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数日,周总兵一直没放弃笼络贤才的念头。
他一得空就去找元青,又是谈武学又是谈用兵,使劲儿想挖出来这位小英雄感兴趣的地方,然后投其所好,然后……嘿嘿嘿,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到。
胡天磊看他每天出去找人,冷嘲热讽:“周总兵,你对自家婆娘都没这么上心过吧?”
周总兵得意洋洋反驳:“我对我儿子都没这么上心过!”
胡天磊无语,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周总兵突然叹一口气,愁眉苦脸:“你说说,为什么我就生不出这样的儿子呢?如果元青是我儿子,那多省事!”
胡天磊听不下去,这股谄媚劲儿也是没谁了,他一本正经回答:“可能是爹的原因吧,什么样的爹有什么样的种,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周总兵恨得牙痒痒,又想踹人。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一句,驳斥道:“hu总督英雄盖世,生出来的儿子……呵呵。”
意味深长瞅他一眼。
胡天磊面不改色,整整衣襟:“至少我聪明。”
论嘴皮子功夫,十个他也抵不上一个三公子。周总兵觉得还是先把元青骗回家更要紧,很快就出门了。
这几日,他去找元青时偶尔会碰上永安郡主,每回这位郡主都会笑吟吟看着他铩羽而归,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连笑容都比和他聊天的时候真诚许多。
今日,他又被元青婉拒了。
永安郡主在旁边笑,嘴角弯弯,眼角也弯弯。
周总兵心里藏不住话,没好气地问:“郡主,你这是幸灾乐祸?你打心底儿不想让元青去江城吧?”
闻言,元青也转头看她。
杜平挑眉,不置可否,她调侃道:“难得看到周总兵如此热情,我便在想,你当年讨好尊夫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一样?”
周总兵一僵,然后擡高下巴否认:“女人嘛,哪需要这么费劲儿?当年是我婆娘仰慕我英雄气概,巴着我不放,大丈夫何须如此小意殷勤?太丢面子!”
心中默念,这话绝对不能传回江城,幸好没熟人在这儿,他怎么说都行。
杜平忍俊不禁,转头对元青微微一笑:“师兄,你给他个痛快,整日被缠着你也不方便。”
元青为难,他已婉拒过,不知还能如何拒绝。
杜平瞥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说直接点就好。”
元青蹙眉,怎样才算直接?望着她的眼神中不自觉带上求救之色。
杜平低头,掩嘴一笑,擡起脸面朝周总兵:“不可能,做梦,别来了,好走不送。”
屋中一阵安静。
杜平先开口,对元青柔声道:“这么说就行了。”
周总兵头一回被人当面不给脸,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摇头不承认:“这是你说的,不是元青的意思。”
杜平挑眉,何必呢,自己骗自己。她本来还可以更直接一点,这已是口下积德,没办法,她开口道:“师兄,我们还要去挑选物资补给,抓紧时间,你给他来一记狠的。”
元青欲言又止,郡主说得这么轻巧,可他实在难以启齿。
回望一眼,看到她催促的目光,元青鼓足勇气:“周总兵,不……”
“停,停,停,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周总兵仿佛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往外走,“我先回去了。”
“慢走,不送。”杜平两手拢在嘴前,格外高兴。
看到他走远了,杜平道:“师兄,你明日就要去城外,要补给什么东西已想好了?”
经过之前一战,凤阳城外几乎已成一片废墟,好不容易建成的屋子坍塌,连帐篷都毁去大半,现在大部分都窝在地道中过冬,挤不堪言。同去闽地参战的伤员也都回来了,却没有条件妥善安置他们。粮食储备还能撑上一撑,可也需尽快补运过去。
元青犹豫片刻,不太有把握地开口:“单子已罗列好,我检查过没什么问题。”说着,他从袖中掏出递了过去。
杜平粗略一扫,挺详尽,照着准备就可以。
擡眸望去,见师兄仍是一副游移不定的模样,她心中一哂,主动问:“城外可有其他难言之隐?或者师兄回来,我换一个人过去?”
