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知府所随船队回来那日,很多人都去码头迎接。
天空阴云密布,连气压都是低沉沉的,寻不着一丝光芒,仿佛被深色云层吞噬干净,天地间只余下冰冷和死亡。
回来的船数只有去时的一半,船员也少了大半,掌舵人也死在战场,是以归途并不顺畅,船只在河上飘荡不少时间,幸存的水手凭记忆掌舵。
大败而归,丢尽朝廷脸面。
码头上寂静无声,只有官兵沉重的脚步声从船上踏下来,一步一步,钝得人心口发疼。
章知府下船时,无颜面对乡亲百姓,看到黄总督那张趾高气扬的脸也生不起出气来,无论如何,这个人守住了凤阳。
是的,这回的凤阳守卫战,黄总督毫不客气地把功劳揽在自个儿身上。
至于永安郡主?一个女流之辈能顶什么用?
杜平也不与他计较,她要这功劳也没用,既不能加官也不能进爵,除了让龙椅上那位更加猜忌她排斥她也没其他屁用,既然黄总督愿意在某些地方让利,她爽快地就同意了。
经此一事,黄总督对永安郡主又好感大涨,看她的眼神比亲闺女还慈爱。
这真是个大方豁达的好孩子啊。
之前的争执仿佛不存在,在大大的利益面前,这点针眼大的小事还理它作甚?只能证明永安这孩子真性情,生气就是生气,不屑作伪,嗯,好孩子,他喜欢。
“章大人,上天保佑让你全身而退,”黄总督笑得凉快,这老头儿顶撞他的事儿还好好记着呢,算账这事急不得,一个好官一定要有好耐心,“可惜其他将士就没这么好运。”
章知府脚步一顿,擡眸道:“在下是文官,此趟不过是随行鼓舞士气,行兵打仗的确不及黄总督,先在此恭喜黄总督红旗报捷。”
黄总督摸摸胡子,笑得含蓄:“哪里哪里,还是先给章大人压压惊。”
“下官虽老,这点胆量还是有的,只不过缺了点黄总督的气运,看来下回还该总督这样的大气运者去压阵更为适合,说不定就大胜而归了。”
旁人自不是瞎子,把这两位的针锋相对看得明白。
周总兵迟两天也已赶到凤阳,和胡天磊并排站在一旁。湖广被他家总督治得如同铁桶一只,团结得找不出缝隙,他最看不惯这种自己人扯后腿的事情,不屑地撇撇嘴。
士气本就不高,气氛还搞得一团糟。其他人不敢插嘴,杜平却无所顾忌,外敌还未抵御,内部怎能先乱?
她开口道:“章大人,不过一场小败而已,无需放在心上。红花教尚未剿灭,后面的事还多着呢,我们自己不能先灭了志气。”
虽只表面上说两句,但章知府和黄总督都愿意卖她面子,便都收了口。
胡天磊离她并不远,闻言后勾唇一笑。
周总兵轻声嘀咕:“啧,这郡主厉害,胆子大,说话也漂亮,一群老爷们还比不上个小姑娘。”
他一来就注意到,先到凤阳的那群兵对永安郡主推崇备注,完全被笼络了去,纷纷支持他家公子把郡主娶回家。他不过迟到几天就这幅样子,这郡主莫不是狐貍精转世,专勾人心神?
他正嘀咕的时候,却见永安郡主朝这边看来。
妈呀,难不成这么轻都听到了?
杜平引着章知府向这边走来,客气介绍道:“这位是江城来的周总兵,这位是hu总督家的三公子。”笑了笑,“他们带来大批人马,足以和红花教一战,大人就不必忧心忡忡了,打仗的事就交给擅长之人,术业有专攻嘛。”
双方见过礼,章知府总算笑了:“老夫一把年纪了,不用你个小姑娘来哄人,我心里有数。”
杜平又带着他继续引荐这回立功之人,尤其是曹子廷,让他好好在几位大人前露脸。
章知府见了欣喜不已,连连称赞“英雄出少年”。
周总兵看她这一套手腕使下来,不服都不行。
江南的高官都愿意卖她面子。
此处的百姓官兵都崇拜信任她。
连举人唯亲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她都能落落大方,还不被诟病。
最可怕的是,她才来江南半年时间,竟已做到这等地步。
周总兵有点儿替他家公子头疼:“三公子,我觉得你拿不住她,这个郡主做事……”咋这么眼熟呢?“是不是有点像我们总督大人?”
