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杨东日想后悔收回来都不行,他思考好半晌,决定联合几位堂主一致对外:“几位堂主都是自己人,但朝廷一直图谋不轨,爹生前……”
“呵。”杜平根本不容她说完,直接打断,“什么叫图谋不轨?杨东日,说明白点。”她指名点姓,神色倨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非漕帮独立于王土之外?”
杨东日腿都软了,立刻体会到马堂主之前的惊慌。他左右看看,旁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只觉孤立无援:“我没这个意思。”
丁堂主嗤笑,没用的东西,还指望他反抗一下,结果不是永安郡主一言之敌。
杜平懒得理他,直接问卫翎:“卫小帮主,你意下如何?”
卫翎激动得面孔都涨红了。
岳麓书院是天下学子的向往之地,它由潭州太守创立,湖广总督资助,里面几乎都是官家子弟,别说老师都是大儒,连同学都是珍贵的人脉。
祖父虽然富有,在江南一带也算个人物,但在官府眼里,仍是个泥腿子,最多算个得力的泥腿子,根本无法伸手进学院。
卫翎的眼睛闪闪发光,越看永安郡主越顺眼,忙不叠点头:“我愿意。”
杜平微微一笑,淡定道:“那就好。”
在场其他人简直想为这位郡主拍手叫绝,这么一来,漕帮再无掣肘她行事之人,本来卫翎占着帮主之名,她多少得顾及点颜面,现在她直接把小帮主弄到潭州,小帮主只要接受了她好意,那他永远都背着公主府的烙印。
手法这么干净利落,再一想到她的年龄,简直细思极恐,众人纷纷对视,知道江南这下真的要变天了,比卢知府犯事变得更厉害!
杜平道:“我待会儿便修书一封,你直接带给湖广总督,他会安排好的。”
她想起被胡天磊带走的杜氏一家,一点消息都没收到,便又加上一句:“到时候hu总督若有事告诉我,你只管让人带信回来。”
其实这事真是她误会了,以胡天磊对她的殷勤,自然把事情巨细无靡地陈述在信上寄给她了,可惜都寄到了京城,胡少爷哪里知道她来了江南,就这样生生错过。
杨东日急得头顶都快秃了,他知道对付永安郡主毫无胜算,只能试着挽留儿子,忽地脑中灵光一闪,他想到一点:“翎儿,今日还有一件事情要和大家商量,就是关于红花……”意识到说错了,赶紧纠正,“就是你祖父临死前的交代,与闽地逆贼相关。”
卫翎转头去看他爹,神色复杂,他马上想到月娥。
长辈们都瞒着他,其实他对父亲和月娥之间的关系一清二楚,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心中几欲发狂,他看不起月娥,更加鄙视父亲,觉得他们对不起贤惠的母亲,只想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为母亲报仇。
“对,祖父曾应允,将淫妇月娥送到闽地上官静手中,你们可有异议?若是没有,待会儿我就会派人送走。”
哪怕猜到这是父亲挖的坑,卫翎也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众人相视无言,永安郡主刚刚反对过与红花教相交,才死了一个堂主,没人想去再拔虎须试试,一个不好,连小命都试没了。
杜平眯了眯眼,若她没记错,上官静应该是红花教的护法之一。她将各人反应尽收眼底,望着卫翎道:“月娥是谁?跟上官静什么关系?是否有必要因此和逆贼搭上关系?这对漕帮名声并无益处。”
看着对方是小孩子,她说话留情,好意留下台阶,不想让大家彼此下不来。
岂料,卫翎没有半点犹豫,击掌两下,立刻有人将月娥从后面拖出来。
这个女人已经身形憔悴,嘴唇都干燥得起了皮,她身上衣服有些脏,整个人看上去很虚弱,低垂双眸,毫无反抗。即便这样,也掩不住她的好面容。
卫翎毫不畏惧地回视:“这是祖父的遗愿。”
杜平扫一眼地上的女人,叹息道:“卫小帮主,你是读书人,应该是知道愚孝要不得,长辈说的有理的,我们应该听从,无理的,我们应该纠正。”
看到永安郡主不打算与小帮主撕破脸,在场众人顿时松口气,不用做两难选择,唯独杨东日气急败坏,他筹谋着这件事狠狠打郡主的脸,她应该会生气才对,这样岳麓书院说不定也去不成了,可惜事与愿违。
卫翎道:“这不是愚孝,这个女人背叛祖父,理应受惩。”
月娥紧抿的双唇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沉默而冷静。
杜平皱眉,她不喜欢这道理,女人背叛该受惩罚,男人呢?卫海对妾氏也不算一心一意,秦楼楚馆也没少走动,顿时冷笑一声:“漕帮不该把威风逞到女人身上,若卫老帮主临死都对一个女人不依不饶,那算我看错他了!”
