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阴雨连绵,空气都暗沉沉透出一股霉味,惹人烦闷。
张天尤其气不顺。
他坐在山顶上,一条腿拱起撑着手臂,另一条腿舒展于泥土上,居高临下,望着郁郁葱葱的树木,聆听潺潺溪水声,任由细雨密密坠于发梢面颊。
一双黑眸格外清亮,睥睨眼前一切。
徐虎站在他身后,抹一把脸上雨水,劝道:“大哥,要不避一下?”
“这么点子雨,不避。”张天一口回绝,他侧目望去,似笑非笑,“还是我领会错了?你的意思是避着张富贵和上官静?”
收到那一眼,徐虎立刻闭紧嘴巴:“我都听大哥的。”
明山最先按捺不住,怒火中烧:“明明大哥赢得最多,凭什么还怀疑我们?给咱家兄弟吃陈粮烂米,穿芦花做的冬衣,想冻死我们不成?我不服!”
张天慢悠悠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大哥,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明山开口,“张富贵没有容人之量,只有话说得好听,咱们换地方。”
张天斜睨一眼,笑了:“张教主做得已不算差,”顿了顿,“杨护法的死讯传来,是他力挺我们,坚持不信。呵,永安那小娘们儿竟然把流民拉来做证据。”
那一日,传到闽地除了他杀死杨护法的流言,还有永安郡主送来的数位流民,以及他进入凤阳城的登记时间。
数位流民皆未看到他手刃杨护法,但却记得他上岸的时间,和杨护法到来的时间。
以及他离开后,有流民在河中打捞起杨护法肿胀的尸体。
这样清晰的时间线,比说成亲眼目睹杀人更令人信服。
一时间,红花教看他们的眼神都怀着敌意,尤其上官静那个病痨鬼,言辞锋利到让人无法反驳。
呵,永安这一手,完全不避讳,简直在昭告天下,就是她使得离间计,堪称阳谋。
为了压下教众的情绪,是张教主拍着胸脯,以名誉担保他清白。
事情勉强过关。
结果最近一段时日,元青每次小战遇到他就逃避相让,往好听地说,他每战必胜敌人闻风丧胆,可实际上,斩获的人头寥寥几颗,张富贵再一打听他和元青的渊源,顿时又怀疑上了。
徐虎自责道:“可惜我当日没能杀了永安郡主。”
张天哂笑:“祸害遗千年么,不怪你。”
明山叹气,建议道:“大哥,我们要不还是回淮安吧,整个闽地都被红花教控制了,留在这里没出路,只能看别人脸色过活,这日子不舒坦。”
山里的气候十里不同天,不知何时,雨停了,隐约光线从云层中透出。
张天伸个懒腰,高大的身躯舒展开来:“老子还没拿下红花教,回什么回?”
眼见老大心里有章法,明山也是心中一定,几人在山上商议之后行事,将之后的计划拍板敲定。
临下山时,张天突然又陷入沉默,他几乎能肯定,如今诸多麻烦都是永安给他挖坑,半晌,他开口:“明山,你去凤阳走一遭,找永安和谈。”
明山一愣:“她不过是个郡主,做不得朝廷的主吧?”
“呵,她是做不得朝廷的主,但她做得了元青的主,还有军械的主。”张天道,“打仗打得就是后勤,若元青退离,凤阳城外就犹如无人之境,我们便可长驱直入。”
“何况,”他头疼的抵住额头,“朝廷针对的是红花教,这女人老针对我。”
明山咋舌:“这……这郡主有点棘手。”
张天嘴角一勾,没说话。
徐虎叹气:“可惜当初没能招揽元青,这小和尚比想象的还厉害。”
“算了,过去的就过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张天大手一摆,往回走。
一行人走回教中,迎面遇上一美貌女子款款走来,手上挎着一只竹篮,正要去山上采野味,目光对上张天,她眨眨眼,妩媚地抿唇一笑,眼似秋波,盈盈动人。
经过张天身旁时,手臂若有似无地触碰一下,低垂双眸,眼睫轻轻颤抖。
张天仿若无觉,继续往前走。
反倒是明山吹一声口哨,羡慕不已:“漂亮啊。”咽下口水,“主要是那股子又风|骚又纯的劲儿,奶|子大,腰细得两手就能握住,真想一把捏住狠狠玩……上官那个病痨鬼艳福不浅,不过他能行吗?暴殄天物,不如让老子上。”
张天面无表情,不置一词。
明山凑上去,挤眉弄眼:“大哥,我看这娘们儿喜欢你,每次遇到你就特骚,那双眼睛整天往你身上晃。只要你招招手,她肯定心甘情愿躺你床上,你要不试试?咱们男人又不吃亏,正好给上官静弄顶绿帽子戴戴。”
张天白他一眼。
徐虎倒是皱了皱眉,犹豫片刻,上前凑近耳朵,低声道:“大哥,你得防着点这女人,永安郡主和月娥有点交情,虽不知具体关系如何,但当初在漕帮,永安那女人替她说过话。我担心她们已勾结在一起。”
明山不服,暗声嘀咕:“不过一个禁脔。”
听到永安的名字,张天却是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她还真是广撒网啊,已经打到红花教内部了?”
