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桩案子轰动了整个凤阳。
苦主是漕帮帮主,卫海。
人犯是新上任没多久的留守司副指挥使,张天。
两个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这天清晨,衙门外面围满了群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杜平估摸着,半个凤阳城都围上来了,都快媲美她生辰那日的热闹情状。
烈日当头,众人皆是汗流浃背,却挡不住百姓凑上来的熊熊八卦之心。
这回的主审是章知府,望着头顶上匾额“明镜高悬”四个字,他又开始头疼。
本来么,这案子不难,听到这两个名字他就已经想好怎么判,只要和黄总督商量一下,把意见给统一了,保管什么风浪都掀不起来。
可惜,黄总督还在犹豫,只来一句半真半假的“都交给老弟了”,然后拍拍他肩膀。
信他就有鬼了,最后若出事,这就是妥妥的甩锅!
章知府是真头疼,他心里门儿清,卫海都赌上一条命了,绝不容许他轻轻揭过,本来张天这人吧,要杀就杀呗,不就是个土匪出身么,偏偏随他归降的四千多人个个骁勇善战,还忠心耿耿,现在衙门外面就守着几十个呢。
他若有胆子说出一声“斩”,外面那几十人恐怕第一个围上来先斩了他!
章知府板着一张严肃脸,位于正座。
他余光微微向左一瞥,心里将黄总督翻来覆去骂个遍,这老货看着精明样,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招安这么多匪徒都不知道把他们打散,聚在一起等他们造反啊?
黄总督坐在他左手边,一副置之事外的模样。察觉到目光,他转过头来,呵呵一笑,尚有闲情朝他拱手招呼。
章知府气得哟,多年涵养让他强迫自己微笑还礼,憋屈憋得内出血。
杜平坐在他右手边。
这位永安郡主入席的时候又引起一阵骚动,本以为只是饭后茶余嗑瓜子看个惊天大案,哪晓得飞来艳福,还能连带着一睹美人风采。男人们都在凑头凑脑,踮起脚尖往里望。
永安郡主丝毫不窘迫,神色寻常,谈笑自如。她垂眸望去,地上放着一张床担子,卫海就躺在上面,憔悴得几乎失了人形。
这已不是众人印象中声名赫赫的卫帮主。
尚未迟暮,英雄却已没落,不复往日荣光,可嗟可叹。
杜平内心震动,这位卫帮主在临死前又一回颠覆她的认知,为达目的,不惜将自己最可怜可悲的一面袒露人前。他不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亦不难过他人的同情嫌弃,眼中只剩下自己的目的,一往无前,甚至为仇人带来好处也在所不惜。
她收回目光,轻叹一声,这样的敌人真是可怕。
张天就站在离他三尺远的位置,初见卫海这模样时,脸上震惊藏不住。他面色凝重,知道今日绝不可能善了。
衙门击鼓升堂。
章知府开口问道:“台下何人?状告何事?”
“草民卫海,状告留守司副指挥使张天谋杀之罪。”卫海说得很慢,即便如此也十分吃力,说到一半就咳嗽,甚至咳出血来。
衙门外面围满人,此刻却很安静,只余咳嗽的声音回荡在诸人耳中。
卫海抚着胸口,平缓呼吸,继续道:“数日前,张副指挥使在办公时故意打伤在下,草民昏迷多时醒来后便一直头晕目眩,起不了床,沉睡的时候越来越多,日渐虚弱,恐活不了几日,”说到此处,他不免生出几分悲哀,“大夫说怕是伤了颈椎,再难医治。”
章知府心中是偏向卫海的,毕竟漕帮对官府一向恭敬有加,不似青寨那般桀骜不驯。他面上不做表情,转头问犯人:“张天,你可有话辩解?”
“那日,卫帮主阻碍我办公,为求方便的确打昏了他,但更多的却绝对没有。”张天矢口否认,“我习武多年,手上的轻重心中有数,绝不会害人性命!”
卫海又开始咳嗽,眼睛都咳红了,盯住他问:“那你倒说说,我如今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为了陷害你故意连命都不要了?”
张天一阵沉默。
他知道情况不对劲,卫海是一直想除掉他,可绝不至于拿自己性命做筹码,漕帮内部一定出事了,他第一时间便去问杨东日,可拿到的消息都是含糊其辞,他摸不准内情,自然也猜不到真相。
漕帮是否内乱他不清楚。
但他知道,他已踩进陷阱。
卫海伏倒在地,字句情绪:“一命还一命,还请大人还草民公道!”
