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烈日当空,阳光刺眼得眼睛都睁不开。
漕帮的地牢阴暗闷热,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只有微弱的烛火影影倬倬,铁栅栏在地面投出森森然的影子,一条一条,仿佛蜘蛛狩猎张开的大网,将人牢牢困住。
月娥已数日没有洗漱,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她头发乱蓬蓬的,额发油腻地贴在额头上,再找不出平日里的曼妙风姿。
墙壁上是她用勺子刻下的划痕,每过一天,她就划上一道。
一天一天地数,一天一天地等。
无休止的等待,只换来愈深愈浓的绝望。
在此之前,她一直坚信她和东日哥是真心相爱,东日哥没有来找她只是被卫海绊住了,无计可施。
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她感觉到什么都不确定了,她会死在这里吗?东日哥还会来找她吗?肚子里的孩子要怎么办?
地道里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一步一步跨下台阶,正在朝这个方向走来。
这不是送饭的点,月娥本来蜷缩在角落,此刻却站起来抓住栅栏,努力地张望,脚步声那么熟悉,是东日哥吗?他来了?
不,不止一个声音,还有一个人进来了。
月娥翘首以盼,果然看到了杨东日向她走来,脸上却殊无笑意,哪怕看到她了也是板着一张脸。他身后跟着一人,虽不算熟悉以前却也见过,正是厉堂主。
看到卫海没有来她本是松一口气,但稍一琢磨就知道不对劲,连一个外人都知道内情跟着来了,说明卫海已经不打算把这当家事处理,她面对的情况会更糟。
月娥内心忐忑,她能在卫海身边待这么多年,且只有她一人得到名分,脑袋自然足够聪明,想法也足够清楚。
她拢了拢头发,看着他们打开牢门,微微欠身,问安道:“厉堂主,东日,久候了。”
厉堂主一进门就靠边站,打着壁上观的主意。就等着看完这场戏,回去向卫海禀报。
虽是个麻烦,但想到卫海信任地把这事交给他,心中不免升起“英雄惜英雄”的惆怅。再想到卫海如今这般模样,对眼前这对男女便生了厌恶。卫海纵然千般不是,也轮不到他们下手,这一男一女有今日地位全都依仗卫海,呵,狼心狗肺。
杨东日停在她面前,看着她,淡淡开口:“月娘子。”
听到这生疏的语气,月娥再不敢欺骗自己这是形势所迫,她爱杨东日,也了解他的性子,随便一猜就知道自己被舍弃了,她自嘲一笑,努力做最后的挽回:“东日,我没有告诉帮主孩子的父亲是谁。”
厉堂主闻言,挑眉瞥去。
杨东日也沉默了,他垂下眼眸深深吐一口气,再擡头时眼中已没有感伤,只剩冷酷,他说:“月娘子,把药喝了。”
他手上拿着一个黑色托盘,上面是一只雪白的瓷碗,里面盛满黑乎乎的药汁,中药苦味扑面而来。
月娥擡眸,这碗药,一进门她就看到了,所以一开始她就很冷静。
“我不喝。”
杨东日强硬拉起她的手,将药碗放置在她手心,不容她撤回:“把药喝下去,你还有一条活路。”
月娥红着眼看他,想哭,又忍住:“我不信。”
卫海不是善男信女,至今留她活着必定有自己的考量,她不相信自己的运气。擡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用目光细细描绘五官,他眉目依旧,是她最喜爱的模样,可他的心已经变了吗?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利用?
他们小时候是一个村子长大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可惜世道艰难,连续旱灾,村子里好几年都没有收成,他们一路扶持从山沟沟里来到凤阳。她有一把好嗓子,所以去卖唱,他有一把子力气,所以去漕帮干活。
日子越来越好了,虽没有媒妁之言明媒正娶,但她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夫君。在她眼里,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简单的男欢女爱,而是历经生死相依为命。
呵,她笑了,原来是她一厢情愿。
“东日哥,你还喜欢我吗?”月娥擡眸,很多年以前在他眼里见过的深情,不知几何时起,已经消失不见。在她被人送到卫海身边时,她曾在他脸上看到过痛苦,可是,如今呢?她恍然惊觉,他早就不是村里那个东日哥了。
“月娘子,”杨东日将药碗推到她嘴边,不容拒绝道,“我的妻子是淑婷,我爱她。”
一滴泪水滑落面颊,滴在药汤中,引起阵阵涟漪。
月娥垂下眼,撇开嘴。手上的药碗还牢牢拿着,她向后退一步,不想和他靠这么近:“我自己会喝。”
她嘴唇颤抖,嘴角却挂着讥诮的笑意,若是平素的她,做起这样的表情也是风情万种,但她已经多日不照镜子,知道自己狼狈,却不清楚究竟狼狈成何种模样,引不起男人半点垂帘。
“你不爱我,你也不爱自己的骨血,你只爱你自己。”她一只手缓缓摸着肚子,“杨东日,你都不要他了,我还留他干什么?生下来引众人唾弃?”
