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教消停好一阵子。
杜平以为,他们因为军械吃紧,又被元青那边打得不堪其扰,再加上湖广援军就快赶到的缘故,决定避其锋芒。
岂料,他们暗搓搓谋划一件大事。
湖广援军取道豫章,本想抄近路赶至江南,不想,红花教也派一队人马堵在豫章,他们自知用兵方面比不上经验丰富的周总兵,所以事先把一条必经之路给炸毁了。
大队人马滞留豫章,要么耗时间耗人力来修路修桥,要么换一条路。
兵贵神速,周总兵出发之际只带紧紧够用的粮草辎重,就是不欲影响发兵速度。若是换道,路上还得想办法筹备军需,不单单如此,换另一条路线,途中需要的时间得翻上一番。
杜平得知消息时,脸色一变,立刻猜到红花教想趁援兵赶来之前发动总攻。
“先将粮草送过去,即便不能直接送到周总兵手上,也提前准备在他们将会安置的城镇。”杜平跨步往外走。
婉秀立即取来斗篷,披在郡主肩头,看到郡主急切的模样,可恨自己帮不上忙。她突然想到一点,担忧道:“听闻胡三公子也跟着来了。”
杜平脚下一滑,来不及为这件小事犯愁,淡淡道:“无碍,我先去章知府那里一趟。”
章知府已是第二次邀请永安郡主。
他头一回听说元青率民兵抗击红花教时,坐在家中久久不语,看着族中子弟正在翻腾倒柜整理行囊,准备离开江南这个是非之地。
他重重叹一口气,走到门口,盯着准备就绪的马车队伍,自嘲笑道:“是老夫小看她了。”
平阳公主费心栽培的长女,当朝郡主犹在战事前线。
族中那些尚未考取功名的子弟却个个远盾,美其名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知府夫人走到他身旁,为他披上外套。老婆婆笑得慈祥,握住他皱巴巴的手:“年轻人想走就走吧,我在这里陪着老爷。”
章知府捏了捏老妻的手,没有说话。
族中大半子弟都走了,连他心爱的亲孙子都送回老宅。章知府虽不想这条老命葬送在江南,但实在拉不下脸做出临阵逃脱的丑事。
看看,连黄熙皓那老贼都没逃,他怎么能逃?
章知府那一回邀请永安是想表示感谢,岂料小郡主忙得很,压根没来赴约。
这一次,杜平倒是准时来了。
她进门喝完一杯茶都没等到章知府开口,那老头儿表情很复杂,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她耐心地给自己斟上第二杯,眼珠子瞅啊瞅,挤出客气笑脸:“章大人,可是有忧心事?”
总得给老头儿一点面子,他不开口,她给他台阶。
猜猜就知道,老头儿大片族人逃之夭夭走为上计,让他面上无光。
尤其面对自己这个高风亮节碧血丹心的姑娘,便自惭形秽了。
她明白,明白得很。
章知府哪里猜得到郡主心中有这么多小九九,厚颜将心中所思问出口:“郡主曾提及,光凭江南自个儿的兵力,并非红花教之敌。”
杜平点点头,明摆着的事,红花教拦住援军脚步,就想在此之前把他们给炖了吃了。她本以为克扣军需,擡高粮草价格可以让红花教停下脚步,现在看来,作用不能算没有,但也只能缓住他们一段时间。从江南拿不到足够粮食,他们还能从其他地方想办法。
章知府道:“郡主能想出在外城铺一道防线,实在高明,元小英雄战术高明,为城中百姓赢得残喘时间,本官感激不尽。”
杜平也不客套,似笑非笑:“章大人打算怎么奖励我师兄?”
章知府擡眸,定定道:“只要本官能做到,郡主只管开口。”
杜平收敛笑意,认真道:“若是赢了,不管师兄还是那些民兵,请给他们应得的一切。正规士兵能得到什么,他们就该得到什么。”
“行。”章知府一口应下,“他们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国家也不会错待他们。”
杜平争取到好处后,又恢复轻快笑意:“我想说的都说了,章大人有话也尽可直言。”
章知府道:“我佩服郡主的眼光,想问一下,若是仓促开战,凤阳的活路在哪里?”
杜平拿起茶杯的手势一顿:“我见过当地军队,长期疏于训练,论其战力不过尔尔,小兵不行,将领也不行,江南并无拿得出手的战将,所以,只有靠人数取胜,以两倍于敌方的兵力围剿他们。”
章知府苦笑:“但在总兵力上,江南不占优势。”
杜平叹息:“我知道,这场战争本不该在援军赶来之前开始,”她垂眸,手指摩擦着杯面,“所以,还有个下下之策,我已着手离间红花教,但任何一个脑子没坏掉的首领,都不会在战事紧张时拿自家大将下手。”
杜平无奈道:“胜机不大。”
章知府拱手叹服:“郡主为江南付出的,本官自愧弗如。”
杜平理所当然道:“我母亲接受江南的供奉,我也是受益者,那么,我今日的付出也是应尽之责。”
章知府更加佩服:“朝中宫中能这么想的又有几个?”