胡天磊的目光定定看了曹子廷好一会儿,若有所思,男人对于情敌的存在总是心细如发,何况那小白脸的爱慕眼神藏都藏不住。他淡淡笑道:“她拿住我也没关系,只要她愿意,我不讲究。”
“三公子,你好像……是不是还有个情敌?”小白脸竟敢觊觎三公子看中的人,这下惨了,胡家老三在情场上从不手软,为小白脸的将来默哀。
胡天磊傲气地轻哼一声。
他瞥去一眼:“我的眼光会有错?我看上的女人自然少不了追求者,不过,不用担心,永安不会选他,说不定已经拒绝过了。”
周总兵眨眨他的小眼睛,这你都能知道?你改行当神棍了?
“永安脑子清醒,选一个平民百姓混江湖的?让公主府被整个京城耻笑?”胡天磊挑眉,他每回做这个表情的时候,又透出那股浪荡纨绔的气息,“而且,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
“……这你都看得出来?”
“我看得出来。”
周总兵瞪大眼睛,老子就看不出来,老子连家里婆娘扭捏赌气都发现不了,算了,当情圣也是要天赋的,他家三公子在这方面的能力已经一骑绝尘。
凤阳官府为周总兵和归来的将士准备一场洗尘宴。
永安郡主也在应邀之列。
堂中高朋满座,入目遍是美酒佳肴,歌舞升华。院中走廊张灯结彩,无数仆从在外恭迎,每一处奢华都在倾述江南的繁荣,就像一场黑暗中的狂欢,将市井人家与这番软红香土隔离,自成一片乐土。
杜平将曹子廷和漕帮几位堂主也一起带上,嘴角含笑看着眼前。
曹子廷就坐在她身侧,眉头微微一皱便又展开,轻声道:“民生还未恢复,军需处处都等着用钱,却将银子毫无意义浪费在这里。”
杜平忍俊不禁。
曹子廷以为自己说错了,眸中染上一层忐忑。
杜平笑道:“朝廷一直都缺钱,国库缺,地方上也缺,不过有时候场面上花点钱也是必须的,尤其想要震慑对方时。”
曹子廷不同意:“若论震慑的效果,当然是兵力更有用。”
杜平眨眨眼,侧首望着他,沉吟片刻:“有道理,”她又笑了,带点儿叹息带点儿无奈,“可凤阳缺的就是兵力,只能卖弄一下臭钱。”
在场只有她一个女的,她想到最初到凤阳只能坐在后院和夫人们在一起,如今总算在正正座上有一席之位,心中不免感叹。有她坐在这里,其他人也玩不开,她稍坐片刻,与人打过招呼便想离开,正要起身,却有人抢在她前面。
胡天磊拿起酒盏就走过来,嘴角含笑:“敬郡主一杯。”
杜平不好推拒,大大方方喝下一杯。
胡天磊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她,随意地不把自己当外人。他笑吟吟开口:“永安,咱们在京城就认识了,也算老相识。你知道我这个人身娇肉贵,又怕吃苦,实在住不惯驿站,看在朋友的份上,你要不在公主别院给我安排个屋子?”
他说得磊落,完全不在乎旁边人听到,也不觉得这番话有多丢脸。
周总兵忍不住捂眼睛。
他娘的,还身娇肉贵?你一个大男人这么说自己也不害臊?总督大人,对不起您,没管住你儿子的嘴巴,给您丢脸了。
这两人的孽缘,不单京城传得到处都是,连黄总督和章知府也有所耳闻,顿时都竖起耳朵看热闹。
旁边几桌都安静下来,有一下没一下看过来,等着好戏。
杜平笑道:“这样不好。”
胡天磊死皮赖脸:“没什么不好,我就想住别院,我带着人千里迢迢来帮忙,你难道这点面子也不给?”