这番状况下,围观者都不自觉站在卫海这边,纷纷觉得张天本就是土匪出身,如今谋得官身,就开始仗势欺人,罔顾人命。在百姓眼里,土匪都是杀人如麻的家伙,犯下这等恶事一点也不出奇。
“啧,人渣就是人渣,披身官皮也遮不住身上的臭味!”
“就是!卫帮主是个和气人,真是命不好啊……”
“大人还犹豫什么,这种败类就该杀之而后快!”
人群里议论纷纷,嘴里的话都相当难听,使劲儿把张天往地上踩。
藏身其中的一些青寨出身的人实在听不下去,怒目而视,有忍耐不住的想挥拳头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却瞥见老大暗暗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别冲动。
青寨之人只能捏紧拳头,辛苦忍住怒火。这群蠢货!老大就是被冤枉的!是被卫海那小人陷害!忠奸不分!
张天仍然挺拔地站在正中央,黑眸中各种情绪翻腾,他坚持否认失手:“知府大人,我不知卫帮主是为何人所害,但绝不是在下。妨碍公务本就可立地拿下,若此案错判,以后还有哪个侍卫敢出手阻止妨碍者?长此以往,规矩不成方圆!”
章知府定定看他一会儿,又看一眼外头神情扭曲的青寨孽党,他并没立刻下判语,回头问道:“不知黄总督如何看待?”力图将这老货也拖下水。
黄总督老神在在,摸摸胡子:“我不过看看,绝不敢胡乱插嘴,案子还是听章知府的好。”
章知府深吸一口气,眼睛一眯,厉声问道:“张天,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不敢。”张天道,“我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说到此处,他目光在衙门内巡视一圈,正要杜平也在看他,两人视线对上了,停滞数秒。
杜平微微一笑,出人意料地开口:“这件事,我倒有资格说上几句。”
张天身形一震,游移不定地望着她,目光中有试探亦有希冀。
章知府侧目:“哦?此话怎讲?”
杜平道:“那天出事之时,我正巧就在张副指挥使身旁,他出手的时候我也看到了。我也算是习武多年,力道的轻重还是看得清楚的,张副指挥使并未下杀手。”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安静一瞬。
张天的眼睛亮了起来,望着杜平的目光中满是感激,情绪万千尽在不言中。
他控制不住,上前一步,拱手道:“多谢郡主仗义执言。”
“不用谢我,”杜平摆摆手,“我不过如实告知。”
卫海又咳嗽起来,挣扎坐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停在她身上:“郡主可是摸着良心说的实话?可敢对天发誓?”
“这是自然。”杜平擡手发誓,“绝无虚言。”
卫海盯得更紧,他不住咳嗽,只看着她。
章知府打破这僵持,问道:“你既愿意出言做出证词,便是愿意给张天作保的意思?”
杜平缓缓摇头:“公主府不好插手这些公务,我也不懂断案,不过,倒有一个意见想提,不知可否一言?”
章知府顿了顿,你娘平阳公主都把手插进都察院里了,你现在说公主府不插手不心虚吗?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夫能让你不说下去吗?他严肃道:“尽可直言。”
杜平道:“我将凤阳最有名的大夫请来了,就在门外。”她向身后之人吩咐几句,又回过头来,“既然双方各执一词,我们不如请大夫看一看,卫帮主的病情究竟因何造成,大夫总比我们这些门外汉来的靠谱。”
卫海立刻开口:“我的病情早已请大夫看过,永安郡主这是怀疑我诬陷?”
张天看出他的心虚,哈哈大笑:“卫海,你怕了?”
“哼!我是看永安郡主偏帮得太明显!”卫海道,“谁不知道青寨招安就是郡主牵的线!”一边说一边观察少女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分毫破绽。
杜平也不反驳,好脾气道:“我都听大人的,看与不看由大人说了算。”
围观中的青寨之人大声叫好,对永安郡主的感激信任简直快溢出来了:“让大夫来看!让大夫来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假的真不了!”