“我重视我的骨血,但我的骨血是翎儿,与你肚子里的孩子无关。”
月娥轻笑一声,笑容绝望:“是吗?你与我你侬我侬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杨东日,在床上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幅嘴脸。”
这话就难听了,杨东日眉头微皱,扫一眼厉堂主,不想在旁人面前丢脸。
厉堂主嗤笑一声,旁若无人地嘟囔一句:“啧,狗咬狗。”声音很快飘散在空气中。
杨东日不悦,重重看他一眼。
厉堂主不动如山,没好气地摆手:“你们继续,继续,当我不存在。”
月娥盯着手上的汤药,一动不动,她怎么就这么蠢呢?她早就该明白了,多年前当她被送到卫海床上,而这个男人没有反抗的时候,那会儿就该明白他不是良人。他踩着她走到今日的位置,靠着她套取卫海的消息。
呵,真是可笑,她拿着碗站了很久,久到旁观的两人都失去耐心。
杨东日率先开口:“月娘子,别磨蹭了……”
“杨东日,”月娥打断他,“喝下去以后,帮主打算怎么安排我?杀了?卖了?还是关一辈子?他自己怎么不来见我?”
杨东日沉吟片刻:“帮主身体不好,恐怕不久于人世,不会来见你了。”
无视她震惊的表情,继续道:“至于你的出路……帮主提过一句……”他头一回有了犹豫,似是不忍,“帮主担心你后半辈子没依靠,已经替你找好男人,待你身子恢复,就送给上官护法,自上回惊鸿一瞥,上官护法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厉堂主一震,也站直了身子,面现意外之色。
月娥睁大眼睛:“红花教的上官?那个凌虐成性的男人?”
她的瞳孔中流露出恐惧,她还记得那个男人,明知她是卫海的女人,还敢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整个人长得像跟柴棍儿,看着弱不禁风,狠辣却闻名于整条道上,他身边的女人就没有超过一个月还活着的。
杨东日不说话,垂眸望地。
“哈哈哈哈哈,果然是卫海,有仇必报。”月娥仰天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帮中都道他英雄气概,却连个女人都不放过!你们都被他骗了!这男人心眼小着呢!”
她毫不含糊,拿起药碗一干而尽,黑色的药汁顺着白皙的脖颈蔓延而下,形成一道蜿蜒的痕迹。她擦擦嘴巴,眸中泛着水光,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举起碗狠狠砸向杨东日,红唇吐出一个字:“滚!”
杨东日侧身避开,雪白的瓷碗“砰”的一声在地上裂开,碎片溅的到处都是。黑色的地,白色的瓷,颜色撞击得触目惊心。
厉堂主第一个转身走出地牢。
杨东日很快跟着他出去。
月娥目送他们离开,一直坚持站着,见他们走远了,眉头瞬间绞成一团,她抱着肚子在地上蜷缩打滚,□□道:“痛……”嘴中的声音破碎,“痛……好痛……”
血水渗出脏兮兮的裙子,她咬紧嘴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厉堂主离开地牢后,独自一人走进卫海的房间,床前是卫淑婷伺候着。
这位大小姐出乎意料的坚强,知道父亲病危以后,除了最开始哭过一场,之后一直温柔体贴地照顾父亲,脸上永远挂着乖巧笑容,不让父亲担心。
杨东日和月娥之间的事情,并未告诉过她。是以,卫海一看到厉堂主进门就目光一闪,然后对女儿温言道:“淑婷,你先下去,爹爹和厉堂主有要事相商。”
卫淑婷柔顺地欠身:“好,”微微一笑,“厉叔叔,父亲身体不好,不可长久费神。”她泡一盏茶递上去,“茶凉之前,记得要出来哦。”
厉堂主呵呵一笑:“知道了,小管家婆。”
卫淑婷含笑退下。
话说回来,厉堂主和卫淑婷虽是只差八岁,但也是眼看着她从娉婷少女长至如今,是诚心把她当自家侄女疼爱的,想到刚刚处理的那点破事,他不禁骂道:“姓杨的什么眼神儿?淑婷配他绰绰有余还做这种事!月娥那种女人怎么跟淑婷比!”
