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海依旧昏迷,平躺在床上,呼吸平缓。
后脖子挨的那下子劲儿特重,血印子都透出来,看上去颇为吓人。
屋里很安静,窗户开着,门也敞开着,里面只有两人,卫帮主不省人事地躺着,另一人则像影子一样地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一阵风吹来,把他的脑袋吹醒了几分。
杨东日紧紧握住的拳头松开了,现在不是动手的好时机,即便卫海死在这里,好处也轮不到他,说不准还得赔上一条命,划不来。
想开了,人也放松了,他便坐下来等帮主醒转。
卫海恢复意识时,头痛欲裂,脑子立刻记起来昏前的最后一幕,心里一直暗骂张天那个龟孙子,下手忒重,也嫌弃自己脑子昏头,竟然将后背露出来?他是嫌命太长吗?这种错误绝不再犯。
他皱着眉头起来,一眼看见女婿,开口便问:“谁送我回来的?”
“应该是永安郡主的人。”
这个名字让他脑袋又开始疼,卫海摸了摸后脖子:“嘶嘶”地吸着凉气,“我睡了多久?”
“大约两个时辰。”
卫海试着下床,但双脚才着地,眼前就一阵昏眩,他闭目休息一会儿,又缓缓发问:“帮里怎么样了?那群闹事的傻子回来了吗?”
杨东日迟疑一会儿:“应该没回来。”
果然,张天那只豺狼不揭漕帮一层皮怎么会松口?银钱还好商量,但张天想染指漕帮万万不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这事儿就没得谈!
卫海撑着脑袋,心中还在烦闷怎么应付黄总督,现在的问题在于,连官府都想咬一口,他是不是该试试强硬的手段,说不定能逼退黄熙皓的贪念。
不,不可操之过急,容他再想一想。
“爹,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归原位?”杨东日突然开口,“我空出来的位置被厉堂主盯上了,现在补缺的都是站在他那边的人,”顿了顿,他说出心中担心之事,“厉堂主不是软柿子,吃进去恐怕就不会吐出来了。”
卫海瞥他一眼:“着急了?”
杨东日连忙摇头:“只要帮主之位是翎儿的,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回去的位置不过时间长短,不过,”他犹豫片刻,“我不想等太久。”
卫海笑了,脑袋还算明白,就是耐心差了点。不过女婿这点小情绪他不看在眼里,秉公考虑问题,只道:“老厉想要就给他吧,老帮主于我有恩,老厉毕竟是老帮主的亲人,权当还人情,何况,老厉手腕不差,对漕帮也是忠心耿耿,出不了大事。”
杨东日藏在袖中的拳头捏了捏,努力掩饰表情,苦笑道:“爹,厉堂主对漕帮是忠心,对你也不错,可是,他不服翎儿啊,如今你在还撑得住,哪天等你……咳,那时候,我和翎儿岂不是拿他没办法?”
卫海皱眉,这确是个问题,脑袋又开始痛,不想了,不想了,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不急,我退位之前会把帮里处理干净的,翎儿是我亲孙子,放心。”
杨东日站起身,低着头,担心再站在这里就按捺不住脾气露馅了,便告辞道:“我以前和张天打过交道,多少有点交情,这就去他那里探探情况,爹您这里……要不让翎儿来照顾?”