杜平起身:“张天找我和谈,我本在犹豫,但援军的消息一送到,我便决定与他见上一面。”
章知府脸色一变:“可有危险?”
杜平笑道:“舍不得兔子套不着狼,我很惜命,大人尽管放心。”她低头抿嘴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过去,“若真不幸命丧江南,请大人帮忙转给家书给我母亲。”
章知府心中震撼,他张了张嘴,只觉嗓子干涩,说不出话。
杜平自己解释道:“大人是最合适的人选,府中其他人都是母亲心腹,若让他们知道此行有危险,定会将我绑在家中,打包送回京城,只能劳烦章大人。”
章知府沙哑道:“你年纪还小……”
“与年龄无关。”杜平道,“少年心中多壮志,胸中常怀破天意,大人不笑我蚍蜉撼树就好。”
章知府没有笑,摇头道:“谁人无年少之时呢?郡主有大志,亦有大能,老夫不会阻止你。”
杜平笑笑,笑容中带着横扫千军万马的少年意气。
忽此时,家丁跑进堂屋,焦急禀报:“大人,大人,不好了,两位少爷折回来了,说要与您共进退!”
章知府呆住,双手微微颤抖。
年纪大了,有朝一日,竟连表情都控制不住,糅杂着骄傲与心痛,每一丝皱纹都在倾述老人的竭力克制。
他亲手教出来的孙子,是顶顶好的孙子。
杜平笑道:“大人好家教,府中公子他日必是忠臣良将,我就先行告辞。”
章知府眼泪直流而下,狼狈道:“好,好,老夫就不送了。”
杜平离开时,看到两位锦衣少年灰头土脸,一看便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一路向堂屋狂奔而去,她笑了笑,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
谈及和张天的会面,就不得不提数日前闽地信使来访。
明山乔装打扮后找来公主别院,脸上挂着悍不畏死的表情。
他只为转达大哥的意思,“郡主,大哥希望与您和解。他说,你们彼此都干过不仗义的事情,但既然都过去了,就该往前看。您若愿意罢手,大哥承诺,将来漕帮在闽地的地位与江南一样,并且不收岸口税,每一个关口,只要郡主开口,就为您打开大门。”
张天摸永安郡主的路子还是摸得很准的,以杜平在江南行事来看,的确是个生意人作风,讲究和气生财。
“好大的口气,”杜平道,“这天下是李家的天下,什么时候轮到张天为李家做主?”
明山对自家大哥盲目崇拜:“大哥一定会拿下闽地,然后拿下江南。”
杜平挑眉,半晌不说话,那眼神直把明山看得心里忐忑不安。
说老实话,对这样的美人保持敌意,确实是一件天大的难事,尤其她还时不时对你微笑,根本没办法讨厌。
“我记得你,明山,你在青寨的时候就很厉害。”杜平似是认出了他,笑道,“我看好你的能力,张天犯事潜逃了,可你没必要跟着赔上一辈子,要不要归顺朝廷?将来在张天需要时还能照拂一把。”
明山震惊,虽然心里痒痒的,但他断然拒绝:“我跟着大哥。”
杜平流露出欣赏的表情,她瞅一眼他身上的衣料,就对他们在红花教的待遇有所了解,看来离间计多少还是有用的,现在就指望张富贵一个昏头干出临阵斩将的事情。
她口吻和气:“红花教不相信你们,你们愿意为这样的教主卖命?”
明山紧闭嘴巴,心里早把红花教骂个狗血淋头,但对着外人还是不露丑事。
杜平笑道:“我愿帮张天拿下红花教,你看如何?”
明山震惊擡头,狂喜的神色掩不住。
杜平笑眯眯,仿佛在诱拐他犯事:“我不喜欢张天,但我更不喜欢红花教,要不这样,张天若在战前拿下张教主的人头,我就免费提供他一年军需物资,很划算吧?”
明山沉思片刻,犹豫道:“我回去和大哥商量。”
杜平颔首,大方道:“可以,至于和张天会面和解的事情,让我再考虑两天,一定给你答复。”
幸好她说话凡事留余地,湖广援军不能按时抵达,她答应面见张天时也没那么尴尬。在明山眼里,郡主迟疑两天再同意是很正常的事。
会面的地点选在凤阳城外。
张天同意了,但要求元青率军远离十里远,与此同时,为表诚意,他愿孤身前往。
杜平痛快应下,这正合她之意。
这日天气也不错,冬日里艳阳高照,熏人欲醉,河道上的视野格外清晰。
凤阳城外大部分都用帐篷,但元青还是指挥人建造不少屋子,隐秘性和隔音效果会好一些,常用来开作战会议。
屋子四周空无一人。
杜平先到,懒洋洋靠在椅垫上,正在翻阅一本小册子,上面全是探子收集来的情况。
张天赶到时,正是一副美人斜卧的姿态,雪白的毛领子,衬得红唇娇艳欲滴。
一段时日不见,她更漂亮了,似乎又长开一些。
杜平擡眸,似笑非笑,嘲讽道:“让女人等待的男人,算不上好男人。”
张天挑眉,也回她一个似笑非笑:“看来郡主对我有所误会。”他径直坐下,带进来一股冷风,刺地脸上怪不舒服,“我本非良人。”
杜平眯起眼睛,将小册子往袖子里一塞:“总算来讨饶了?”