杜平继续婉拒:“你身为总督之子,更应该以身作则,整日里搞特殊,让下面的将士怎么看你?怎么服你?”顿了顿,她担心这混不吝的不罢休,又把话头引过去,恳切问道,“周总兵,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总兵被口水呛住。
他娘的,关老子屁事?这种男欢女爱的事情最掰扯不清楚,让他就旁边坐着看不好吗?
可惜被点名了,对方又是郡主,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站起来,昧着良心站自己人这边:“郡主说的是有几分道理,不过三公子路上赶得紧,身体不舒服,的确需要个地儿好好休息。”
胡天磊咧嘴偷笑。
杜平一个冷眼扫过来。
胡天磊马上捂住胸口,应景地咳嗽几声,虚弱道:“我可能着凉了。”
骗鬼呢!杜平环视一圈,其他人连忙把目光收回去,她最后落在黄总督身上,客气道:“黄伯父,要不你看着安排一下?”
“这个……”黄熙皓又不是瞎子,当然知道胡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搪塞一番,两边不得罪。
胡天磊眼看情形不对,赶紧拿出杀手锏:“我不要,我就想住在别院,跟你近一些,这样还能聊聊你表姐表哥的近况,你应该也想知道吧?”
这话的口气,像是讨好,内容听着,却更像威胁。
而且是不管不顾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种威胁。
当初杜严一家离开京城的事情,至今尚未外泄,因着也没人关注此事,所以只有少数几人知情。
杜平定定看着他。
胡天磊毫不退让,还笑嘻嘻问:“好不好?”
杜平闭了闭眼,不欲生事,只得点头:“好,我知道了。”她对旁吩咐两句,“子廷,这里结束后你送他来别院,我先走一步。”
曹子廷垂眸应是。
胡天磊立马眼睛一亮,忙献殷勤:“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胡公子身体不适,还是先找个大夫瞧一眼为好。”杜平不客气道,“我先走一步。”
目的达成,胡天磊也不再强求。正好他也要带着周总兵认识一圈江南官僚,留在宴会上也正和他意,儿女私情很重要,老爹的交代也不能忘。
众人觥筹交错,唯一的女人离场,男人们便无所顾忌,尤其这里武官居多,对那些规矩更加不讲究,连歌莺舞燕都表演得愈发露骨。
胡天磊是个中老手,场面逢迎熟练无比,嘴角挂笑一桌一桌走过来,丝毫不摆架子。
他酒量也是好,逢人就敬,喝这么多竟然连脸都没红。
快结束时,曹子廷走到他面前,略一颔首。
他喝得不多,可面色微微酡红。
他站在那里,虽是垂首,但腰板却是挺直的,尤其那张脸,啧,叫他小白脸真是没叫错,气煞人也,竟有人比他长得好看。
胡天磊虽相信自己的判断,可看到这张脸,仍不免担心永安会被面皮子迷惑了去。
他笑得漫不经心,擡擡下巴,问道:“你打哪来的?”
曹子廷淡淡道:“先父曾任楚州县令。”
胡天磊挑眉,鼻腔里轻哼一声,目中无人地转过身去:“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没听过。快点,给少爷我带路。”
曹子廷面无表情看他一眼。
他问他的来历,就是为了羞辱。
他喜欢郡主,所以视他为敌。
不用顾忌他的面子,亦不屑于他是否报复。
只因他父亲权高位重,制霸一方。
堂中灯火通明,妖娆美人载歌载舞,宾客喧天,所有光芒都聚集在最中央最高处,为众人仰仗奉承。
但这处角落,却略显阑珊。
曹子廷的面庞一半被灯光照着,一半陷入暗处,黑眸深不见底。
他忍下,淡淡道:“胡公子请跟我来。”
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