卫海摇头,不想耽误宝贝孙子的学习时间,正要拒绝。
只听杨东日又道:“爹你受了伤,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正好可以手把手教教翎儿。帮里至少有一半人对翎儿不服,唉,年纪是小了些,爹你多把翎儿带在身边,他们多少顾忌些您的面子。”
卫海沉吟片刻,一想,也有道理,便答应了:“那让翎儿来吧。”想起孙子,他嘴角情不自禁渗出笑意。
好久不见孙子了。
卫翎今年刚满十岁,性格温和,脸蛋也俊俏,帮里的一些小媳妇大婶子都很喜欢他,可惜帮里的男人不这么想,觉得这小子毛都没长齐,整天之乎者也一股儒酸臭,做事又犹犹豫豫的,很看不上眼。
卫翎见到他爹来了,高兴地冲上前去,一跑就觉得动作浮躁了,硬生生止住脚步,装出一副成熟的大人样,缓缓上前,微笑问好:“爹,你来了。”
杨东日点点头,含笑道:“夫子夸你学得快,不错。”
卫翎笑意含蓄,一副高兴得不得了又强行抑制的模样:“爹过奖了。”
“你祖父受了伤,最近要静养,你去照顾他尽一尽孝道。”杨东日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瓷瓶,“你祖父这人嘴上不说,其实吃药最怕苦,偏要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个给你,每天吃完药后你给喂他一颗,给他压压苦味。”
卫翎掩嘴偷笑。
“别说是我给的,就说是你买来的糖丸,给他解馋。”杨东日无奈地吩咐道。
“是,我知道,要顾忌祖父的面子嘛。”卫翎笑得开心。
杨东日也笑了,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拍。
卫翎跟夫子告假一段时日,便去到祖父那里。头一回见到祖父精神如此不振,心疼万分,他索性住在祖父外间,每日晨醒开始伺候,端汤喂药,炉前煽火,不假于人手,孝顺得让卫海嘴巴都合不拢。
那瓶糖丸,他每天都喂祖父吃一颗。
卫海从不会怀疑孙子。
所以,当卫海发现身体不行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把配药的大夫抓来,严刑拷问,结果大夫死了,他也没撬出有用的消息。
卫海已经连床都起不来,日渐虚弱,看到孙子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他故意装出一副没什么大碍的模样:“把你父亲叫来。”
卫海的身体不行了,脑袋却还没糊涂,一项一项地排除,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杨东日来的时候,依旧恭敬:“爹。”
卫海特地把孙子遣出去,后面的事他不忍心让孙子知道。他躺在床上,呼吸微弱,不过几天时间,就憔悴得彻底像个老人了。
卫海冷冷盯着他,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有什么要说的?”
“爹,你只剩下几天的时间安排后事,位置还是照旧传给翎儿,放心,我会辅佐他的。”杨东日道,“我相信爹是不会把事情说出去,翎儿若背上亲手弑祖父的名声,这辈子就完了。”
卫海闭上眼,粗喘气。
畜生,竟招一只白眼狼回家!可软肋被看穿了,畜生的每句话都分毫不差击中他!
他突然想到另一件事:“那贱人肚子里的孽种,是你的?”
这么一想,所有的一切都能串联在一起了,这畜生本来还想多忍耐几年的,但是那贱人被关起来了,他担心事发,便迫不及待出手杀人。
杨东日没有说话。
卫海从他的表情上便得到答案,他咬牙:“畜生,罔顾人伦!”
杨东日笑了笑:“月娥风华正茂娇媚迷人,爹对她而言,年龄大了些,女人本就喜欢年轻力壮的,不怪她。”
卫海气得眼睛都红了。
“不说了,”杨东日笑道,“女人算什么?要死要活,爹你一句话的事,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翎儿的将来。”
卫海许久不说话,久到杨东日以为他以沉默来抗拒了。
这是卫海一生思想最矛盾的时候,是的,他可以拖着这个畜生和贱人一起去死,可是,留下来的人呢?翎儿怎么办?没有他的支持,没有这畜生的帮衬,翎儿的将来怎么办?淑婷是个慈母,可她压不住漕帮众人,只要他前脚一死,后脚她们母子就会被赶出漕帮。
这辈子,他是看不到孙子娶妻生子了……
可是,他希望孙子一生富贵,稳稳坐上漕帮帮主。
卫海眼眶微湿,眼下能靠的的只有这个畜生,至少虎毒不食子吧。他死不足惜,孙子却正朝气勃勃。
“我要你亲手弄死贱人肚子里的孽种!”卫海盯着他,一字一句,“你的儿子,只能有翎儿一个!”