“不,不,不用,既是我开局,自然会做下去,我来就好。”顿了顿,元青终是下定决心,开口道,“郡主,有个人想见你一面。”
杜平挑眉,什么人能说服师兄来开这个口?“城外来的?”
元青点点头:“单子上的物资也是她写的,昨日刚进城来找的我,她说想见你。”
杜平瞅着他的神色:“这人我认识?”
元青点头:“是茯苓。”
杜平微微一怔,几乎快忘记这个人。她垂下眼眸,没说话,公主别院是她想进就能进的?笑话!一个盲目信任张天的蠢货有什么好见的?
“师兄,我和她没什么好聊的,她若有要求,你来转达就行,能帮我就帮上一把。”
元青摇头,为难道:“她想自己跟你说,一直在院门外等着,你若愿意,我现在就唤她进来,你若不愿,我便让她回去。”
杜平看到师兄难以为颜的神色,含在嘴中的那个“不”字始终无法出口。罢了罢了,她长叹一声:“让她进来。”不就见个人嘛,她还欠师兄两条命,见个人怎么了?这有什么好摆架子的?
不多时,茯苓就轻移莲步,走入堂屋之中。
她垂眸低首,神色淡淡,弯腰行礼:“民女见过郡主。”
哟,这是头一回这么规矩行礼,这回所求甚大?又想恳求送她去张天身边?既想情郎又不愿孤身赴险?啧啧,贪心的女人。得好好想想,怎么拒绝才能不甩师兄脸面又让这女人不再纠缠。
“起来吧,”杜平道,“你找我想说什么?”
“我来是想问一句,郡主对外城有何打算?”茯苓开门见山,“只为抵抗红花教?战事结束后,这些人继续流浪城外?还是接入城内?”
杜平愣住,这个问题出乎意料。
她沉默许久,细细端详茯苓面上表情,目光最后定在她双眸,似想瞧出些什么。
茯苓神色坦然,大胆回视,不躲不避。
杜平唇角勾起细微弧度,心中随即就有判断,不免在言语中刺探:“怎么想起这事?城外有人不满此事?”若真是这样就麻烦了,城外人心不稳,师兄不好管理。
茯苓摇头,解释道:“没有,是我想的。以前张大哥曾透露过,官府不愿将流民收入城内,如今郡主插手这事,将流民训成民兵,甚至运来粮食物资照顾老弱妇孺,大家都很感激。可我担心战事结束后,官府仍是不愿收留,郡主又回到京城,我们这些人继续无家可归,白费郡主之前的一番苦心。”
杜平沉默许久,面前的女人目光迫切,似在等一个满意答复,连师兄也被这个问题吸引,向她望过来。
她擡头看了看屋顶房梁,雕栏玉砌,这一根柱子耗费的人力财力就抵得上普通农家一年的花费用度,甚至还不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茯苓继续道:“郡主,江南是我们的故乡,大家愿意为它流血为它战斗,可是,郡主,我们希望一切结束后可以得到一个好的结局,而不是用过就扔。”
杜平把目光收回来,长叹一声。
另两个人的心都煎熬着,急切地望着她。
杜平无奈道:“官府的决定我无权做主,让我好好想想,给大家一个归宿。”
茯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下头颅,恭顺无比地伏于地面。
她不敢赌这个”好好想想“需要多久,永安郡主高高在上,她一念生,一念死,须臾之间就可决定万千命运。她知道,除了元青之外,永安郡主也许是这里唯一一个在乎流民死活的人,若时间拖得久了,等她回京城,流民不会再有活路。
长胜的坟墓还在那里,他还等着看那里会不会变成大家都能吃饱饭,没有父母丢弃孩子,到处都没有战争的地方。
“郡主,不能回到凤阳城也可以,你能不能把那里也建成一个村庄?只要给我们足够的工具,给我们一些牛耕犁田地,等战争结束就可以自己种田,我们自己养活自己。”茯苓向前跪行两步,“我们还能自己建房子,就像最开始那样,有了安居之所,一定会好起来的。”
杜平望着她:“我以为,你很讨厌那些流民。”
