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河岸边的树叶隐隐泛黄,一阵风吹来,漱漱作响。
经过一段时日的整顿,码头上秩序井然,每艘船来来往往的搬运工人旁边,必有一指挥主管,增加不少效率。每五艘船之间,肯定有一小队巡逻人马,检查是否有人违反规矩。
码头的地面也干净不少,漕运汉子衣着整洁,精神气比以前好多了,每日的午粮都有人送来,足足两个大馒头,都是帮里免费提供的,据说是永安郡主和江南商会敲定的一笔生意,有人若是吃不够,可以再去旁边的小货郎那里买些填饱肚子,价格还比市面上便宜一些。
某一艘大船前面,汉子们正在搬运货物,嘿咻嘿咻的声音中气十足。
突然,不远处走来一队人,为首的是个青衣少年,面如冠玉,头戴纶巾,俊美不似凡人。曹子廷直直走来,走到这户商家的主管面前,问道:“运到哪里?”
“……往南走。”
曹子廷了然一笑:“闽地?”
主管被这好看的笑脸晃了晃神,一想到这要命的问题,赶紧回神,陪着笑脸,偷偷塞一袋银子过去,“仗是要打,咱们生意也要做的。”
曹子廷掂量钱袋,好脾气地点点头:“普通生意都能做,不过郡主严令禁止的货物不准卖。”
杜平此前在漕帮下令,要求军械,粮草,马匹之类的物资禁止交易,并严令商会也要遵守规矩,决不允许在两地对峙的时候给敌人送粮草辎重。
主管忙不叠点头:“公子爷放心,郡主的话谁敢不听,我们都是做本分生意的。”
曹子廷又笑了下,一脚踢开面前的盖子,里头装的是一些胭脂水粉,看上去像是做女人家生意的。
他眼帘微撩,看到那主管暗暗松一口气的模样,开口道:“盈客闺庄就是你东家开的吧?”见到主管热情地点头,他看一眼便收回目光,态度冷淡,“知道我为什么过来吗?”
迎上他的眼神,主管冷汗直流,觉得今日不能善了。
曹子廷平铺直述:“装胭脂水粉的箱子不该有这么重,帮众脚上动作有些吃力。”语音一落,不给对方反应时间,一眨眼已拔出腰间长剑,纵身跃到另一只箱子前,银光一闪,高高劈下,顿时露出藏在下面的军械。
主管转身就想逃。
曹子廷长臂一伸,闪烁寒芒的长剑拦在对方面前,冷冷吐出:“都拿下。”
一瞬间,盈客闺庄的那些伙计连同掌柜都被反手压下,动作快得让人不敢置信,帮众们训练有素,简直可媲美军队。
周围其他船只前搬运的汉子们只是顿了顿,看一眼,继续井然有序先前的工作,仿佛一点也没被干扰。
这组织纪律,看得各户商家咋舌不已。
曹子廷收押完毕后,就想派人将此事前因后果调查一番,然后禀告给郡主。他走到自己的书房前,看到门前开了一条缝。
曹子廷瞳孔一缩,里面有人!
他手扶剑柄,小心翼翼走近去,只听到一串熟悉的笑声,仿若银铃:“这么敏锐?”
是郡主!
曹子廷欣喜若狂,推开门,脸上表情却十足十地收敛,嘴角只是微微一翘,一副遇到普通朋友的模样:“郡主怎么来了?”
杜平望过去,突然想到一句话,喜欢是掩饰不了的。
他的表情努力淡定,可是他的眼睛一直闪闪发光,如见珍宝。
杜平垂下眼眸,淡淡道:“想来问问你,账目上是否有发现?”
曹子廷敏锐觉察到她不太开心,又不敢问,便就着问题回答,一脸惭愧:“张秀才做得很好,我翻阅了过去三年的账目,没发现不妥。”
杜平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敲击桌案。
曹子廷问道:“张秀才沉默内向,并无不妥之处,为何郡主从一开始就怀疑他?”