这话说得重了,大家都去看她,可惜注意的都是这位郡主的情绪反应,却没一个人觉得她有道理。堂中的几个男人都觉得女人就该三贞九烈,否则要贞节牌坊何用?这小郡主自己身份高为所欲为,竟然还想让天下女人都反天?真是天真。
月娥闻言颇为诧异,心中一抽,又痛又暖,她忍不住擡头去看,入目的是一个殊丽无双的少女,顿时一呆。
“送女人给上官静,你们这是拍他马屁呢?太给漕帮丢脸!我不同意!”杜平严词反对。
这话倒是有不少人同意,觉得颇有道理。
卫翎毫不退让:“这是卫家的家事,与郡主无关,你没有资格插手。”
杜平找漏洞都不需要思考,直接反驳:“你还把家事拿到帮中讨论?呵,唬人呢?”
卫翎完全不是对手,却不肯让步,固执地看着她。
杜平挑眉,也不打算退让。
卫翎沉默许久,问道:“有人因她而受到伤害,她不应该付出代价吗?”
杜平想了想,道:“既然她背叛你祖父,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只有她受罚,另一个男人呢?是谁?你们又是怎么罚的?”
卫翎脸孔通红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然后,脸色最难看的,却是杨东日无疑,没想到引火烧到自己身上了,简直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瓜子。
月娥笑出了声,眼眶微湿,面色嘲讽,终于有人替她说出这句话。
厉堂主忍俊不禁,嗤笑一声。
丁堂主也一脸轻松。帮中看不惯这谄媚女婿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乐得看他在郡主面前丢脸。
卫翎闭眼,深深呼吸一口气,复睁眼开口:“郡主的意思我明白,即便不送给上官静,我也会将她关一辈子,这样你便没有异议?”
杜平哑口失言。既然跟红花教无关,又是别人的家事,她还真不便开口打抱不平。
最先出声的是月娥,她轻笑,声音沙哑:“我承郡主的情,谢谢,既然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做决定。”她眼中透着幽冷的光,“小帮主,这世间弱者不配谈公道,只有得了权势才有一切,我最大的错不是背叛,而是太弱小。我不愿意被关一辈子,就按老帮主的遗愿,把我送过去吧。”
月娥扶着地,慢慢站起来,身子弱得风一吹就会倒,却没有倒下。她面朝杨东日和卫翎,嘴角在笑,眼底却无一丝笑意:“希望有一日,你们不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谢谢你们给我上这一课,我懂得总算不太晚。”
说完,便有人上来带她下去,月娥挣开那人,对杜平深深鞠一躬,用了全身的力气:“谢谢。”随后便被拖走。
事情都结束的时候,杜平心情仍有些灰暗,她简单和弥结曹子廷交代几句便将他们留在这里,由徐虎带着卫队护送她离开。
她不发一语地坐着轿子,到了地牢门口都没说话。其他士兵排成直线站在外面,只剩徐虎跟她往里走。
徐虎纳闷道:“郡主今日不是大获全胜?还不高兴?”
杜平斜他一眼,并不回答,只道:“按照约定,你帮我这一次,我带你来见张天,自己进去吧,我都打点好了。”
徐虎一笑,也不纠缠,人高马大几个大跨步,便消失在眼前。
张天坐在地上,看到兄弟来了,便笑道:“动作挺快。”
徐虎将他从上打量到下,看他完整无缺便放心了,身上脏点臭点带点血都是小事儿,他有了闲情逸致开玩笑,戏谑道:“大哥心胸宽阔,永安郡主这么坑你还能和解,啧啧,看来是真喜欢。”顺手从怀里掏出个小酒瓶扔过去。
张天哈哈大笑,并不否认:“漂亮的女人得有点优待,”他似笑非笑,“就是身上刺太多了,不好下手。”
徐虎环视一圈,确定没人以后便笑起来,压低声音:“等我们把凤阳拿下,管她是什么身份,还不任大哥搓圆捏扁?”