“这世上大部分人,只有温饱之后才能考虑德行,流民自然有混乱肮脏的地方,但他们也是李家的臣民,他们和凤阳城里其他人一样,应该得到公正的待遇。如果真沦落到流血时让他们牺牲,和平时任他们乞讨,最后的结局……他们会反,他们会乱,然后被官兵围剿,只有死路一条。”茯苓擡头,目光毫不退缩,“太平盛世时,就不会存在红花教,也不会有青寨。”
杜平久久不语。
她低下头轻笑,捂住额头笑好一会儿,然后擡眸认真望着茯苓:“你好像变了。”
茯苓低声:“以前的我,在郡主眼里一定无知又幼稚。”
“嗯,是挺看不起你的。”杜平坦坦荡荡,随后起身走到她身边,一手将她扶起,望着她的眼睛说,“不过,现在就刮目相看。”
茯苓一怔,面颊微红。
“我跟你们一起去,我也去城外看看,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凤阳城外的模样,和杜平想象中相差无几。
上一回她离开时,蒋成偷袭张天就已轰塌数座房屋,废墟遍地,这回看到这块土地,觉得废墟更加厉害了些,踩在地上,仿佛还能闻到隐约血腥味。
她战后得到的消息,也只是知道大致死多少人,和战局过程。
可真正来到这里,仿佛能感受到那一条条人命的消逝。
“尸体都处理完了?”
“嗯,堆在一起全都烧完了,这样干净些,太多死尸容易引起疫情。”
杜平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她边走边看,心中产生越来越多的震撼。
也许因为温饱不愁,这里的百姓并没有愁眉苦脸,住在昏暗潮湿的地道里也没有怨言,大伙儿已经开始筑泥墙和盖屋子。不少正在干活的人看到她,感激零涕地下跪,热泪盈眶,“郡主大恩大德菩萨再世,这恩情这辈子都报不了,咱们这些命都是郡主救的!”
她走到哪里,哪里就跪成一片。
这里的人都知道,从城里源源不断运来的救济都是永安郡主出银两的。
杜平沉默不语,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最开始,比起拯救他们,她更多考虑的是利用他们为江南筑成一道档在最前面的防线。
停在僻静处,她的目光从远处百姓身上收回,神色复杂地问:“故意告诉他们的?”
元青笑道:“郡主说过,做好事就该留下名号。”
杜平轻笑,还是一动不动看着茯苓。
“他们的确对郡主心存感激,那些都是发自肺腑,”顿了顿,茯苓又道,“是的,我提前告诉她们郡主会来,又带来了许多吃的穿的,我以为……你会喜欢这样的场面,看到这些,你会更加愿意帮助我们。”
杜平又笑了:“挺有意思的小心机。”
茯苓涨红脸,在她的认知里,以前那些当官的都喜欢百姓民众敬仰崇拜他们,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就想着永安郡主应该也不会幸免。
她咬唇,担心自己搞砸了,低声道:“你不喜欢,下次就不这样了。”
杜平又望向那边望去,她仿佛在看着百姓们,又仿佛在望向更遥远的地方,喃喃自语:“看到这样,感觉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他们砌一条太平之路。
江南的冬季潮湿而寒冷,冷风夹杂着细微的雪粒子,刮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冰冷,以及隐隐的疼痛。
他们站在一片松树旁。
青松傲立如初,寒暑不移,岁月亦不败,白皑皑的雪堆仍停驻叶片之上,白绿相间,美不胜收。
杜平没有说话,元青也安静站在一旁,随着她的视线望向远方。
“郡主,”茯苓最先打破安宁,“我想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跨一步走到她面前,神色中带着恳求:“要走好一段路,可以吗?”
