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堂主一直躺在床上养伤,那小郡主下手可不轻啊,鲜血淋漓的,看着就吓人。他媳妇儿给他上药的时候一边哭一边骂人,说那些权贵果然都不是个好东西,他也跟着附和几句。
帮里的事也很顺利,卫海果然把杨东日推出来了。
呵,那小子本就有反心,现在手上权力一撸到底,肯定会有动作。
厉堂主心情大好,就等着姓杨的出手呢,他好坐山观虎斗。
岂料,没高兴多久,就收到永安郡主的密函。
那日夜里,他正打着呼噜睡觉,因背上伤得厉害,他是趴着睡觉的,媳妇儿是歇在外间的,他听到窗外有动静,连忙喊人,结果没有一丝回应。
厉堂主心下一慌,还以为卫海搞不掉他就决定暗中下手,挣扎起身。
一只手掌按住他,耳中传进一丝声音,听着像个少年,“自己人。”
厉堂主擡头一看,松一口气,少年长相好看得过分,正是永安郡主身边那人,名字好像叫什么,曹子廷,对,就是这个名字。
他拍拍胸口,“你也忒吓人了,光明正大进门不好吗?”
曹子廷直接掏出密函给他,“看完马上烧掉。”
厉堂主展开一看,脸色骤变,“都是真的?”
“黄总督近日就会下手,郡主说,依着卫帮主惯常的作风,应该不会反抗。你不希望卫海将漕帮变成卫家世袭的东西,应该更不希望漕帮完成变成官府的东西。郡主说黄总督性子软,只有漕帮反抗他才会觉得麻烦罢手。”
两人本就意见一致,三两下就把事情谈妥了,曹子廷看到他把密函烧成灰方才离开,确保不会给郡主带来祸事。
厉堂主这日清早醒来,一直算着时间,等下属带来消息,知道卫海已前往总督府,立刻命人下去煽动帮众。
正好有杨东日的先例,虽一部分仍然相信卫帮主一心为公,但更多人却觉得卫海私心太重,连自己女婿都能卖,自然也会出卖其他人。
“我们给朝廷流汗流血!他们说抓人就抓人!太不把漕帮当回事儿了!”
“那些杂事苦事明明官兵也有份,他们倒好,这么多年天天在安乐窝躺着!我们干了也讨不了好!”
“帮主就是朝廷的走狗!自己拿了好处,把我们扔一边!”
“被抓的兄弟们冤啊!我们要去救人!”
“对!去救人!”
一大伙人,手里拿刀拿锄头,向留守司的监狱冲了过去,路上行人看见纷纷躲避,想凤阳没安歇多久又开始闹事了。这么大群汉子火拼起来,恐怕又会有无辜者遭祸,百姓们都躲在家里,紧闭大门。
张天带人赶到的时候,留守司大门外围满了漕帮人,气势汹汹。
杜平也跟着来了,她坐在车马里,马车则是停靠在墙角转弯处,恰好避开这群人的视线。她透过帘子往外看。
只见,卫帮主先上前劝阻,他额头上还渗着血,严肃道,“你们想干什么?还不快回去!”
这群人是漕帮最底层的,有好些人还没见过帮主,顿时嚷嚷,“你算哪根葱?滚开!”
身边有人认出来了,忙拉住他。
卫帮主深深呼吸一口,大声道,“在下卫海,正是漕帮帮主。”
这伙子人一下子哑壳了。
有胆子大的开口,“卫帮主,现在这里面就关着我们漕帮的人!你是帮主,救还是不救?”
卫海淡淡道,“我会与指挥使详谈此事。”
一群人顿时骚动起来,一开始众人说话还是淅淅索索的低闻细语,不多时,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忍不住嚷道,“滚犊子的帮主!你就是朝廷的一条狗!肯定会卖了我们兄弟!”
立即有人附和,“看看你自个儿的额头!就是当奴才叩的印子!”
卫海脸色一变。
“呵。”张天听了一声轻笑,料不到能看到这么一场好戏,顿时觉得那声不情不愿的道歉也值当了。他上前一步,挡在卫海身前,吩咐,“带卫帮主下去休息,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声音中透出冷硬之色,可想而知,他嘴中的“解决”绝不温和。
卫海从没忘记过这土匪是踏着鲜血走出一条路的。
手上性命无数。
他急道,“张天!你给我……”话尚说到一半,身后有人捂住他嘴巴,卫海身手还算不错,立刻一个转身,分筋错骨手就使出去了。
焦急中,他把后背露出给了张天。
张副指挥使毫不客气,刀背直接劈向脖子,把他给砍昏了,擡起下巴,“拖下去,留个人看着,别让他碍事。”
漕帮那伙人看呆了。
张天狞笑,长刀在手中呼伦一个圈,银光闪烁,一身官服也盖不住他的匪气,他长刀横指,气势吞天,“都拿着武器站老子面前了,还想全身而退?”