张天微笑,纹丝不动:“虎子,慎言。”
徐虎不以为然,松了松筋骨:“不过话说回来,永安郡主是真的厉害,今日陪她走了一遭漕帮,啧啧,借力打力,威逼利诱,那叫个熟练,漕帮已经被她吞下了,总舵的两个堂主都站她那边,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张天了然一笑:“怎么?兄弟们被她借势了?”
徐虎无奈:“要不我怎么能进来?”
张天一愣,立即大笑出声,指着他的鼻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把徐虎给笑懵了。
“不行了,不行了,连你都着了她的道,”张天摇摇头,“你以为是你求着她放你进来?”
徐虎反应很快,立刻明白:“是她想让你我见面。”
“嗯哼,当然了。”张天仰头喝着兄弟带进来的美酒,酒水顺着他麦色的脖子往下流,顺着胸膛划入衣襟,他随意一抹嘴巴,“她怕你们劫狱闹事,想让我劝劝你们,只要你们乖乖的,我就能保住性命。”
隔着一道铁栏栅,徐虎在他面前就地坐下,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张天也跟着露出嘲讽笑容:“啧,她果然还是不够了解我。”
徐虎道:“大哥,接下来……”
突然,张天耳朵一动,做出噤声的动作,徐虎立刻闭嘴,顿了顿,无比自然地接下去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张天叹一口气:“我最担心的是明山,怕他冲动,需要你多看着点。”
徐虎无声一笑,立刻明白大哥的意思。明山当初带着一队人马没有跟大家一起归顺朝廷,而是自立山头,现在已经跟红花教搭上关系了。他说:“大哥放心,我会顾着他。”
张天道:“兄弟们现在日子过得不错,有酒喝有肉吃,你嘱咐他们管着点钱袋子,别乱用钱,以后娶婆娘都用得着。”
徐虎点头:“一定。”将来跟朝廷对抗多的是地方用钱,需要未雨绸缪,“要不要跟陈家做点生意,陈千瑜那女人一向大方。”
“哈哈哈,”张天笑道,“陈千瑜和永安郡主关系密切,如果你不怕被郡主骗钱,倒是可以去试试。”
徐虎又点头称是。
瓶子里的酒已经喝完了,张天倒着甩两下,一滴都不剩,沉默许久才开口:“还有茯苓,”语气有些犹豫,“买间铺子给她当药房,再给她压箱子钱防老,劝她找个好人嫁了吧。”
这要求就有点头疼了,寨子里都知道茯苓对大哥痴心一片。徐虎揉着眉头:“她要是不愿意怎么办?她就想等你呢?”
“叫她别等了,我不是她的良人。”张天低头盯着酒瓶子,里面黑洞洞的,看不见底,“没名没分地跟着我,太委屈了,她应该对自己好点。”
这话徐虎就不同意了,立刻反驳:“跟着大哥哪里委屈了?是她的福分!”
“闭嘴,老子让你传什么你就传什么!别在旁边瞎逼逼!”张天不耐烦道。
徐虎哀叹,“是是是,都听你的。”
“你可以滚了!”张天赶人,“下回来的时候,记得多带点酒肉,老子嘴巴都淡出个鸟来了!”
徐虎笑道:“正好让你戒酒。”
张天笑骂,把酒瓶子砸过去:“滚。”
徐虎笑嘻嘻地滚出去了,直到他走远了,张天才收住脸上的笑意。他等半天也没等到人进来,于是在空荡荡的监狱里对着空气问:“看够了没?你这么偷窥很容易让我误会的。”
依旧没有反应。
狱中只有他的回声。
张天指名点姓:“郡主,永安郡主,还是叫你平平呢?”
杜平在暗室里起一身鸡皮疙瘩,慢吞吞踱步而来,淡淡道:“别恶心。”
张天笑道:“偷听得还算满意?”
杜平看他一眼,道:“日前章知府已经商定,判你徒刑三千里去挖铁矿,漕帮也无异议。”
张天似笑非笑:“姓卫的那家子是打算在路上要我的命?”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杜平嗤一声,“你觉得卫家还有哪个人既有能力要你的命,又有决心放弃一切也要弄死你的?说个出来我听听?”
张天扬眉,摸着下巴想半天,忍不住笑道:“这么一想,还挺替卫海悲哀的。”他黑眸凌厉,每一个眼锋刺到身上都仿佛有痛感,“如果有人杀了我兄弟,天涯海角我也要他的命!”
杜平又看他一眼。
“一路保重。”说完,她转身就离开牢狱,毫不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