百姓们又开始议论纷纷,觉得这法子可行,外头热闹起来。
章知府深深看她一眼:“来人,请大夫上来。”这大夫是永安一手准备的,他不是怀疑,而是确定这女娃想搞鬼。他并不在意这案子谁输谁赢,只想平稳地结了这案子,别再闹出事来。
大夫的确是凤阳数一数二的,在场不少人都被这大夫看过病,百姓们都信得过。
大夫蹲在地上,仔细把脉,又在病患后劲处摸索观察,许久,他起身行礼:“草民已看完了。”
“哦,情况如何?”章知府问道。
卫海是从来没有的紧张,担心功亏一篑,他已想好了,咬死张天和郡主勾结在一起,总之,一定要把张天带到地下去,否则漕帮将来危矣。
“卫帮主被人伤了颈椎,加上医治不及,如今药石无效,只能等死了。”大夫长叹一声,“寿数就在这几日之间了。”
全场都陷入沉默,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张天身上。
卫海亦没料到是这结果,明显一怔,他大笑出声,伸手一指:“张天,你还有何话可辩解?”
张天彻底怔在原地,目光紧紧停在杜平身上,想从她的表情看出真相。
杜平静静回望,面不改色,摇着头叹气,似在惋惜。
“呵,”张天盯着她,很慢很慢地点头,“好,很好,我无言可辩。”他一步一步上前,站定在杜平面前,两旁的侍卫担心他闹事,都要上前拉开他,却被杜平一个手势阻止。
张天黑眸深深,眼底深处波涛汹涌,他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郡主公正严明,真是好计策,在下心服口服。”
杜平柔声道:“张副指挥使不必着急,卢大人还没判决呢,只要你认罪态度好,也许可免于一死。”
张天气急,若是可以,真想把这女人一口一口咬死。
章知府也这结果也甚是意外,以为郡主会偏帮张天,岂料是一招置人于死地啊。他
心中对这女娃的忌讳又加深几分,就想趁众口一词的情况断下案子,早点了结这桩麻烦。正要开口之时,只听人群中传来一道焦急的女子声音:“且慢!”
语音刚落,只见一清秀女子从围观者中挤出来,荆钗布衣,容色温婉,她的身形微微颤抖,却还是鼓足勇气站出来:“我有话要说。”
杜平目光瞥去,认了出来,在青寨中有过交集,正是茯苓。
“我也是大夫,我愿意替卫帮主把脉一探。”
张天回头,明明让她乖乖待在家中,没料到她还是跟了出来。他眉头一皱,开口呵斥:“回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茯苓固执不动,蹲在卫海面前,伸出手:“卫帮主可敢让我一观?”
卫海目光冷冷:“你和张天什么关系?”
茯苓知道这问题不好回答,沉默不语,只固执地重复道:“我是大夫,愿替卫帮主把脉。”见卫海还是纹丝不动,她焦急地直接伸手去抓卫海的手腕。
卫海避开,嘴角挤出一抹冷笑:“姑娘,男女授受不清。”
茯苓脸上一红,却仍然坚持去抓他的手。
此时,一手大掌将她从地上揪起来,张天皱眉,直接拉她到门槛位置,推她出去:“快回去!谁让你来的!”
茯苓头一回反抗他,憋红着脸,死死抱住他的手臂:“我不回去!他们冤枉你!”通红的双眼盯住他。
张天下意识松开手,无声回望。
“我相信你!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想害死你!”茯苓泪水扑簌而下,她咬紧唇角,把眼泪憋回去,又擡眸望向在场之人,先看卫海,又看章知府,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杜平脸上,毫不掩饰恨意,“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诬陷好人不亏心吗?老天不会放过你们!”
杜平沉默不语。
卫海“哈哈”两声笑:“谁是好人?你说张天是好人不亏心吗?”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无力跌回去,“姑娘,你和张天什么关系?这副郎情妾意的样子,怕是他的女人吧?你为了救自个儿的男人造谣生事,伪装成大夫,还和我拉拉扯扯,你还要脸不要?”
茯苓整张脸红得滴血,眸中是滔天恨意:“你血口喷人!”
“张天是青寨寨主,本就土匪出身,强抢民女,肆虐乡里,杀人如麻,作恶多端,老天没收他就已是不长眼了!你这个被抢走的女人还爱上土匪了?哈哈哈,真是可笑!”卫海指着鼻子骂,“你一个女人不守妇道,还来此冒充大夫,如此不敬朝廷,就该杖则二十再踢出去!”
“好!”“好!”百姓纷纷喝彩,有些人直接扔烂菜叶子进来,砸在人身上,只觉卫海说得句句在理。张天这种土匪出身的人,百姓见他们本就害怕,恨不得个个都抓进去。
青寨出身的从人群中挺身而出,怒喝道:“住手!都住手!茯苓姑娘本就是大夫,没有撒谎!”
