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紧紧关着,窗户透亮,阳光射在地面上,照亮了整个大堂。
堂中围坐着七八个人,有两人已吵得面红耳赤。其他几人坐在各自的位子上,有人漫不经心地听着,也有人仔细观察情况。
年龄最小的少年坐在最上首,正是卫帮主以前坐的位置,他沉默地观望眼前争吵,目光左右游移,脸上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杨东日眉头微皱,态度带着不自觉的高高在上,斥道:“像什么话!在帮主面前失礼!”
卫翎垂下眼眸。
争论的声音顿时停下。
赵副堂主把脑袋转过去,皮笑肉不笑:“杨女婿,你老丈人死了,你倒越来越威风了么!果然当帮主儿子不如当帮主老子!”
杨东日怒目而视,一拍桌子就要开骂。
赵副堂主哈哈一笑,原封不动还给他:“像什么话!在帮主面前拍桌子!”他倾过身子,凑近脑袋,“凭什么?凭你是帮主他爹?给老子滚!”
杨东日气得手指发抖,怒不可遏道:“你说什么混账话!”
赵副堂主不当回事,嬉皮笑脸地坐下来。
厉堂主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家说正事要紧。”他腰腹上缠裹着厚厚的白布条,唇上血色全无,强打精神问左手边的人,“丁老头,接下来跟红花教的相处,你怎么看?”
丁堂主是个光头,脑袋被阳光一照,亮得可以当镜子,他呵呵笑着,四两拨千斤:“卫帮主去世前不是交代了嘛,先好好相处着呗,上官护法不是一直垂涎月娥那个女人嘛,卫帮主都不介意,我们介意个什么,送过去呗,攀个交情先。”
厉堂主不赞同道:“这做法不妥,我们和红花教也不需要交情。”
丁堂主斜眼看:“卫帮主尸骨尚在,你就想忤逆他的意思?老厉,怎么,你想跟我们聊聊受伤的事情?死人坏话都想说?我还想问问帮主是不是你打死的呢。”他的目光随之瞟到对方腰间,白色布条上渗出些微血迹。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紧绷成弦的对峙,众人看得背脊流汗,连呼吸声都不敢大声。
“咣当”一声,大门被重重踹开。
众人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卫翎定力最差,“啊”的一声叫出来,知道不妥,赶紧捂住嘴巴。
耀眼的光芒从大门外照进来,铺得满地金光。
杜平身穿白色劲装,精神气十足地跨步进来。她身后跟着一老一少,老者笑着满面慈祥,看上去像个好人,少年则是俊美得不似凡人,面无表情。
再后面,跟随着一队人马,穿着整齐黑色官府,个个人高马大,腰间佩刀,杀气滚滚。他们不发一言跟在领头人后面,最前面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却没人敢小看他,甚至有人认出这是指挥佥事徐虎。
他们一路前进的沿途,地上倒着不少漕帮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群人是怎么闯进来的。
杜平跨进门槛,扬眉一笑,伸手一个响指。
“啪!”
身后的黑衣士兵们立刻左右两排站定,每人相隔两尺距离,迅速占据整个房间。徐虎顺从地把门关上,然后站在她身后,不让任何人闯进来打扰。
大堂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先开口。
杜平找了张靠窗的椅子,懒洋洋坐下去,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开口问道:“你们是不是漏了邀请我来?”
堂中有好几个人都在暗暗心惊,留守司里的都是朝廷命官,什么时候听永安郡主差遣了?没记错的话,这位郡主刚把他们老大送进牢里面,应该有不共戴天之仇才对。他们怎么就看不懂这关系了?一时间都惴惴不安,沉默不语。
厉堂主先说话:“郡主,这是漕帮内部之事,与你无关。”
杜平展颜一笑,拇指向门外翘了翘,语态温和却充满威胁:“我以为,凭着屋里这些人手,还有他们腰上的刀,你就不该说这话。”
丁堂主忽的一下站起来,喝道:“这是威胁?”
杜平慢悠悠说:“真是没见识,这么小点阵仗就咋咋呼呼的,想必没人教过你什么才是威胁。”她目光冷冷扫一圈,直接往下说,“不知道卫帮主有没有和你们交代过,他死前和我见过一面,已答应和我合作,愿意给出一个堂主位置。”
“骗人!”赵副堂主也忽的一下站起来,“明明是副堂主位置!”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丁堂主忍不住叹气,捂住额头,这个蠢货!一激就被激出话来了!肚子里就藏不住东西!这让他们怎么赖账!
