,竟然反而是他死前头?
他再次醒来时候,是在一个昏暗的房间,眼珠子左右转转,这像是个偏僻角落的柴房。门外有人听见了他的响动,推开门扫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身关门,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厉堂主心神晃晃,实在猜不到究竟想拿他如何?
不多时,来了两个侍卫,揪住他的领子往前拖。厉堂主仔细观察,这衣着打扮来看,可不单单是富贵人家,这应该是哪个官宦的府邸?
等他被拖到外面,亭台楼阁,雕栏画栋,富贵不可描述。
厉堂主不是没见识的人,他去过总督府,也见过其他官员的府邸,但这里不是他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暗自思量,从天色来看,从他晕过去到现在也就几个时辰,他应该还在江南省辖内。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昨日姓卫的王八蛋去了公主别院赴宴,转头就出这事,说这两者没关系他可不信。
厉堂主想通一切,心中怒火燃烧,他忍住,倒想看看那位任性的郡主究竟意欲何为。
他被一把扔到了地上,整个人被困得跟粽子似的,不复往日风光气度。
上面传来一阵少女的轻笑,似调侃似嘲讽。
厉堂主擡头望去,顿时愣住,这个……天呐……太漂亮了。
杜平伸手打个哈欠,懒洋洋靠在软塌上:“本想先抽你一顿再饿你几天,不过本郡主喜欢今日仇今日报,就不浪费时间了。”
身旁的美貌侍女将核桃糕递到郡主嘴边,另一个侍女又端起甜汤相喂,温柔小意,芬芳扑鼻。
肚子咕噜噜响起来,厉堂主脑子里的旖旎心思顿时烟消云散,快饿死了。他决定先探个底:“郡主抓我是为何事?我可没得罪过您。”
杜平斜眼:“哦?”
一句话什么都没问出,还收到一个警告眼神,看来不能欺负她年纪小了。
厉堂主咽下口水,这是早膳时间,他向来按时用餐,饿得胃都痛了:“郡主会来抓我,想必是昨日听信小人诬陷,即便让我死也得死个明白,还请郡主明示。”
看看这反应,第一句话单刀直入问症结所在,一看探不出什么,立刻换了语气置之死地而后生,还不忘踩卫海一脚。
杜平笑了,她喜欢聪明人:“小人诬陷?”
厉堂主见到她的笑容,立刻眼睛一亮,再接再厉:“若没猜错,定是卫海在您面前信口开河,把什么坏事推到我身上了?郡主别信他!”
“不信他信你吗?”杜平反问,“卫帮主我已见过多次,反倒是你,这回是头一次见面。”
“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厉堂主连忙表忠心。
杜平哼一声:“你应该没那么长时间让我见人心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充满威胁。
厉堂主脸色一白,想想对方没一见面就宰了他,应该还有机会,这个郡主肯定有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
但他一时猜不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进食,心急如焚:“郡主相信卫帮主的片面之词?即便官府判案,也得听听犯人的证词!”
杜平擡手,身旁的侍女立即退下,她擦了擦嘴,坐起身子。
她笑吟吟地说:“可你连卫帮主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何能力自证清白?可惜啊,这世上有多少人是死于消息不灵通呢?”
厉堂主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这句话几乎已是明示,他一刹那明白永安郡主想要的是什么。
最近发生的事在他脑中连成一条线,厉堂主的目光锁住她:“郡主来江南之时曾遇刺杀,怀疑是漕帮所为?姓卫的一定拼死抵赖,想来昨日郡主拿到了更多证据,让漕帮无法抵赖?”
杜平终于给他一个正眼。
厉堂主道:“不是我。”
杜平微微一笑:“每个人都这么说,我该相信谁呢?”
厉堂主道:“不知卫海跟您说了什么理由,若郡主愿意告知一声,我便可自证清白。”
杜平道:“没有证据,没有理由,卫帮主只说你是犯人。”
厉堂主立刻叫冤:“郡主,卫海与我贯来不和,这是诬陷,”一团粽子想跪都跪不下,他低头道,“请郡主伸冤,我愿帮您抓住真正的犯人,替您报仇。”
杜平挑眉,好半晌没说话。帮她抓?替她报仇?分明想借她的势去对抗卫海,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她难得坦诚相告,这家伙还想糊弄人?
她慢吞吞地开口:“让我再好好想想,来人,把他拖下去,继续关着,我想好了再带来见我。”
话音一落,门外的侍卫还没进来,倒是厉堂主先变了脸色,他可不想被继续关着,再饿个几天,直接就死在柴房里了。
他再不敢耍小聪明,往前扑腾两下,趴在地上:“等等,等等,郡主,我说。”
杜平似笑非笑:“说什么呢?”
厉堂主心里这个苦哇,他虽然猜到了这郡主的心思,但想着奇货可居再谈谈价格,小姑娘见识少不都很好拐的吗?结果直接拐阴沟里了,就这么几番对话,他彻底明白这个漂亮姑娘骨子里有多强硬,不能相信她的笑脸,都是骗人的!
厉堂主老老实实地说:“卫海是想借刀杀人,郡主别信他,这个事儿是不是漕帮做的我真不知道,我还没这么只手通天,但卫海若说他不知道,那铁定是骗人的!”
杜平意兴阑珊地“嗯”一声。
厉堂主察言观色,打算换一个她会喜欢的话题:“卫海这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他马上会有报应的,他连自己的后宅都管不安宁,明明只有一个妾氏,这小妾还跟他女婿搞上了,他还想让孙子接替帮主之位,让女婿帮忙,做梦吧,杨东日那只财狼,只想自己做帮主,哪顾得上亲儿子!”