他刀锋一挥,喝道:“兄弟们,让他们瞧瞧我们的厉害!”
这头已经打起来了,另一头士兵背着卫海绕路走,前门进不去,他想从后门绕进留守司,经过转角一辆马车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把他交给我吧,留守司押着卫帮主不太妥当。”
帘子掀开,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来。
士兵看呆了,下意识点头,就按照永安郡主说的做了。
杜平笑道:“你快去帮忙吧?”
这小兵也是青寨出身的,虽然年纪小,但手上经过的阵仗却是不少,是故一照面就能看出对手的斤两,他摸摸脑袋,憨笑道:“不用,就一群软脚虾,老大一个人都够了。”
果不其然,杜平擡头望去,就这么几句话的时候,胜败已经很明显。
张天揪着一人的领子,轻轻松松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冷声嘲笑:“你是主使吧?你怂恿他们的?”
那人脖子勒得厉害,脸涨通红,快喘不过气来。
杜平扫一眼,别的不说,姓张的手上功夫和治军功夫还是很过得去的,虽然性子不喜,但能收服的话她还是愿意要的,但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这点上她和卫海意见相同,这位张大人不是愿意长久屈居人下的人。
收不服,只能当做敌人。
她看着那边都快结束了,便吩咐车夫:“把卫帮主送回漕帮,”顿了顿,她笑道,“交给他女婿杨东日去照顾吧。”
车夫应诺。
“记得,一定要交到杨东日手上。”杜平重复一遍。
等张天处理完那边的事情,走过来一看,啧,连车带人都不见了,只留她一人在此。他刀尖上还滴着血,那股杀气腾腾的威势还没消逝,瞥来一眼,质问道:“人呢?”
杜平表情纹丝不动:“送回去了。”
张天挑眉,他就喜欢看她这副冷静又骄傲的模样,虽然更想看她花容失色梨花带雨的样子,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看到,啧,好想弄哭这女人。
“我做坏人,你做好人?郡主打得一副好算盘。”
杜平道:“哦?张副指挥使的意思,我做决定还需要经过你同意?”
张天和她对视片刻,笑了:“当然是郡主说了算,我不过一问。”
两人对话时,手下人已经把战场都收拾干净了,该绑的绑,该关的关,动作利索。张天觉得这么云里雾里地走下去不太好,虽然他们彼此不信任,但既然要做同一件事还是该交代清楚,该合作的地方还是得合作。
他什么都想到了,唯一漏算的一点,没想过一个女人也会想要漕帮。
他一直以为,永安郡主对付漕帮是为报仇。
张天试探道:“郡主接下来……”
说到一半,他直起腰来,只见一队人马向他们走来,最前面那男人长得白白净净,瘦瘦高高,五官也算凑合,只眼底下方青黑,一双眼睛透出浑浊靡乱的光。
这位就是留守司方指挥使,张天的顶头上司。
方指挥使刚从外室那里回来,听说了漕帮闹事,本不想管,但一听黄总督派了张天去处理,怕被抢风头,这就匆匆带一队人马过来。
他对张天很是不喜,本来收编的这帮土匪都归编于他麾下,一下多了四千多人挺威风,可那天等他见了人,发现这群青寨的骨头太硬,居然不服他,只听张天号令。
方指挥使心中自然不悦,就此结下梁子。他暗中给张天小鞋穿,岂料这个土匪精明得很,每次都能安然躲过,他索性眼不见为净,把杂事都交给他处理,自个儿去逍遥快活。
方指挥使一眼就看见杜平,眼睛一下子睁大,连找张天的麻烦都忘记了,笑着上前行礼:“这位定是永安郡主了。”
杜平礼节一笑。
“名不虚传啊,”方指挥使赞道,“某还是第一次见到郡主,以后若有帮得上的事,只管来找我,定不推辞。”
杜平笑道:“方指挥使客气了。”
方指挥使总算想起眼前还有个讨人嫌的,他态度来了个大转弯,冷下神色,喝道:“张天,你在惹什么事?”
张天道:“大人,是漕帮的人惹事,我奉总督大人之命前来。”
“出兵之前应该先得到我的允许,连这点规矩都不懂?”美人在侧,方指挥使说话格外有气势,“来人,先把动手的人都拿下,我要回去好好审问,省得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把那套土匪作风带到军营来。”
张天懒洋洋掀起眼皮,黑眸摄人,嘴角勾出一个冷笑:“哦?”
