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戏落幕。
漕帮之人将他们帮主擡回去之前,卫海执意要来跟永安郡主打招呼,架子擡到她身旁,卫海道:“还请郡主恕罪,身子不便,不能起身行礼。”
杜平制止他动作,“卫帮主,唉,”她叹道,“你也是无妄之灾。”
“今日多亏郡主仗义,”卫海一则是为感谢,二则是想试探她的用意。永安郡主分明对漕帮有敌意,为何今日却帮他对付张天。“若没有郡主的法子,我只能惨死在角落也不得人知,凶手却仍逍遥法外。”
杜平眨了眨眼,装作听不懂:“我也没做什么,真相是埋不住的,纸也包不住火。”
这句话,似敲打,也似安慰。
卫海立刻明白,他是问不出什么了,只可惜他命不久矣,以这位郡主的手腕,接下来若对漕帮继续出手,杨东日那个畜生不知是否招架得住。
他和黄总督的确有几分交情,但人走茶凉,接下来黄总督是否还会手下留情也是未知之数。
卫海心中千般万般放不下,焦急地找不到出路,只担心自己死后漕帮就如一盘散沙,杨东日实力不够,孙子会遭到欺负。
他思来想去,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试探道:“听闻郡主近日入股江南诸多大商户,不知,对漕帮的生意可有兴趣?”
杜平正要离开,顿时止住了脚步。
卫海知道自己找对路子了,感兴趣就好,这样才有商量的余地。正巧,他也想找人制衡漕帮里各派人士,他邀请道:“郡主可愿去帮中一聚?”
杜平回头,面带笑容:“我现在和卫帮主一起出去,会让旁人怀疑这案子内情。不如约到傍晚时候,到时候定去漕帮探病。”
卫海同意道:“也好,”才说两个字,又是一阵咳嗽,“郡主还得尽快,趁我还有口气能做决定。”
两人谈妥时间之后便各自前行。
杜平移步去拜访章响。
案子刚结束,章知府还未离开,他坐在后堂中喝茶,说那么多话嗓子都有些不舒服,杯中还倒一些金银花,可用于清喉润嗓。他轻抿一口,还未咽下就看见来人,顿觉入嘴味道苦涩万分,在喉中不上不下。
杜平走近一看,笑道:“章大人可是嗓子干涩?想必是今日累了。”
章知府慢慢咽下去,脸色不怎么好看,不答反问:“郡主找我何事?”
杜平挑眉:“我今日帮大人解决这麻烦,怎的大人心中还是不悦?”她凑近笑笑,“这是在生我的气?”
章知府又抿一口,不言不语,心中忍不住腹诽,你又知道老夫觉得麻烦了?还知道是看见你不开心?这天下还有你这女娃儿不知道的事?你好好地在京城当小霸王不好吗?非得来江南翻天覆地?你的心越来越大了知不知道?
他现在总算知道,自家子侄笨一点有笨一点的好处,不用整天担心哪里又被小辈算计了。
“郡主,允许老夫倚老卖老说一句,聪明人太卖弄自己的聪明,容易命不长久,小心跌跟头。”他说得意味深长,小姑娘锋芒毕露,真的知道被多少人盯上了?
杜平微微一笑,起身一拜:“多谢章知府指教,”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这个年纪就要韬光养晦稳重深沉未免太可怕了,”她拍拍自己的脸蛋,弹性多好,滑滑嫩嫩的,“小姑娘就该有小姑娘的样儿,不是吗?”
章知府心累,说不过小姑娘,确确实实觉得自己老了,又问一遍:“郡主找老夫何事?”
他看得明白,这女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跟她闲话家常都担心踩坑,还不如开门见山说清楚的好。
“我想去牢中见张天一面。”
章知府擡眸打量,虽不说话,眼底却满是未尽之意。
杜平笑笑,说话直白:“毕竟是我替他牵线招安的,多少有一场情分。”
闻言,章知府笑了,毫不留情道:“我看是陷害入狱的情分吧。”
杜平跟着笑,嘴角咧得更大,露出八颗皓齿。照她恩师的说法,高门闺秀笑成这副模样,真是不得体。她脸不红心不跳,满不在乎地开口:“危险就该扼杀于萌芽之中,他不冤。”
章知府嘲笑:“郡主什么时候行司判官之责了?冤或不冤都靠你一张嘴?没有证据便可作出决定?若真判错了还能靠你那张嘴把命给喊回来?”