她说得很慢,可口气却呛得很,充满嘲讽意味。
张天哈哈大笑,径直坐她对面,翘着大长腿,盯住她的眼睛,笑容不羁:“凤阳城里的男人都死光了?要你冒险来见我?要你来主持大局?”
杜平被他刺得心中冒火,可脸上若无其事,摆足了郡主风范:“当然不是。”
她翘起腿,嘴角一勾:“见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由我来就足够。”
张天一愣,然后猛地咳嗽起来,也是他学不乖,在这女人面前嘴皮子从没讨过便宜,竟然还忍不住刺几句,没办法,这女人太让人生气。
杜平占了便宜,心情也好了:“之前明山提出的条件不够,你得再加点筹码我才松手。”
张天被气笑了,高大健壮的身躯站起来,居高临下望来:“哦,那就算了。”说完,竟转身欲走。
杜平急忙出声:“等一等。”
张天停住脚步,回过头来,露出欠揍的表情:“郡主想好怎么和我说话了?”
屋门又被他推开一条缝,外头的冷风呼呼欲裂,仿佛催命的号角在昭示着凤阳即将到来的破灭。
杜平闭了闭眼,告诉自己冷静,别急,还有机会。
她忍气吞声:“讨价还价是基本规则,张寨主怎么连这点耐心也没有?是不相信一个女人的话?还是不屑和女人谈判?”
张天靠着墙壁,伸手一推,屋门又关上了。
他摸摸下巴,笑道:“是男是女没关系,是你说话太没诚意。若是之前,你再加点条件我也接受,可如今,湖广援军被拦在豫章,你没有筹码讨价还价。”
杜平目光一闪,没说话。
张天又坐回原位,面对喜欢的女人,他态度很坦诚,一点也没有吊着的意思:“你的离间计很奏效,张富贵的确对我生了戒心,可他还没糊涂到连这事都瞒着我。”
他笑容满面竖起一根手指,“我还愿意坐在这里和你谈,第一,因为我的确想将教主之位取而代之,我们有合作的余地。”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嘴巴一咧,笑意愈盛:“第二,因为我喜欢你,好久没见了,想来看看你。”
说到这句,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带些压迫感,黑眸含笑盯住她,似在观察反应。
杜平心跳漏一拍,压住紧张:“喜欢到想杀了我?”
“哦,那件事啊,”张天供认不讳,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点也没觉得杀掉自己喜欢的女人是多么难受的事情,“你妨碍到我了,自然优先考虑除掉,不过,”他笑了笑,“你没死,我挺高兴。”
脸皮厚到无懈可击。
杜平暗暗顺一口气,抿紧双唇,费大劲把快出口的恶言吞回去,憋出笑意:“张寨主,儿女情长不适合你,我们还是谈谈正事。”
有求于人,只得礼下于人。
张天饶有兴致,笑道:“你这人,该装的时候能装,该低头的时候也能低头,能耍威风的时候使劲耍威风,要讨饶的时候也半点不含糊,脑子又灵光得猴精猴精,跟我以前遇到的女人都不一样。”
杜平继续忍,什么猴精?什么讨饶?她咬咬牙,擡起头又是一脸笑意:“我就当这话是夸奖听了。”
她一派温文尔雅,端庄娴熟,笑容完美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张天道:“自然是夸奖。”
杜平努力扯回正题:“我愿意助张寨主一臂之力,不过多问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对张富贵动手?”
张天望着她,似是想了想,漫不经心道:“等他拿下凤阳以后?”
滚他妈的蛋!
杜平拍案而起,差点掀了桌子,忍住,只冷冷望去。
张天看她变脸色终于露出满意之情,嬉皮笑脸:“开玩笑的,逗你玩呢。”
杜平气犹不顺,但控制住自己慢慢坐下。
张天笑道:“难得见你这样,挺有趣的。”
去你妈的有趣!
真把本郡主当猴子耍?!
杜平情绪不外露,一本正经道:“张寨主,如果你都拿这个态度跟人谈判,那一定会搞砸。在讲正事的桌案上调戏女人,这样很低级,而且一点效果也没有,女人不会喜欢,”顿了顿,她严词道,“至少我不喜欢。”
张天这个人,笑嘻嘻的时候看着很不正经,但板起脸时又给人以压迫感。他目光巡回一圈,眯了眯眼,又露出欠揍的笑:“可是你今天一定会忍下,永安郡主想保下凤阳,那不管我是什么态度,都不会搞砸。”
杜平面无表情。
张天见好就收,给出一句准话:“你的条件我都同意,成交。至于你问什么时候动手……”他迎上杜平的目光,“时机很重要……”
话说一半,突然传来一阵轰鸣声,头上方的屋顶瞬间坍塌,砂石滚滚。
梁柱骤然倾斜,砸向杜平头顶。
千钧一发间,张天眼明手快,半边身子扑上桌面,一把将她捞进怀中,就地打滚,躲开掉落的危险,堪堪避过一击。
“砰”的一声,半边屋子陷落,出口被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