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声音,是炮击声。
杜平并不陌生,小时候在军营里就曾听过,长大后随母亲去工部也见过不少,甚至凤阳的军需库里就有炮弹和炮筒。
她迅速回神,一把推开张天,就地躲在桌面下,然后举着残破的桌面蜷缩墙角,目光警觉。
有第一炮,就会有第二第三炮。
现在尚且不知攻击是冲着她来还是冲张天,思及此处,目光也随之瞟到张天身上,她想了想,虽然不情愿还是招招手,“要不要过来一起躲?有这张板子挡着,至少不会砸身上。”
张天没错过她一瞬间的犹豫,差点被活活气死。
他不客气地凑到她身旁,跟她挨得紧密无缝,指着她的脑门子质问:“老子刚才救你一命,白眼狼一只,竟然还舍不得腾点位子给我?巴不得我死在这里?”
杜平嘴硬道:“我刚刚是在思考,这块破板子够不够挡住我们两个。”她比划一下,心越虚话越多,“你身材高大,这板子才这么点长,我怎么知道你缩起来能不能行?”
张天哼笑:“信你就有鬼了!”
杜平辩解:“你刚才不算救命之恩,那根房梁倒我身上,最多受伤,不会没命的,你不要夸大自己的功劳,要实事求是。”
张天被气得下意识点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好,好。”想揍人,捏了捏拳头又放下,妈的,这娘们儿讲究以理服人,打不服她。他盯着她的脸看,希望多看看这张漂亮的脸蛋可以让怒气下去一些,妈的,漂亮是真漂亮,气人也是真气人。
这娘们儿小鸡肚肠,肯定在报复他刚才谈判时的耍弄。
老子忍了!
杜平往边上坐一点点,不想跟他靠这么近,嘴上却说:“我肯定被你牵连了,凤阳现在没人想杀我,红花教里除了你,也没别人想要我的命。”她拼命挑拨,“看看张富贵怎么对你的,一知道你来这里,立刻大炮伺候,生怕杀不了你。你一死,你带去的兄弟全都变成他的,啧啧,一本万利啊。”
张天挑眉,侧着脑袋打量,“哼”一声。
杜平心里没底,继续说:“你姓张,他也姓张,说不定上辈子还是兄弟,可惜,这辈子只能你死我活,他动手也好,省得我继续浪费口水,张寨主,这下你看清他了吧?你若再等什么好时机动手,张富贵肯定会抢先要你的命。”
张天笑道:“我倒觉得,你更希望他杀掉我。”
杜平眨眨眼,坦诚得不得了:“这你肯定想错了,我更希望你们两败俱伤,我好渔翁得利。”
张天一怔,随即仰天大笑。
杜平瞥他一眼,总觉得瞎子过河摸不着边,看不准他的心思:“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急?再来一炮我们说不定都会被压死在屋子底下。”
张天道:“元青率军驻扎十里远,我不信他真这么听话,估计就三里远吧,这个距离你有危险也方便相救,这么大一声炮响,他很快就会闻声赶来。”
他打个哈欠,漫不经心,对自己的推断十分有把握:“真来第二炮也无所谓,哪怕被压得严严实实,那小子也会把你挖出来。”
“不会来。”
张天一怔,立刻转头,一瞬不瞬盯住她。
杜平低头望着鞋面,两只脚动啊动,支吾半天,眼角余光望去,解释道:“师兄驻扎不止十里远,看不到这里的情况,所以不会来。”
“不可能。”张天脱口而出。
最开始这两人一起流落到青寨,他还看不分明这两人关系,后来知道她的身份,立刻明白元青这个高手应该就是安排在郡主身旁用来贴身保护。
杜平低着头,闷声道:“反正不会来,你若没在附近安排人手,我们就只能死在这里。”顿了顿,“要么闷死,要么压死,哦,也有可能被炸死。”
张天脑袋飞速运转,瞬间想通一切,将所有线都连起来,厉声质问:“你派元青去做什么了?”
他出门带来一部分战力,剩下的亲信都藏在闽地,随时应命而动。
如今张富贵也派一部分战力跟踪他,妄图置他于死地。
那说明,闽地此时兵力空虚。
他目光如刀,透彻到极点,也凶狠到极点。
杜平慢悠悠擡头,露出憋忍半天的笑,那是真正的欢喜,之前都不敢泄露丝毫,被人识破后也就干脆说明白:“我只猜到你肯定不会独身赴约,但我没料到张富贵也会派人出来,让我猜猜,他应该派了心腹干将蒋成?”
张天一把捏住她的脖子,并未掐紧,力道却也不容反抗。
杜平微微一笑:“我运气真好,红花教最具威胁的战力就是你和蒋成,竟然两个都不在大本营?师兄本来也只想烧点粮草杀掉马匹,放几把火乱乱你们,但这下子,说不定有机会生擒贼首?”