最初他以为郡主是想夺得漕帮财政大权才将他安插进来,可一段时间后就发现,无论张秀才做得多好,郡主都不会信任。
杜平擡眸,态度坦荡,知无不言:“任何一个地方的账房先生,一定是东家最信任的人,张忠书是卫海的死忠,而且一定是最死忠的那一个。一个老手在账目上挖坑再简单不过,所以,在你能完全接手之前,我会一直把他留在漕帮。”
曹子廷颔首同意,听到“最信任”三个字,心跳猛然加速,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沉默片刻,又简单把今日的事交代一遍,开口道:“人已经收押在柴房,任您处置。”
杜平无所谓地摆摆手:“你看着办就好,不用问我。”
见他眼中流露出不解之色,便又多解释几句,“黑吃黑这种事,我不方便去做,不能给公主府抹黑。你这回扣下的货物我就收下了,正好运给师兄去用,城外正紧缺。杀鸡儆猴干一次就好,最主要的是收拢这些走黑市的商家,归为己用。”
“我……我没……”曹子廷想了想,把后半句话吞回去,望着她,点头道,“好。”
杜平笑道:“这一块我打算交给你,能做成什么样就看你的实力,多大的能耐就占多大的好处,不过照我的想法来,若是干得漂亮,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持之以恒,也许可以发展成一个比漕帮更厉害的组织,将来的江南,漕帮管水上,你建立的这个管陆地,连官府都要避而走之。”
她双手交握,手背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我很期待。”
曹子廷微笑道:“放心,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杜平听他一直说“您”字觉得别扭,沉默半晌,还是没有纠正,有点距离也好。
曹子廷道:“以前在灵佛寺,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慧根,进入漕帮以后才发现,我很喜欢这些,比过去出家的日子更有意思,我这个人,就适合庸俗地活在凡尘俗世,郡主,我欠您一句真心实意的感谢。”
杜平一怔,马上笑了:“以前的谢谢都是假客气?”
曹子廷面现尴尬,接不下话。
杜平哈哈大笑,目光意味深长:“子廷,你喜欢权势?”
“权势”二字立刻击中他心中迷惑不清的地方,为什么不怀念出家的生活?为什么更愿意留在漕帮?为什么享受现在的生活?他拨开云雾见青天,陷入沉思,久久不语。
他喜欢站在众人之上,发号施令。
他喜欢旁人崇拜又讨好的神情,追随其后。
他喜欢与天斗,与人斗,争权夺利,其乐无穷。
许久,曹子廷擡头,目光一寸一寸清明起来:“我喜欢权势,”顿了顿,又问,“这样功利是不是不好?”
杜平偏过脑袋,笑道:“没什么不好,谁不喜欢权势?只要别失去本心就好。”
曹子廷点点头。
两人之间仿佛一下子说完了话,陷入诡异的沉默。
曹子廷看她一眼,又低下头。
杜平觉得气氛有些不自在,正想起身告辞,只见曹子廷快步向她走来,又突然停下
两人只隔着一张桌案,曹子廷紧抿双唇,优美的的唇瓣抿成一条线,他踌躇着又走两步,走到与她同一边,两步之遥停下。
曹子廷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只雕刻精美的木盒,递过去:“送给你,补给你的生辰贺礼。”
杜平没说话,沉默地接过来,眼眸微微擡起。
曹子廷喉结吞咽,手心紧张出了汗,他故作轻松,笑道,“好了,没事了。”
他后退几步,又站回原来的位置。
离她远远的。
杜平轻声问道:“怎么现在才送?”
“生辰那天晚上你心情不好,”曹子廷回道。
他犹记得,她那晚获知皇孙的婚事后,发疯般策马奔腾,再后来,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尴尬,他便更不敢送出手。无意说这些,他随口应付过去,“后来就忘了,今天看到你才想起来。”
杜平沉默片刻,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只手镯,鎏金工艺只能算一般,但花纹好看,她拿起来掂了掂,觉得重量不对,立刻又望向他,以目光询问。
曹子廷心领神会,解释道:“内环有个凸起花纹,按一下,可以打开手镯,里面空心,可以装东西。”
杜平一边听一边动作,“咔嚓”一下,手镯里面的确是空心,装了两把薄如蝉翼的小巧飞刀,她拿起一把看看了,刀刃锋利,寒芒毕闪,顿时赞道,“好刀!好手艺!”