杜平挑眉,这老头儿今日是真的生气了,怪她手伸太长?
她想了想,认真讨教:“当然,我的想法不一定都是对的。但张天野心太大,青寨的战力亦让人胆寒,我怀疑他有不臣之心,是应该趁此机会拿下呢,还是等到他起兵造反,凤阳生灵涂炭之后再拿他?对他的怀疑值得拿整个江南的太平来做赌注吗?”
章知府语噎,他能说什么?他的想法和这女娃一样,乱臣贼子还给什么机会?当然是有机会就拿下!莫须有也不能放过!
杜平笑道:“我想着先小人后君子,大人若是觉得直接判死罪不公,可以先关起来,等把整个青寨都打散,再无反扑之力后,再将他放出去。”
章知府继续语噎,不,他根本不想再放张天出去,若不是担心青寨叛乱,他直接就宰了。这样一想,他竟然比这个陷害他人的女娃还心狠手辣?
章知府想得脑瓜子疼,不想了,不想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不好吗?他已经老啦,何必再揽事上身?
年轻时满腔热血一身冲劲,如今发丝花白牙齿松落,也该好好颐养天年。
虽如此想,他仍有些心不在焉。
章知府低头喝茶,摆手打发:“去吧,去吧,何必来问我?想去就去,这天下还有拦得住你的地方?”
杜平笑着作揖:“多谢大人,大人的地盘自然还是要按大人的规矩来。”
望着女娃子远去的身影,章知府一口一口喝盏中茶水,连喝完了都无知无觉。
毫无疑问,这是个心性大的女娃,分明是他最看不惯的那种,却偏生讨厌不起来。这位永安郡主不一样,很不一样,她和她母亲做事方法并不相像,她惹是生非偏又极有分寸,说的话都不是她这个身份该说的,可句句都能说到他心坎上。
“唉,”章知府捧着茶盏叹气,“看来江南也不是个养老之地啊。”
地牢阴暗潮湿,这是杜平第二次来牢中。
她在刑房的板凳上坐着,等狱卒把张天带来,等待的时候,她擡头看看架子上的斑驳血迹,低头看看地上爬过的蟑螂,鼻子里闻到的是古怪臭味。
张天很快被带来,从破碎的衣服来看,他已经挨过一顿鞭子。
狱卒将张天绑在架子上,四肢敞开,衣裳也袒露着,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还有一条一条的血痕,空气中都带着一股糜烂的气息。
狱卒点头哈腰:“郡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单独跟他说几句话。”
张天一直半垂着眼眸,等到人都走光了,才慢慢擡起眼睛,盯着她看,皮笑肉不笑:“你特地来看我的惨状?”咧开嘴讽刺,“啧,受宠若惊。”
杜平不理会他的嘲讽,问道:“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尽管提出来。”
张天扬眉:“这么快就让我交代遗言?”
杜平不再说话,只静静望着他。
张天大笑道:“哈哈哈,永安郡主,你这算什么?打一棍再给个甜枣?训狗呐?我张天这辈子都不可能做狗!别做梦了,我不会领你的情,不用枉做好人!我算是认清官府了,摆出一副招安的模样,招回来以后再借机杀人,不费一兵一卒,这法子高明啊!不会也是你想出来的吧?”
杜平叹一口气,她慢慢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停下:“张天,你是寨主,寨里的人都听你的,你就不担心他们冲动之下来劫狱吗?到时候一场大战会死多少人你知道吗?你是他们的老大,你有责任保全他们,我不希望青寨那些兄弟因为此事死人了。”
张天沉默看她,许久,哼笑一声:“说白了,你就是想兵不血刃地赢下这场。”
“我不喜欢看到流血。”杜平擡头,问得犀利,“你希望你的兄弟为你流血吗?”
张天有时候觉得可以猜到这女人心里的想法,有时候又觉得完全看不懂她。她到底在想什么?说服他心甘情愿赴死?他有这么傻?