张天倒吸一口凉气,真如他所测。
轰隆,又一声炮击,剩下的墙壁全部倒塌,巨大的石块压在桌面上,也将他们严严实实压在下头,密不透风。
无数的尘埃在半空中飞扬。
灰尘吸进嘴巴里不住咳嗽,杜平还在笑,眉梢扬着一抹得意,笑道:“你的人什么时候赶到?等他们来救人呢。”
张天已恢复冷静,他两只手还停留在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半个身子也压在她身上,不容其动弹。
他望着身下那张可恶的笑脸,只觉得全身都热,脑子热,下面也热,盯住问:“其实你喜欢我吧?”
杜平嘲讽道:“你没睡醒?”
张天轻笑一声,低头靠近她耳朵,温热的气息吐进她耳中,痒痒的,拼命往里钻,“你信不信,总有一天,坐在紫禁城里那个皇帝为了笼络我,会亲手把你送到我床上?到时候就轮到你琢磨该怎么讨好我。”
他抚摸她柔嫩的脸颊,语调里有一丝藏不住的恶意,还有一抹得不到的不甘:“我发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郡主,我很期待。”
外头传来打斗声,兵刃撞击的声音刺耳无比。
覆盖上方的石块被撬动起来,外头有人将压在他们身上的石头搬开,并传来声音:“大哥?大哥你在下面吗?”
张天应道:“在。”
上头松一口气,继续吭哧吭哧搬石头。
很快,有几缕阳光透过缝隙射进来,刺得人眯起眼睛,杜平索性闭上眼。
“大哥,张富贵那个王八蛋把蒋成派来了,还带了火炮偷袭我们!”
杜平轻笑一声,果然料对了。
张天瞥她一眼,半坐起身子,把其他压在桌案上的石头都推开,松了松腿上的筋骨:“蒋成带了多少兵力?”问完,忽觉不对,回眸看了眼杜平,又改口道,“出去说。”
徐虎便把到喉咙口的话又吞回去,目光徘徊在大哥和郡主之间。
直觉告诉他,这两人气氛不对劲。
谈崩了?
杜平慢悠悠站起来,掸了掸满身尘埃,开口道:“过来,有句话告诉你。”
张天意外,伸手指了指自己,表示疑问。
杜平嘲讽道:“除了你还有谁?虽然你不愿意许诺什么时候对张富贵动手,但我还是可以告诉你一些内情,爱听不听随便你。”
张天半信半疑,戒备着靠近,却又担心她耍诈。
杜平竟还真说起悄悄话,踮起脚跟,一手附着他耳朵,一手松散地垂落身侧,明晃晃摆在他眼皮子底下,并无擅动。她轻声说:“你刚才有句说对了,我更希望你死在这里。”
话音一落,附在耳边的袖子滑落,露出手腕藏着袖箭。
腕部轻动,一柄短剑喷射而出。
对准脖子。
张天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迅速闪开,可距离太近,虽避开要害,那支利箭刺入脖子和肩膀的连接处,穿透皮肉,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后退两步。
张天擡眸,黑沉沉的目光,伸手捂住流血处。
一切发生太快,徐虎跳进废墟中老大已在他眼前受伤,目露凶光,恶狠狠盯过来:“你不想活了?”
这女人脑子坏掉了?忘记她不是他的对手?还是忘记她现在是死是活都是他们一句话的事?
“箭上有毒,快带张天去治伤。”
杜平头脑清醒无比,从重见天日那刻开始就在思考怎么安全脱逃。
她审视徐虎的神色,用言语刺激他:“你每一刻的犹豫都在耽搁张天的性命,毒素就会多蔓延一寸。或者,你就在等张天死在这里?这样你这个二当家就可顺利接下青寨人马?”
此言诛心!
徐虎目眦欲裂:“血口喷人!”却也不敢多说,一把扶住张天,将他架在肩上,快速往外走去,一边大喊,“来人!”
张天的目光仍阴恻恻追着她走。
杜平视若无睹,趁着这个空隙,响亮吹一声口哨,转瞬之间,一匹白色骏马飞奔而过,她也迎着跑去,翻身而上,毫不犹豫地向岸边奔去。
徐虎已经顾不上她,急着将老大交到大夫手里,等随军的大夫急匆匆背着医箱过来,搭脉半天,皱着眉头狐疑道:“没中毒啊,要害也避开了,就是失血多了些,包扎好后多休息多补补,也就是了。”
徐虎怒极:“妈的!那婊|子骗人!”