徐虎颔首:“而且,月娥这女人不单纯,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我心里有数,”张天摸着下巴,“月娥现在最多给上官静吹吹枕边风,其他干不了什么,我最担心的,是凤阳城外,不能让元青继续壮大。”
杜平不计成本地给元青送去一箱一箱物资,吃的,穿的,连居住的帐篷都一顶顶送去,无论缺什么,只要一句话,城内立刻开始着手准备,不出一日就送到他手上。所以元青只需专心于治军练兵。
前两天的游击战中,又死了几个民兵。
元青处理完几个闹事的刁民,又带着队伍开始练兵,每日都是精疲力尽,他直辖的队伍有一支,又选出几个能力强的命为小队长,各自带一支小队,协同作战。
茯苓带着几个医女处理伤患,她以前在青寨也见过不少受伤的惨状,但跟这里不可相提并论。尤其刚来的时候,老弱妇孺一大堆,面黄肌瘦,伤病缠身,让人见了就生出恻隐之心。
她记起张大哥曾经说过一句话,满地难民,断垣残壁,张大哥一脚踩在石头上,皱了皱眉:“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李家王气已尽。”
她那时满心信赖,觉得世道如此凄惨都是李家所害。
可如今城外这片伤兵伤将,她长叹一声,却是跟张大哥他们对阵所伤。今时今日,永安郡主若再来问一遍孰对孰错,她已没有底气坚定站在张大哥那边。
感情上仍旧偏向张大哥,可理智上,她知道,无人无辜,诸人皆有所图。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
茯苓回望一眼,自嘲地笑了。
她抹一把额上的汗水,弯腰诊治半日,腰早就吃不住劲,她轻轻捶打后腰,想去远处的小溪流冲洗一下血迹。
溪水潺潺,泥沙沉淀在底部,溪里连一条小鱼都找不着。她低头,半跪在地上,先是洗了洗手,又兜起一手心水,轻扑脸上。
有点凉,冰冰的,却很舒服。茯苓一不小心溅湿了衣服,胸口那块布料顿时紧贴身上。她皱起眉头,想先回帐篷里换一身。
此时,有三个民兵勾肩搭背走来,一看就是逃避训练,神色流里流气的。他们一眼就看到溪水旁的茯苓,目光不怀好意地徘徊她身上,最后停驻胸前,交头接耳大笑起来。
茯苓一看不对,转身就跑。
三个兵痞子立刻分超包围追上来,□□着步步逼近:“这不是我们的女大夫吗?身体不舒服?要不哥几个给你检查检查?”
茯苓并未露出他们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只脸色微白,冷冷道:“还想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只要你们敢动手,我就告诉元青。”
“呸!那个秃驴!”兵痞子朝地上吐口唾沫,不屑道,“当初说给咱们安家,结果还不是要我们卖命?昨天又死了个兄弟,老子正想不干了!”
立即有人接腔,“对,对,正要走呢,”他色眯眯道,“不想临走前还能尝顿大餐。”
这是逃兵!茯苓心中绝望,知道他们无所顾忌。
兵痞子似乎看出她的害怕,得意大笑:“你乖点儿,哥们就动作轻点,你若是反抗,”他捏了捏拳头,“有你好受的。”
茯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之前的救死扶伤值得吗?这些人真的该救吗?