话一出口,赵副堂主也意识到不妥,本来大家有默契地不提这事,都想欺负郡主年少,把这事儿给赖掉,想着小姑娘也没法子,只能默默吃亏。现在好了,说不定待会儿他们转头就卖掉他,提议把他屁股底下的位置让出来。
杜平笑道:“哦,是我记错了吗?”
赵副堂主张嘴就想解释,偏又想不出个好理由圆过去,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厉堂主想了想:“的确,卫帮主死前是交代过。”他对永安郡主的了解比在场其他人都多一些,今日好处是肯定捞不到了,不惹一身骚都是好的。凭着和郡主的交情,他立刻说句不偏不倚的话让她后面顺利些,同时也不让其他几个堂主揪毛病。
杜平笑容不减,连语气都跟之前一样:“我倒觉得,我没记错。”
厉堂主一怔,然后闭嘴不说话了。
丁堂主双手抱胸,手臂上的肌肉鼓鼓的,看上去很有威胁。他瞬间就听懂话中之意,哼笑一声,也不打算第一个开口。
赵副堂主还沉浸在刚才的沮丧中,没过脑子就开口,愣愣地说:“什么意思?你肯定记错了……”
杜平笑道:“卫帮主许诺给我一个堂主之位,你觉得我记错了?”她慢吞吞打个哈欠,斜眼道,“你有证据吗?拿出来看看?”
赵副堂主噎得眼睛都瞪圆了,这,这不是耍无赖么?
丁堂主看他顶不上事,环视一圈:新帮主是个嘴上都没长毛的屁大孩子,没用;老厉这人被永安郡主揍过一顿,看样子也派不上用场;姓杨的对皇亲国戚都是一副跪舔的嘴脸,丢人;至于张书生,呵,半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指望不了……
他重重叹气,没法子,只有自己顶上了:“郡主这话就欺负人了,我们总没法子把卫帮主从棺材里叫出来对峙吧?”
杜平望着他的目光还挺欣赏,可惜说话的内容和欣赏八竿子打不着干系:“我欺负你们?正好相反吧?这不是你们欺负我势单力薄打算蒙了我堂主的位置嘛。”
和一个小姑娘纠缠真真假假的问题,那也太丢分了。赢了不光彩,输了更是要钻地洞。
丁堂主清清嗓子,换个角度说话:“总舵一共三位堂主,没有空位置。”再想想,毕竟是个郡主,多少要给点面子。卫帮主在世时一直强调要和朝廷打好关系,他很赞同这一点,便很上道地说,“不过,副堂主的位置倒是有个缺。”
杜平手背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开口:“卫帮主生前和丁堂主关系不错吧?不知卫帮主的遗愿是延续漕帮辉煌,还是延续卫家的辉煌?”
丁堂主愣住,他之前都设想好接下来怎么讨价还价了,却被郡主这番话彻底打乱阵脚。
思绪却不由自主飘远了,他和老卫的关系当然不错,生死之交啊,他助他坐上帮主之位,他提拔他当上堂主,彼此依仗。
堂中其他人的目光也被这话引来,卫小帮主的目光尤其复杂。
杜平视若无睹,依旧笑意宴宴。她手心往肩后一摊,立刻有人将一卷白纸送到她手上,她徐徐展开,旁人只能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却看不清具体写什么。
她嘴角勾了勾,开始念上面的内容,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和缓,犹如闲话家常:“前年三月,马可辉接受贿银一千两,私派船队运粮两百旦于闽地叛军;同年六月,又私自运铁器一千斤于闽地叛军,并收下叛军贿赂的一对双生子美人为外室;同年八月,又加运铁器两千斤于闽地,并收贿银三千两,年底十二月,运送炮弹一百箱……”声音顿了顿,杜平忍不住啧啧称道,“这收钱收得手都软了,马堂主,话说你这么多铁器都从哪里收来的?你家刚过世的卫帮主知道吗?”
马堂主脸色惨白,手指放在身侧不住颤抖。
“不读了。”杜平白皙的手指在纸张上重重一弹,冷笑道,“你对得起那些与逆贼对抗而死的官兵吗?私运这么多禁物,杀你一百次都便宜了你!”
马堂主一开口连说话声音都颤抖:“我,我……”他立刻深深呼吸几口气,快速稳下来,“我和红花教……”
“红花教?”杜平立刻打断,“这么亲近?不是逆贼吗?”