张天的目光仍望着她离开的方向,面无表情,辨不出情绪,许久,开口命令:“先把蒋成拿下,留活口。”
“大哥,我们兵力对比蒋成并不占优,而且他们有火炮!”
张天冷笑一声:“告诉蒋成,我刚得到的消息,官兵大量围攻闽地,教主有难,需速速回援,然后让兄弟们趁机下手。”
徐虎迟疑道:“蒋成是来杀你的,这样行得通吗?”
张天掀起眼皮子,抹了把颈部伤口,淡淡道:“告诉他,我们感谢他这回帮忙捉拿永安郡主,可惜被那女的逃脱了,至于是谁的过失回去再说,先别管这个,教主的性命最重要,我们一起赶回闽地。”
徐虎眼睛一亮,立刻领会:“我们兵力五五对半,蒋成不会愿意在这里跟我们两败俱伤,回头让上官静那病痨鬼渔翁得利,我们既主动递了台阶,他一定会同意。”
本来这事应该张天去说更有分量,但他现在失血过多,稍微动一动就头晕,所以徐虎亲自出马,带着人马向蒋成走去。
河岸边,数艘大船缓缓靠近,船上人都穿着官兵服饰。
每艘船都配备八门大炮,牢牢对准岸上。
一匹白马飞奔而来。
杜平跳下马,上头立刻有人放下甲板,高兴喊道:“郡主平安归来!郡主平安!”随即有人帮她把马匹一起搬上船去。
跨上船板,杜平才算真正松一口气,立刻对带队军官说:“这回钓到大鱼了,不止张天徐虎在这里,还有蒋成也在,这是立大功的机会。”
军官笑着拱手,心服口服:“郡主神机妙算。”
一位老者从船舱中走出来,摸着胡须笑,显然听到杜平方才之言,面露喜色:“红花教分散兵力,正是我们的大好时机,永安,这回多亏你。”
杜平惊讶:“章知府,你怎么也来了?”
“你一个小女娃都来冒险,我怎能躲在后头?”章知府道,“何况擒拿张天这种大事,如何少的了我?”
这回官府派了大量兵力跟在杜平后头,可算是倾巢而出。一是为了保障她的安全,二是趁机剿灭部分红花教兵力,这样后头红花教攻城,他们也可少些压力。
杜平环视一圈,发现赶来的兵力比她预料还多,顿时陷入沉思。
“怎么了?”章知府不解,“可有不妥?”
杜平沉吟片刻:“来太多人了。”
章知府道:“这样胜算更大,你之前也说,官兵素质不占优,我们要从数量上压倒对方,这样损耗也小。”
杜平道:“我心里总是不安,凤阳现在如同空城,太不设防。”
在旁指挥的军官开口,觉得是她想多了,打仗可不能事事瞻前顾后:“郡主,红花教一半兵力在这里,剩下的留在闽地,这里有我来对付,闽地则有元英雄骚扰牵制,若是情况有变,元英雄自会传达,我们会提前得到消息。现在情况大好,我们若能消灭这里的逆贼,剩下那些兵力不足为惧,即便湖广援军不能及时赶到,我们也能靠自己打退红花教!”
杜平沉默很久,还是擡头说:“至少回去一艘船,由我带回去。”
军官觉得她太瞻前顾后,皱眉,正欲反驳。
章知府开口:“就这样吧。”他先点头应下,“郡主今日经历这么多,也是累了,先让她安全回去凤阳,派一艘船护送也是应当。”
官府的大船渐渐显露,陆地上的人也都看到。红花教有将领看到,立刻命众人躲在掩体后面,同时摆好自家炮筒位置,两相对峙。
官船上的士兵都拿好弓箭武器,对准贼人,欲先炮轰一番,等到对方溃不成军再登上地面厮杀。
徐虎和蒋成刚谈妥和解,把这件事解释为教主特地命蒋成来保护张天安全并顺便拿下永安郡主做人质。蒋成厚着脸皮连声称是,和徐虎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蒋兄弟是爽快人,说开了就好。”
两人正欲一起回闽地,看到几艘大船,顿时神色转为严肃,开始布置兵力,共商对敌之计。
坐在泥土地上的张天也看到了,擡头望去,目光沉沉如乌云罩顶,黑得吓人,叫人透不过气。
他四周的人都不自觉退开一步。
张天嘴角倏然一勾,大声喝道:“虎子!”
徐虎立刻跑来,蹲在他身旁领命:”大哥,蒋成愿意合作,接下如何行事?“
“嗯。”张天毫不意外,缓缓道,“带人传消息,让阿旺带领在闽地的兄弟,绕道攻去凤阳,我们在这里拖住大军。”
眼前的炮筒在他眼里如同无物,张天嘴角越咧越开,眸中跳动疯狂的火焰:“要赌就赌把大的。”
双方攻势准备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