他开口道:“如今事事都已如郡主之愿,当初流落青寨被羞辱的仇报了,江南的生意都插上手了,江南百姓中的声望借此机会又高一层,我现在才想明白,郡主也在觊觎漕帮吧?如今我被关起来,卫海也快死了,再没有人阻挡你把手伸向漕帮了,啧啧,何止一箭双雕啊。郡主好手段,我算是学到了。”
见她沉默不语,他笑着又添一句:“就不知道陈千瑜看到我的下场会不会心寒?担心郡主下一个报仇目标就轮到她了?哈哈哈……到时候你先前的布置就麻烦了吧。”
两人彼此间只剩下他的笑声。
笑声苍凉而又张狂,在阴暗的刑房中显得分外可怖。
等他笑完,杜平深深看他:“不是为了报仇,你我之间那点事哪算得上仇恨。”她忽然擡起手,开始解他两只手腕的绳子,避开他震惊的目光,她解完一边又去解另一边,等到都解开了,开口道,“脚上的你自己来。”
张天身姿矫健,猛然旋身就解开脚上的绳结。
手脚恢复自由,他扭扭脖子,伸展胳膊,目光试探:“你打算放我走?”
杜平摇头:“我知道,哪怕解开绳子,你也不会走,单枪匹马,你再厉害也会被抓回来的,你没这么傻。”顿了顿,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既然诚心与你相谈,刚刚那个姿势不是谈话的好姿势,其实,他们一走我就想解开的。”说到此处,她打量他的神色,果不其然,敌意退下很多,“现在能好好说话吗?”
张天斜眼望去,舔了舔手臂上的血迹,动作放肆:“我先声明,想让我安心等死不可能,老子还没活够呢。”
杜平叹道:“这次招安,黄总督犯了好几个错。”
“第一,他不该任命你为副指挥使,明摆着想让你把手上的兵力都交给指挥使,借招安之名夺你之权,一开始就让你们生了戒心,不会忠心归顺。”
张天嗤笑:“那天你也在,怎么不阻止?”
杜平道:“这是他的权力,我无力干涉,何况,我也不会当面削他面子。”她竖起手指,继续数道,“第二,明知方珂是个酒囊蠢蛋,驾驭不了你,还把你交到他手上,这就加剧了你和上官的矛盾,也养大了你的野心。”
“第三,他竟然没有打散青寨诸人,心大地把你们归编在一起。”杜平眉头都皱起来,“这样你就拥有了可以执行你野心的兵力。”
张天嗤笑一声,并不反对她的说法。
“所以,走到今天,你有错,他也有错。”杜平擡眸看他,试图瓦解他的戒心,“张天,我会想办法留你一命,但是,希望你说服青寨其他人安分守己。”
“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张天仰头大笑,胸腔也随之震动,笑够了,一双虎目牢牢盯在她脸上,“可惜啊,你不是总督,否则事情做得漂亮点,老子还真归顺了。”
“杜平,”张天直呼她名字,目光毫不收敛,像是把她全身都扒光了,“老子很中意你。”
杜平心下一沉,坏了,他竟然直接承认有反心,这是破罐子破摔了。
是她托大,以为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土匪根本软硬不吃。
张天大跨两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握住她的后脖子,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控制在怀中,低头吻下。
这是一个粗暴的亲吻。
他胡搅蛮缠地将舌头伸进去,在她嘴中攻城略池,杜平回过神来挣脱不开,立即一口咬下。
血腥味在彼此嘴中蔓延开来,张天轻笑一声,不管不顾,继续莽撞地吻她,将她嘴中每一寸都尝过。
杜平全身都在发抖,双臂用力,却毫无作用,擡腿一蹬却被他两条长腿钳制住。
终于,张天心满意足放开手,这个吻结束了。
杜平目光冰冷,像看死人一样的眼神。
张天盯着她,擡起大拇指抹去嘴角的血迹,嚣张道:“滋味不错。”
杜平转身就走。
“喂,我同意了,”张天笑道,“你把虎子弄进来,我跟他说,会让兄弟们安安分分的。”
杜平脚步停顿一下,冰冷声音中压抑着愤怒:“来人,把张天绑回去,鞭笞三十。”说罢,再不停留,大步离开。
得到命令后,数名狱卒从外头步入,重新架着囚犯绑回去,另一人转身去拿刑具。
张天浑不在意。
人被紧紧绑在木柱上,他还在望着她的背影笑,神色不掩狂妄。
太天真了,总算抓住她的软肋了,既然打着这主意,就不敢动手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