马堂主双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上,扶住桌面,最后挣扎嘴硬道:“这只是片面之词,你没有证据!”
杜平眨了眨眼,笑道:“证据么,我自然是有的,既然今日敢踢上门来,自然准备充分,不过,这个不急,”她将那张纸对折,再对折,目光盯住他,“先回答我之前的问题,过世的卫帮主知道这事吗?那些贿银是你拿的,还是你们对分了?”
马堂主闭紧嘴巴,摇头不认:“跟卫帮主无关,是我一个人做的。”他是卫海的忠实下属,他的一切都是帮主给的,绝不会给帮主死后染上污名。
“不承认?”杜平笑吟吟地开口,“那我就慢慢查呗。”
马堂主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她很美,可是她出口的每句话都如此残忍,这些连黄总督都默契保持沉默的事情,偏偏被她挑出来。这个事绝对经不起查,到时候黄总督肯定会拖出一个替罪羊,装作毫不知情。
他沉默许久,稳下情绪,问道:“郡主希望怎么解决?”
杜平微微一笑,不说话。
马堂主心中的绝望越来越深,这位郡主虽不知天高地厚,但绝对是个聪明人,她真的会查?拔出萝卜带出泥,法不责众,这样会惹众怒的。他不死心地试探:“你就不担心查下去会惹麻烦?”
“会有什么麻烦呢?我是不会有麻烦的。”杜平道,“但你肯定会有麻烦,不论查到谁,别人一定会说是诬告,一定会举证你是主谋。会有多少人相关呢?啧,墙倒众人推,”
说到此处,她又停下,偏过脑袋歪着头,一缕发丝调皮地滑到脸颊,“届时,马堂主会希望我还你一个公道吗?”
马可辉闭上眼,他每个字都听懂了,背后的意思也都明白了。
呵,果然,他和帮主是阎王都拆不开的缘分呐。他睁开眼,想透彻之后,说话也恢复往日的淡定:“一人做事一人当,郡主不用牵涉无辜。”
说完,他拔出腰间的短剑,二话不说抹上脖子。
鲜血飞溅,他很快倒在地上,嘴角犹带着释然笑意。
昔日携手闯天下,春风得意马蹄疾,有兄弟几许,有情谊海深,金钱美人皆不缺,此生无憾!
杜平静静望着地上的尸体,虽然是她一直在后面逼着,可涉及生死,没想到他如此快就做出决断。她站起身,环视一圈,开口道:“擡下去,安葬了吧。”
尸体很快被人擡出去。
丁堂主一直旁观,看着远去的尸体,又擡头望向郡主,嘴一咧,皮笑肉不笑:“这下,就有空缺的堂主位置了,郡主好手腕,连自己的手都不弄脏。”
杜平面不改色,嘴中吐出八个字:“私贩武器,其罪当诛。”
丁堂主也闭上嘴了。
杜平又坐回去,这堂中的气氛就如平静的海面,众人皆在沉默观望,可海底却是波涛汹涌。她不畏不惧,开口道:“下一个,张秀才。”
刚闭嘴的丁堂主猛的站起来,双眼瞪如铜铃,拳头重重锤一下桌案,“乓”的一声,整个案面都在震动。
站他身后的士兵立刻动起来,一柄长刀架在他脖子,明晃晃的刺眼。
丁堂主站姿如泰山,好像脖颈上什么都没感觉到。他的神色充满敌意:“一个小姑娘来漕帮摆官爷的架子?谁给你的权力?”
杜平笑笑,摆了摆手,士兵立刻收刀后退,整个过程不发一言,干净利落。
她轻睨一眼,重新认识青寨实力,马上把注意力放回丁堂主身上,开口道:“我今日没把黄总督请来,你们应该感到庆幸。只要我们之间可以沟通好,事情就可以停在我这里,出了这个房间,再也不会有人谈起漕帮勾结逆贼的事情。”
丁堂主深深看她一眼,沉默片刻,开口道:“老马已经以死谢罪,承认是他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
杜平微笑:“他一个人可运不了这么多货,漕帮总得有其他人帮着算账,帮着搬东西,帮着开船吧?当然,我无意攀咬,漕帮向来对朝廷恭敬,多添个通敌的罪名就不美了。”
厉堂主也站起来:“郡主,如今已有堂主位空缺,你再提我们的账房先生是何用意?”
“第二个,哼,还有第三个?你还打算一个一个数下来?”丁堂主冷目。
杜平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悦耳,她看了这两人一眼,便将手上那张纸一片一片撕碎,迎上众人震惊的目光,道:“以后都是自己人,我自然卖这个面子。”
丁堂主敌意消退不少:“哦,那之前算是杀威棒?”