曹子廷闻言,松口气,笑道:“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个。”
杜平点头,目光仍留在飞刀上:“喜欢。”
“你喜欢就好。”曹子廷道,“鞭子的攻势不够致命,留点东西防身也好,镯子正好是女子常用的,不引人注目。”
杜平同意,爱不释手:“我会带在身上的。”
曹子廷微笑,他笑起来很好看,皎皎如月,灼灼其华:“郡主,恭喜你又长大一岁。”
这日之后,曹子廷下大力整顿走私偷运,最开始挖出所有走运河路线的,趁着漕帮的便利有一个抓一个,手头上逮到的人多了,消息也多了,渐渐遍及陆路,只要往闽地运输违禁品的都被网罗起来。
一时间,粮食军械马匹的价格都在闽地居高不下。
曹子廷从中收取三成利,发现禁得越厉害赚得就越多,当然了,这也讲究一个合理范围,不能往死里去整,给彼此留一条活路。赚越多就越多人投靠,越多人归顺就势力范围越大,这一招简直比永安郡主之前入股江南各大商家还更方便更有赚头。
江南商会不少精明人都发现了,蠢蠢欲动,都想从这场暴利中分得一杯羹。
陈千瑜把他们都压下了,理由很简单,“上一回郡主手下留情,只要了我们一成利,这一回去找上门,你觉得她会把好处拱手相让?”
被钱糊住眼睛的人还在搓手:“郡主是个好人,向来不吞独食,留点残羹剩饭给我们也好。”
陈千瑜嗤笑一声:“残羹剩饭?不剥你一层皮就算好了。”
商会的会长韩老懒洋洋掀起眼皮,不予评价。
杜平听说这事以后笑个不停,和婉秀开玩笑,“在京城的时候人人都说我是小霸王,到了江南就成大好人大善人了,名声这个东西真是盲目。”她偏着脑袋若有所思,“不过,我算是学到了。”
终究有人按捺不住,投石问路,刺探她的口风。
杜平态度模棱两可。
直到陈千瑜都坐不住,专程赶到别院,问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杜平笑道:“再攒攒,我想看到底有多少人嘴馋,”顿了顿,她意味深长道,“上回水运价格还没谈下来,我记着呢。”
陈千瑜顿时汗毛倒竖,再不敢插手这事。
立冬之后,日渐寒冷,好消息越来越多。
先是江南的布商都好好赚了一笔,顺着违禁军械这股大风,连御寒的衣物也减少运输货量,导致闽地价格高涨,商人们尝到甜头,更是囤货高卖,直至永安郡主看不过去,此风才遭抑制。
然后江南商会看到巨大的好处,彻底坐不住,为了分一杯羹,不得不同意永安郡主出价垄断水运,虽丢了面子,但至少赚了钱,也跟漕帮捆绑更加紧密。
再然后她知悉湖广总督已派军驰援,得到消息的当日,她一蹦三尺高,笑意就没退下来过,开口道:“给师兄消息,可以适当骚扰一下闽地,看看红花教是何反应。”
数日后,元青率一群民兵主动出击。闽地多山,他在人数上不占优势,只好占地形便利,以游击战为主,刺一下便撤退,专攻击敌方分散兵力。
如此一来,红花教不堪其扰,当他们发觉累积下来已吃不少亏,想击中兵力搜索对手时,元青已经率军回到凤阳城外扎营处。
杜平听得喜讯,眼睛发光,喜不自禁:“好,好,我要给师兄写信。”
婉秀见她如此兴奋,心中担忧,只好不住耳提面命:“郡主切不可以身犯险,您在这里指挥就好,绝不可亲自上阵,再受一回伤,公主一定把您召回京城。”
“知道了,知道了,”杜平不耐烦,“师兄天生将才,一群杂兵乱民都能被他训得像模像样,哪里需要我多管闲事?我不过传话几句。”
她擡起眼眸,不怀好意:“我不过想提醒师兄,若是红花教派张天出战,师兄可以避而走之,甚至故意放水。”
婉秀也是个聪明人,心领神会:“郡主是想离间他们?”
秋毫在杜平指间灵巧旋转,她玩得不亦乐乎,笑道:“这哪算什么离间?师兄本就在青寨流落过一段时日,和张天私交甚笃,不是吗?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婉秀久久不语,细思极恐。
许久,她忍不住问:“郡主在说服元青小师傅去城外时,就预料到这层了?”
杜平眨眨眼,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