卫海长叹一声,他放心不下孙子,也放心不下女儿。
是他的错,他把女儿按照世间男子都喜爱的妻子标准教导,贤良淑德,温婉柔顺,可是,却也教成一个任何男人都可以欺负的性子,就杨东日那个泥腿子都敢背叛她,竟敢偷到他屋里来。
“我死以后,翎儿和淑婷就靠你多多照看,杨东日是个靠不住的。”
厉堂主点头:“不用你说我也会。月娥已经把药给吃了,我亲自看到的,你放心。”顿了顿,“不过,我们和红花教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有必要和上官护法搭上线吗?”他虽然厌恶月娥,却也做不出把女人送到上官静那里。
“很有必要,我担心我走了以后,朝廷会拿漕帮下手,尤其永安郡主,心思不明,”卫海道,“现在青寨已经归顺朝廷,所以,一定要再找个势力挡在我们前头,面对朝廷的攻击。”
听到永安郡主的名号,厉堂主稍稍避开一下视线。在将死之人面前撒谎,他有些心虚。
卫海当年能打败众人坐上帮主之位,眼力自是不必说。将他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卫帮主道:“待会儿她来的时候,就由你去招待吧。”
厉堂主低头应下。两人接着又商量一会儿帮中事务,他便起身离开,不打扰帮主休息。
太阳西落之时,杜平来到漕帮拜访。
她带来的礼是千年人参,即便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屋里的下人都退下了,只剩她和卫海两人,这种时候,也没人来管男女大防这杆子小事了。
“虽说已经治不好了,但含在嘴里至少能多吊一会儿命。”杜平笑道,“我知卫帮主还有许多事放心不下,其他虚礼你也不需要,再多的金银财宝也抵不上性命,至少这个对你还有用。”
卫海叹道:“郡主是个体贴人。”
杜平也不跟他客套说“哪里哪里”了,她不客气地坐下,时间宝贵,开门见山:“卫帮主打算怎么跟我合作?”
卫海道:“郡主和江南商会的合作模式我略知一二,不知你对漕帮如何作想,我们也用一样的方式,以后漕帮的生意都分你一成利。”
杜平笑着摇摇头:“卫帮主这就不实诚了,你明知道漕帮最吸引人的地方并非运货赚钱,我想要钱有江南商会的合约就够了,何必再来找你?”她竖起一根手指摇一摇,“卫帮主,残羹冷炙我可看不上眼,你不端盆大菜上来可拉不住我。”
对上她亮晶晶的双眸,卫海失笑:“郡主想要什么菜?”
杜平笑吟吟望着他,向后靠去,两条腿也很没规矩地架起来。
谈生意嘛,坐地起价漫天还价,她自诩是个厚道人,开天价之前一定会给出对方真正想要的,有口皆碑,人人相传,才会有更多的人来合作。
她说:“漕帮由卫翎继承,帮主还年轻,帮中其他元老定会疑虑不安,为了稳定帮派,杨东日必定得坐稳一个堂主之位,这样才有足够的实力帮卫翎压制其他人,现在三位堂主中,厉堂主人望高,你即便想也换不下来,剩下两个都是你的追随者,至少在你活着的时候站你这边,至于你死后,”她耸了耸肩,笑道,“那就要看卫翎和杨东日的手腕了,毕竟,靠人情持续的统治是不长久的。”
杜平细细观察他的神色,嘴角一勾:“不过,卫帮主看来是信不过他们的手腕,那么在你死前,一定会换下一个人来,但是安排的去处就难了,我不忍让卫帮主如此忧心,倒是想出一个法子来。”
越听到后面就越心惊,没有人会想要这样一个对手。卫海望着她,声音很轻:“什么法子?”
“由我来帮你压制。”杜平一语道出用意,“杨东日不当堂主也行,你也不用费心去找空缺,不如在帮中再射一个巡检的位置,行监管抓捕之责,平衡众堂主势力,保证你孙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如何?”
“不行。”卫海断然拒绝,没有一个帮主会接受帮中有如此超凡脱俗的位置,“郡主的心太大了。”
杜平笑道:“那只监管不抓捕,行吗?”
“不行。”卫海还是拒绝,“这样高高在上的位置,连帮主的权力也被掣肘。郡主,看来我们今日是谈不拢了。”
杜平哈哈笑道:“卫帮主,你这人就不会做生意了,谈的不顺心就开始赶人,这样招来的只能是附庸者,没有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会允你占尽好处。”她手肘靠在案面上,手背撑着面颊,“连朝廷都能允许御史的存在,漕帮却接受不了一个巡检?卫帮主,是你的心太小了。”
卫海盯住她:“郡主,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是个快死的人了,直说不好吗?”