杜平道:“说杀威就难听了,我只是想把漕帮内部的丑事都在今日就抹平,不传外人之口,消弭将来可能发生的祸患。”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是好意。”
丁堂主瞠目结舌,哎哟妈呀,这姑娘比老卫还不要脸,不过说话还真有点意思,若她言行如一,对漕帮来说,这不算坏事。丁堂主擡手摸一把脸,刚才额头上都急出冷汗了,不过,明明有更温和的做法,偏偏来雷厉风行,呵,说这不是杀威棒,骗鬼呢!
杜平擡眸去问张秀才:“行家都知道,没有一个地方的账目经得起细查,所以,每个地方的账房先生一定是老大心腹,你是老帮主的心腹,现在,也是小帮主的心腹?你确定等引火上升后新老大是保你还是推你去死?”
卫翎第一次开口,急忙解释:“我相信张叔叔,祖父特地关照过的。”
杜平笑笑:“小帮主心地纯净,我不怀疑。”
张秀才原名张忠书,考了半辈子也只考出一个秀才,再往上实在没钱打点,索性放弃了。现如今世道不好,他有个哥哥早夭,爹娘也都病死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某一天被卫海发掘,发现这人脑袋灵光嘴巴牢靠,便挖到身边做账。
卫海对他有知遇之恩,张忠书本想报答,可这位郡主一来漕帮,就想拿到财务和运输两块大权,心思太大,手段太狠,恐怕急流勇退更安全。
他自诩看人眼光不错,小帮主不是永安郡主的对手,绑上一个杨东日也赢不了。剩下两个堂主,看上去也没有撕破脸的打算,漕帮马上要变天了。
张忠书道:“我愿意卸任账房总管一职。”
杜平挑眉,赶人赶得这么快,吃相就有点难看了,何况,直接让子廷顶上她也有些不放心,想在如山高的账目上挖个坑留待后人,简直轻而易举。
她笑得很客气:“别,我没有赶人的意思,刚才便说了,只是担心过去不干净的账目会给漕帮惹祸,既然以后绑在一起了,漕帮的事就是我的事。”她侧过身子向曹子廷使个眼色。
众人看到那个俊美如天人的少年跨步向前,拱手行礼。
杜平道:“张先生就把子廷带在身边吧,他以前也学过管账,可以帮着先生一起查账,”想了想,不容反驳地建议道,“就在账房那里再设个副职,你看如何?”
形势比人强,屋里都是她的人,个个带刀,杀人不眨眼。张忠书妥协道:“听郡主的。”
杜平笑笑:“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出来,只要对漕帮将来有好处,都可以商定。”顿了顿,把弥结也推出来,“这位是京城灵佛寺的高僧弥结大师,还俗以后一直帮公主府做事,就由他来接任马堂主的位置。”
弥结含笑行礼。
丁堂主腹诽,娘的,笑得这么慈祥,一定不是好人。
他双手抱胸,没好气地哼道:“哪敢有意见。”他越想越不顺气,漕帮竟然要看一个女人的脸色?他摸不透永安郡主的底牌,便挑衅道,“以后漕帮到底是听郡主的?还是咱们小帮主的?”说罢,余光扫向杨东日和卫翎。
望向杨东日的目光格外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
卫翎偷偷看一眼过去,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面颊微红,发现快被对方察觉了,赶紧收回视线,垂眸不语。
杨东日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他当然不喜现下局面,但是他并无依仗。
之前被卫海推出来当替死鬼,手上的权力被撸个一干二净,如今他只能靠儿子的帮主之位来揽权,哪晓得永安郡主横空出世,被截胡了。
连一只装闷葫芦的厉堂主都不得不感叹,郡主这时机选的太好了!
“卫帮主生前与我约定,以堂主之位,换卫小帮主去岳麓书院进学。”杜平道,“言出必行,我必会履行承诺,卫小帮主学成归来,漕帮自然还是听小帮主的。”
这下子,杨东日的脸色彻底黑了,儿子不在身边,他手上一张牌都不剩,立刻出声:“不行。”见众人目光都聚集过来,梗着脖子说,“等翎儿回来,漕帮早本你们瓜分了!”
话一出口,他立刻觉得自己昏头了,定是太过心急,才说这般惹众怒的言辞。
果然,几个堂主副堂主都脸色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