她擡起头,不看他们,只望着白雾茫茫的天际,她想,救一个人的时候能提前知道是好是坏吗?坏人就该放任去死吗?还是等着他们迷途知返?
兵痞子立刻一步上前,一把扯开女人的衣服,白花花的肌肤露出来,他将脑袋埋在香喷喷的脖颈上,深吸一口气,口齿含糊不清:“老子先上,你们排队。”
另两个眼馋地巴望着。
男人身上脏兮兮的,散发着酸臭味,茯苓好似什么都闻不到,正在她决定放任一切保住性命的时候,忽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似乎是元青的声音,“咦,前面有人?”
兵痞子们立刻吓得三魂六魄都没了,他们以为元青在练兵,这个时候不会出现在这里。听到声音,顾不得女人,拔腿就跑。
茯苓拢住衣服,冷眼看着白雾里走出的人影。
不是元青,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高度大概只到她的肩膀,肤色黑黑,眼睛却很大,透出狡猾的光芒。
男孩走上前,连忙擡手捂住眼睛,解释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不该看的一点儿都没看见。”眼珠子却从指缝里露出来,偷偷打量。
茯苓淡淡道:“谢谢。”然后坐在地上,掏出一块汗巾,浸湿以后,擦拭着每一块被男人碰过的地方。
男孩蹲下,嬉皮笑脸:“我叫长胜,怎么样,很霸气的名字吧?”
茯苓淡淡应一声。
男孩锲而不舍:“小姐姐,大夫姐姐,我刚刚那声音模仿得不错吧?连元老大都夸过我拟声厉害呢。”
茯苓头也不台,心灰意冷,已想离开这个地方,远走天涯。
长胜双手托腮,打量她的神色:“大夫姐姐,你是不是觉得男人很糟糕?救治他们一点都不值得?”他有一双利眼,仿佛能看到别人心里的想法。
茯苓动作一顿,擡眸看他。
男孩嘻嘻笑着,拍拍自个儿瘦弱的胸脯:“我保证,我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好男人,到时候大夫姐姐若找不到称心的夫君,我来娶你!”
他看着茯苓眉清目秀的长相,心中满意,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这么小就定下一个漂亮又能干的媳妇儿。
茯苓彻底停下动作,侧过身看他。
长胜眨眨眼,摆出天真的模样:“姐姐,我还小呢,现在是瘦弱了点,以后一定会变得很强壮很厉害,像元老大一样厉害。”
茯苓淡淡应一声,欲起身离开。
长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仍是笑嘻嘻:“你是个好人,刚来的时候看我年纪小,当时多分我一个包子,我都记着呢,姐姐,是那些坏人不好,他们伤害你,你应该想着报复回去,而不是逃避。”
男孩过着多年流浪生活,被父母抛弃,被大人欺负,早已失去童真,可他知道什么模样最能打动年轻女人的心,故意装出不谙世事的表情。
稚嫩的脸,嘴里吐出天真的道理。
茯苓怔住,想起刚和元青来城外的时候,当时她看几个小孩女人可怜,便多分了一些粮食。她记不得施恩于哪些人,可这个男孩却记得一清二楚。
“你记得这么清楚?”
“对我好的人,我每个都记得。”长胜双手背于脑后,嬉皮笑脸。
男孩的双手粗糙无比,整个人瘦巴巴的,一看就知道没过什么好日子,在这样一个世道,流落在城外,遭遇兵灾,遭遇水患,她几乎可以想象出他以往的生活,也许比自己的经历更糟糕,她至少被张大哥救回去。
长胜一屁股坐下,直接躺倒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大夫姐姐,我跟着元老大好好学本事,以后赚钱养家,买几亩田,再养些鸡鸭,想吃肉了就宰几只,想吃菜了就去割几茬,”想到这里,他心痒痒的,觉得这日子太美妙,呵呵笑道,“多好啊。”
他说:“这世道是不好,可我们活下来了,而且越活越好,这样就够了。”
茯苓觉得鼻子有些酸,吸了吸,“嗯”一声。
长胜眼睛一亮:“你真答应嫁给我?”
茯苓噗嗤一笑,眼眶湿润:“想得美,乳臭未干。”
长胜觉得她笑得真好看,哎呀,他未来的媳妇就该长这样子,以后生病也不怕了,他心里美滋滋的:“我会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