终于可以说出来了!他憋得多苦啊,就担心不小心被卫海发现然后干净利索地处理完女婿小妾,这样不就没好戏看了?
杜平终于又正脸对着他,从神色来看,刚才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只看不出喜怒。她好奇地问:“你为何如此讨厌卫海?”
厉堂主沉默片刻:“漕帮不是他家的,数十年前,这个帮会成立不过是为了不让官府欺负,团结在一起保护我们这些漕运汉子的利益,不知不觉,就变成今天这样了。上任帮主是我长辈,他曾经说过,要维持一个帮派长长久久,需要点运气,也要点脑子,帮主是整个帮会的脑子,必须要选最适合最厉害的那个。”
他长叹一声:“我有自知之明,我胜任不了帮主,卫海比我强,他拿下帮主之位我毫无怨言,但是,他不该想着老子传儿子,儿子传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妈的,老天爷都看不过眼,让他生不出儿子!他竟然还妄想传给一个半大孩子?做梦!漕帮得毁在他手里!”
“别人怕他,老子不怕他!错的就要说出来!他一个人犯错,凭什么要整个漕帮承受!”
他越说越大声,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回荡屋中。
杜平静静看着他,沉默很久,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望着屋顶,倏然一笑。
厉堂主想抓抓脑袋,可以被捆着,动不了,回过神来继续表忠心:“郡主,您的意思我明白,您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你看,我什么都说,你想让我帮着对付卫海我肯定没二话。”
脑子转得倒真挺快的,杜平目光透出欣赏,可嘴里说出来的跟欣赏完全搭不上边:“你的命就只值这么点消息?”
厉堂主脸色一僵。妈的,这女人若去经商肯定是个奸商!他已经把最有用的消息告诉她了,真把肚子里的都抖出来,会不会直接没命啊?
他垂头丧气,好吧,是他没事先讲好价,怨不得她又想临时加价。
“其他的,没什么用,撼动不了卫海的根本。”厉堂主刚吃过教训,这回就选择实话实说。
杜平笑道:“来人,把他带下去。”
厉堂主喂喂叫了两声,不甘心,对上少女的笑靥,又不好意思骂脏话,只好退一步说:“给我点吃的,快饿死了。”
杜平噗嗤一笑,心情很好:“好,给厉堂主准备点吃的,等他吃完以后再狠狠抽一顿,用鞭子重重地抽,打得越惨越好。”
厉堂主瞪大眼,不敢置信:“喂!有你这么干事的?!”他目露凶光。
杜平好整以暇:“打完以后,把他送回漕帮。”
厉堂主一下子闭上嘴,像被锯了嘴巴似的,目不转睛盯着郡主看,这,这是哪来的人精啊?
他咽下口水,声音带点微微颤抖,不,他不想挨揍,他怕痛:“郡主,不用打,真不用,不管你打没打,送回去以后卫海肯定不会再用我了。”
杜平笑道:“哦?”
厉堂主壮着胆子继续说:“卫海巴不得把我撤下去,而且我这人吧,直来直往的,不适合做奸细,这个……苦肉计没必要,算了吧,啊?”
杜平把方才吃了一半的甜汤端起来,小勺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吃相斯文优雅:“你会乖乖被他撤下去?”
厉堂主又哑了。
杜平咽下嘴里的,开口道:“两个选择,抽你一顿送回去,抑或乖乖留我这里睡柴房。”顿了顿,“命是肯定能留着的,但等大戏唱完,漕帮还有没有你的位子就说不准了。”
厉堂主脸一阵黑一阵白,憋出一句:“你打了我,不怕我小心眼给你下绊子?”
他算看出来了,这位郡主一下棍棒一颗枣的,存了想收服他的心。
杜平微笑,不慌不忙:“不怕。”她目光清澈,让人能一眼望到底,清楚辨认出此话真假,“我不需要狗腿子,我只需要同行者,厉堂主,我喜欢你的想法,也愿意支持你的想法,所以,你不会下绊子。”
她温和道:“没有人会反对自己。”
同行者……厉堂主心头一热,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用力点头:“好。”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竟然愿意乖乖去挨打。
厉堂主很快被人带下去了。
弥结在旁从头看到尾,欣喜于郡主的成长,忍不住叹道:“幸好郡主最后说动他了,不然这样直白地罚他一顿,容易让人怀恨于心。”
杜平把最后一把甜汤咽下去,擦擦嘴,将碗放置一旁。
她尚未开口,另一侧的曹子廷淡淡道:“这位厉堂主欺郡主年幼,最开始心思不纯,即便后来为郡主折服,但心底仍是不服气的,等他回了漕帮未必甘愿为郡主做事,这种人,光靠仁德是收不了的,他只会心存侥幸。再加上郡主的确年少,又是个女子,若不狠狠教训一通,反倒会被看扁。”
弥结一怔,第一反应,这不像是曹子廷会说的话,他以前会更温和。
杜平面无表情,拿起一块核桃糕慢慢吃,目光一丁点儿都没看过去。
弥结九窍玲珑心,目光徘徊于他们二人之间,很快收回,眼观鼻鼻观心,也不插嘴。
曹子廷作揖:“郡主此举高明,属下佩服。”
杜平狠狠咬一口糕点,甜滋滋的味道破碎在嘴中,没好气道:“嗯,我就是故意的。”
曹子廷道:“他说的那些,属下愿为郡主详查。”
杜平总觉得心里有股子气,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模样,那股气越烧越盛:“不用你。”
曹子廷一顿,这段时间他也摸熟了别院,郡主身边的确没什么可用之人:“不知郡主欲派谁人前往?”
杜平白眼:“不告诉你。”
曹子廷看着地,沉默,许久方说:“属下逾矩,郡主见谅。”
杜平哼一声,直接跨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