杜平看他,轻声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卫海的呼吸急促起来,闭了闭眼,坦白道:“郡主,翎儿还只是个半大孩子,杨东日又的野心又不能与他的能力匹配,若是给你这样一个位置,不出半年,整个漕帮就尽在你手中,”他苦笑,“不是我心胸小,而是我太了解你的实力。”
一句话,半真半假,半捧半杀。
杜平一笑置之:“我报的价格卫帮主不中意,那你自己来开价吧。”
卫海沉默片刻,突然提起另一件事:“厉堂主已被你网罗?”
杜平眨了眨眼,轻轻拍手两下:“厉害,我还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卫帮主知道多久了?不会一直在旁观我耍猴戏吧?”
“今日才察觉,幸好不算晚。”卫海道,“我给你一个副堂主位置,隶属于厉堂主之下,你明日就能派人过来,如果想要堂主的位置,”他意味深长,“就看你够不够狠了。”
杜平的手背半掩着嘴,轻轻笑了起来,她望着卫海,一边看一边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卫海心中暗惊,说实话,他至今不知道永安郡主想要的是什么,他给出一个副堂主的位置可以满足她吗?或者她希望漕帮的下场和青寨一样?
“卫帮主,你想看我们窝里斗?”杜平笑问,“副堂主可以,不过,换一个地方,厉堂主下面不行。”
卫海咬咬牙,点头:“你给什么条件?”
“作为交换,我可以将卫翎送进岳麓书院,以公主府的名义交涉。”杜平道,“这样,卫翎就和公主府割不开,你也能安心。”
“好,成交。”
不得不说,这个条件正中卫海软肋。他立刻就答应下来。
两人也没什么其他可聊,杜平笑着就要告辞,起身之时,只听卫海长长一叹,这一声叹息与寻常不同,仿佛要将生命一起吐出来,他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少女:“永安郡主,你很好,很好,你是那种……靠自己就能活很好的人。”
杜平意外地扬眉,笑了笑,直白指出:“即使你讨厌我?”
“是的,我不喜欢你,你整天对付着我要保全的东西,我自然不会喜欢你。”卫海诚实道,“我一直都想将你赶回京城,”顿了顿,笑了,“可惜没做到。”
杜平爽快地笑了,也不生气。
“我不喜欢你,可是,我依然觉得你很好。”卫海透过她看见了自己的女儿,永安郡主的年龄比女儿还小,可是,没人会觉得她是能随便招惹的角色,每个人在背叛她对付她的时候,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跟淑婷完全不一样。
他死后,淑婷该怎么办?翎儿能保护他的母亲吗?杨东日会再一次背叛吗?
“我最近常想,如果把淑婷像陈家主那样教导,不想着替她招赘,而培养她自己强大起来,如今是不是可以安心地去了?”卫海的声音越说越轻,他并没有在等待一个答案,只是在问自己,“我的女儿啊,太软弱了……太顺从了……她下半辈子怎么办呀?”
杜平沉默片刻,只能安慰道:“为母则强。”
卫海自嘲地一笑:“别放在心上,就当我死前的胡言乱语。”
等杜平离开后,卫海便将厉堂主招了进来,他平放在床上的手掌招了招,今日处理了太多事,他已有气无力:“近一些,再近一些,你把耳朵附过来。”
厉堂主不忍道:“帮主,要不把永安郡主送来的人参切一片含着?”
卫海吃力地摇头:“算了,生死有命,吊着一条命半死不活又有何用?”他把嘴凑近耳朵,气息微弱,“老厉,你很能干,是我对不住你。”他拉住他的手,声音中带着颤抖,眼眶微湿,“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你就怨我吧。”他搭在他背上的另一只手也动了起来。
“帮主,你此言何……”厉堂主话说到一半,多年危险中培养的警觉起了作用,身子微微一偏,躲开致命处,腹中感觉到剧烈的疼痛。
他朝卫海狠狠拍上一掌,用上全身的力气。自己踉跄着倒退几步,坐在地上,腹部插着一把刀。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不敢置信,再擡头向床上望去——
卫海已经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他看。
死不瞑目。
他没有死在开拓疆土,亦没死在朝廷暗算,而是死于信任的家人之手,何等讽刺,何等悲哀。
他放不下很多,他还没安排好一切,可还是死了。
卫海的时代结束了,漕帮即将迎来下一任帮主,年仅十岁的懵懂少年,卫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