一个人站出来了,其他人也都站出来,开始对百姓推推搡搡,有人想到老大蒙冤,寨中伙伴又被羞辱,忍不住想拔刀相向。
张天看出他们的意图,厉声阻止:“都住手!给老子回去!”
茯苓泪眼婆娑站直身子,踉跄向前跑去,冲到杜平跟前,望进她眼里:“永安郡主,你来说,摸着良心告诉大家,我是不是大夫,”她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捏得很紧很紧,“我还救过你的朋友!我是不是大夫?”
一句比一句大声,最后一句问得响彻大堂。
“茯苓!”张天看不下去,快步走来将她拉起,“别闹了,快回去!”他使眼色给属下,命他们将她送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听话,回去。”
茯苓还紧紧捏住永安郡主的手腕。
皓白的腕间透出红印子,杜平似乎觉不出疼痛,面色依旧温和。她抚上她的手背,笑了笑,回道:“你是大夫。”
茯苓没想到她会承认,怔住了,不自觉就松开手,立刻被张天拉到身后。
官员,百姓,连处于事件中心的卫海和张天也看着她。
杜平不徐不疾,她说话很稳,稳到每一句话都仿佛是真相:“很遗憾,虽然你是大夫,但即便卫帮主愿意让你把脉,你的证词也不足以采用。”
“为什么?”茯苓问。
杜平看着她不说话。
“因为你和张副指挥使的关系。”卫海冷笑,“你的证言不可听信。”
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儿最容易被人嘴碎,百姓们又开始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大家都知道张天还未成婚,有些人看过这女人就跟他住一个屋子,不干不净的,顿时看向茯苓的眼神带着轻浮,言辞之间颇为肆意,仿佛谁都能来沾点便宜。
杜平尽收眼底,轻叹一声:“张大人,你还是派人送她回去吧。”
张天颔首,他一个手刀劈晕了茯苓,将她扶到属下面前,令他们送回去,自己又只身走到章知府面前,讥嘲道:“给大人添麻烦了,升斗小民不知规矩,还请大人有大量,放他们一码。”顿了顿,“我出手的力道自己心里有数,过两天大人倒是可以看看,我劈晕的人还能不能醒过来。”
章知府看着那群青寨出身的都走远后,神色凝重,质问道:“张天,你可认罪?”
“什么罪?杀人?”张天哼笑一声,他算是看明白了,“不认,没干过的事打死也不认!”
章知府厉声道:“证据确凿,你想如何抵赖?”
“什么证据?”张天反问,“就凭卫海的一面之词?还是凭着永安郡主请来的大夫?”
章知府道:“是你自己同意郡主的提议,也是你自己同意让大夫替卫帮主把脉,如今倒打一耙,证据于己身不利就想翻脸?你的一言一行大家都看着,人人心里有杆秤,你倒可以问问,这里还有多少人相信你无辜。”
张天陷入沉默,他直觉敏锐,自然明白自己处于如何不利的境地。翻案很难,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又望过去,竟着了她的道儿,或许一开始就不该相信她。
这个女人,是她将他推上官道正途,如今也是她将他狠狠拉下来。
不得不承认,虽他没有小看之心,但仍是小看她了。
杜平察觉到视线,擡眸微笑,询问道:“张副指挥使若是怀疑我找来的大夫,自可让卢大人,黄总督,或者其他大人找大夫来再检查一次,如何?”
简简单单一句话,又噎死他了。
张天的目光已恢复冷静,看着她不说话。
“张副指挥使的意思是……你一个都不信?”杜平看戏不怕台高,挖坑挖一个准一个,“可惜啊,你若是自己找大夫来检查,那就换其他人不相信你了。”
章知府眼看情势大好,立刻快刀斩乱麻:“今日便审到这里,张天蓄谋杀人,证据确凿,来人,将他压下去!罪名虽定,至于判决结果,容我和黄总督商量一番,定会还卫帮主一个公道。”
事到最后,他也不忘将黄熙皓一起拖下水。
卫海伏倒在地,深深一拜:“谢大人。”
杜平目光淡淡,看着张天被人拿下,他双手被锁住,被人按着肩膀往后拖,眼睛却始终盯在她身上,一瞬不瞬,黑眸深沉。
杜平微微一笑,甚至朝他微微颔首致意。
黄泉路上,愿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