“当然。”杨东日答应得干脆。
“我知道你和张天暗通款曲,不过为了漕帮,我提醒你一句,那就是一只心狠手辣的豺狼,你别引狼入室,你斗不过他,到时候别赔了翎儿又赔漕帮。”卫海目光冰冷,心中已有算计,“我死之前,会把他拖下去,你别扯后腿。”
“我和他没什么交情,之前来往也不过是为了对付您。”杨东日撇清关系,“爹您老人家愿意出手,我自然站在您这边。”
“好,”卫海闭上眼,拼命忍耐,努力控制呼吸,“滚出去,让翎儿进来。”
杨东日规规矩矩地退下,走到外面被风一吹,这才发现背后全是冷汗,他望着手心虚汗,两只手随便一抹,望着天空露出大笑,很快收住,担心被人看见,很好,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下稳了。
他那儿子什么也不懂,以后漕帮就是他的天下!
杜平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一天后。
此时她正在翻阅和江南商会的一大堆文书和账目,忙得连午膳都没用,她研究陈家的条款正起劲,弥结从外头走进来,递给她一张密封信件,低声道:“厉堂主传来的消息。”
杜平擡起头,二话不说就打开看,才入眼的内容就让她眼睛一亮,看着看着,她又沉默下来,双唇抿成一条线,眼眸下垂,漂亮的脸蛋仿佛凝固成一座雕像。
弥结对郡主的小动作很熟悉,知道她这是不开心了,急忙问道:“坏消息?”
杜平沉默一下,摇头。
“不,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她将纸条递出去,“你自己看。”
弥结一目十行,几息之下便看完了,他担心郡主会犯心软的毛病,沉吟片刻,斟酌用词,“这是漕帮自己的事,旁人不好插手。”
杜平此生亲缘单薄,自己梦寐以求却得不到,别人拥有却死劲儿作践。
嫉妒啊,胸闷啊。
她长叹一声:“这做法……有些下作了。”随即评断,“杨东日是个小人,可以合作却不能信任。”
弥结松口气,幸好幸好,郡主的脑袋没犯浑。
“你今日就去一趟漕帮,找杨东日谈一谈。漕帮最近会有动荡,你给自己谈个堂主之位下来。杨东日做出这种事,卫海即便不杀他也不会再给他舒坦日子了,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要漂亮得多,由我们来资助杨东日,你顺便可以用用公主府的名堂。”杜平想了想,谨慎告诫,“记住,要装成和厉堂主不和的模样,降低戒心,以后漕帮真有不决之事,也方便你们暗中操作。”
弥结点头同意:“郡主说得在理,唉,可怜卫帮主一世英名,最后被人害了还要替人善后。”
杜平道:“他想对付张天那是再好不过,”她原本还担心张天会和她抢堂主的位置,现在一看,这厮能逃过一劫就不错了,“张天这个人啊,的确棘手,”她轻咬唇角,眯起眼想了想,“我们助卫海一臂之力吧。”
弥结忙上前问:“郡主可有计划?”
“你觉得卫海会怎么用自己的性命来办这件事?”杜平反问。
弥结道:“找黄总督?”他对这些人的性格作风都详细了解过,“对卫帮主来说,黄总督比张天要好打发得多,黄总督已是二品大员,对民间的权势看不上眼,只要给足好处就行;可是张天不一样,他一直想在漕帮掺一脚。”
杜平点头,微微一笑:“说得很对。”
弥结观察她的神色,笑道,“郡主还有下半句但是?”
“哈哈,师叔你太了解我了,等你去了漕帮,我如失一臂啊,”杜平笑得眼睛弯弯,“但是,”她刻意顿了顿,“我若是卫海,一定会光明正大地除掉他。”
“死在阳光下,才能保证他永不翻身。”她站起身,望着远方,“何况,理由都是现成的。”
“准备一下,我们一起出门。”杜平离开书房,摸着肚子笑道,“等着吧,很快就会开堂了。”
她侧身回头,竖起两根手指,笑眯眯地断定,“不出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