杜平笑道:“只管带路。”
茯苓走在最前面,那地方连元青也没去过,他从闽地攻打回来后就一直留在凤阳,并没空闲去那里祭拜。自她将长胜埋葬土中之后,她还和其他妇孺将死去的民兵中能辨认出的尸体也埋葬在此。
这是一片坟墓。
小土堆一个挨着一个,连绵不绝,上面新堆着白雪皑皑,仿佛能净化这一片淋漓鲜血和腐朽尸骨。
一块一块的墓碑都是最简陋的木板,单薄而陈旧,全是从废墟中捡出来的。
每一块墓碑上都刻着名字,歪歪斜斜,字迹很难看。
茯苓独自上前,蹲在某一块墓碑前,小心翼翼掸去上面的雪堆,面露微笑,长胜,我来看你了。
她轻声道:“我们一共只找到七十八具尸体,都埋在这里了。”
元青睁大眼睛,震撼地站在原地,热泪盈眶。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茯苓又道:“不忍心将他们的尸体烧成灰,总得给他们死后找个能住的地方。郡主,这里能变成他们第二个家乡吗?我不想我们每次建起的屋子都变成废墟,这太残忍了。”
杜平垂眸望去。
这块墓碑上刻着四个字,长胜之墓。
她开口问:“这个人叫长胜?是你的朋友?”
茯苓点头:“他是个男孩子,才十一岁,长得黑黑瘦瘦的,脑子很聪明。如果他有念书的机会,一定能考个秀才,他喜欢吃肉,每次他拿到自己的那份总会偷偷摸摸分我一点。”
说到这里,她泪水也跟着流下来,“他是个好孩子,把每个对他好的人都记在心里,我不过是曾经多分他一个包子,他就一直记到死,好几次舍命救我,没有我,他也不会死……他一直说等他再长大点,就要跟着元青一起去打仗,把红花教打跑,江南就又太平了。”
她咬住双唇,泣不成声:“这个孩子说,下辈子想出生在一个大家都能吃饱饭,没有父母丢弃孩子,到处都没有战争的地方……郡主,我们能不能……把外城变成这样的地方,他在地底下看着,一定会很高兴的。”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白色茫茫。
杜平伸出手,凉凉的雪花落在掌心,是透明的,很快,它便融化了。
雪水从手掌边缘滴落,一滴,又一滴。
她沉默地看着,沉默地站着。
过了好久,杜平开口问:“你呢?你想要这里变成什么样子?”
茯苓一怔,呆呆回头。
杜平微微一笑,等她回答。
“我想要……女人也能光明正大行医的地方,不会被人看不起,不会看你弱小就来欺负你。”茯苓瞳孔深处仿佛燃起希望,牢牢盯住她不放,嘴唇轻颤,“可能吗?”
杜平笑得很轻,笑容中有苦涩,也有释然,可她声音却很清晰:“好啊。”
“我能不能也说一句?”元青的声音从旁传来。
“嗯,我听着。”
“我也是孤儿。”元青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指望找到他们,但是一直记得,小时候孤苦无依的那段日子。郡主,灵佛寺一直在收养孤儿,我和师兄弟们都是幸运的,被寺庙收养,可是,其实大家曾说过,若能选择,都想在父母身旁长大,苦一点没关系,穷一点也没关系,一家人在一起就够了。”
杜平偏过脑袋看他:“以前也听你说过。”
茯苓目光灼灼,面上仍有泪迹,颤抖地问:“郡主?”
她有一种错觉,有些话只要从永安郡主嘴巴里说出来,似乎就一定能实现。
她的周身仿佛镀着一层金光,天上的阳光都照到她一人身上。
杜平咧嘴笑道:“这个好难,我一个人可能不行。”
茯苓的心一下子落空。
“不过,如果有很多人帮我的话,就会有希望。”杜平朝他们伸出手,向着阳光踏前一步,“要一起来吗?自己想要的就要拼命争取,等着别人来施舍就只剩下残羹冷炙。”
“要实现这些,就意味着跟权贵抢好处,无异于虎口夺食。”
“唉,若被京城那帮子人知道了,我可能会被活活打死,说我胳膊肘往外拐。”
“茯苓,先从最简单的开始,我出钱,你要不要在外城建一个医馆?”
这日,雪很大,阳光也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