他擡手,刀锋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稳稳插回刀鞘中。刀尖上的血滴溅在地上,他站在原地,身后处理战场的属下不知不觉都汇集到他身后,两相对峙。
一边是个个身染鲜血,气势惊人,狠狠盯住对方。
一边则是修养多年,富贵窝里躺着的懒怠士兵。
对战能力,一眼便分出高下。
张天也不动作,只盯着他们看,看到他们都开始哆嗦了,方才开口:“大人,属下看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给我,事后定会如实向你禀报。”
方指挥使胆色不怎么样,但判断形势的能力还是有的,他还真怕这群土匪犯浑。他色厉内荏:“姑且交给你,若是出了什么漏子,拿你是问。”
张天一笑,懒懒道:“属下遵命。”
方指挥使努力维持优雅的姿势和永安郡主告别,然后命人给郡主准备一辆马车,做完一切,头也不回地带人走了,越走越快,很快不见踪影。
张天嗤笑一声,摆手赶人,“忙你们的去,别围在我这儿碍事。”
兄弟们挤眉弄眼地瞅瞅老大,又看看郡主,一哄而散。
杜平安静许久,终于开口:“他很怕你。”不是疑问,而是确定。
张天吊儿郎当倚在墙上,似笑非笑:“一群软蛋而已,老子不放在眼里。”
杜平斜他一眼。
“还在青寨的时候,我怕这怕那,又担心朝廷围剿,又担心红花教来捡便宜,一边还要忌惮漕帮,只觉得举步维艰。真等到出来了,发觉都是瞎想,”张天笑道,“朝廷的士兵竟然都是软蛋,完全没反抗能力,我算是知道红花教怎么拿下闽地的了,不过尔尔。漕帮势力虽大,但论起打仗也不行,不是我一回之敌,剩下那个红花教,呵,想必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张天的信心是前所未有的强大,突然发现以前都是自己吓自己。
他以为的敌人根本实力不足,真打起来说不定他能占了整个江南呢。
杜平淡淡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哦,你这是在夸我?”张天眼睛一亮。
“不,我只是在告诉你,江南只要换一个将领,就可以把你打得屁滚尿流,至于漕帮,人家这是专心做生意,没想打打杀杀的事,要不然真操练起来,哼,就凭你?”
张天挑眉,明显不信:“就凭姓方的手下那群兵蛋子?”
杜平懒得看他:“坐井观天,张天,我告诉你,朝廷跟你想象得不一样,别以为天下将领都像方指挥使一样,改天你若有机会看到西北铁骑那群悍将,弓如霹雳惊弦,气势摧枯拉朽,就会知道自己有多无能。”
马车这时候已经送来了,张天一个眼神逼走车夫,然后走到马旁,牵住缰绳。
杜平说完,就直直走向马车。
经过身旁时,张天握住她的手腕,捏很紧:“你看不起我?”
杜平皱眉,垂眸向下望:“放手。”
“不放。”张天挑衅道,“有本事你挣开我。”
杜平慢慢侧过脸,望进他的眼睛里:“别让我看不起你。”
“呵,你不向来看不起我么?”张天心里明白得很,这娘们儿看他跟臭虫一样,当年在青寨是情势所逼,那些好听话,那些笑脸,都是装出来糊弄人的,“总有一天,让你心服口服跪在我面前。”
杜平沉默许久,犹豫一下,还是说出心里话:“张天,想让人看得起不是靠强权的,心里跪下和身体跪下是两码事。你自己想想,你的兄弟愿意跟随你崇拜你,是因为什么?”
听她说这番话,张天的手不知不觉放开了,听得入神。
“你在我面前,有让我看得起你的地方吗?在你眼里,只有靠打服这一种方式来取胜吗?如果是这样,他年你走得再远,不管归顺谁,都只有被卸磨杀驴这一下场。当然,你有兵,你有刀,你有力量,别人自然会听你说话,武力是你最好的敲门砖,但是,你想过怎么让人永远听你的话吗?”
她伸出手来,按住他腰间的刀柄,四目相对,彼此眼睛里可以映出对方的身影:“靠你的刀远远不够,即便你能一直打赢,有一辈子的仗可以打吗?好好想想吧。”
这回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跳上马车。
张天将这番话一字一句地回味,品出了点不同,他抹把脸,笑了:“谢谢。”
杜平不说话。
张天撩起帘子,非得看着她说话,冲她笑:“很有道理,受教了。”
杜平看她一眼,别开脸。
他心甘情愿充当马夫,亲自送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