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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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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阳拿到最新的战报。

    消息第一时间被送到永安郡主的桌案上。

    杜平低头一扫,笑道:“咱们周总兵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说到做到,果真把逆贼都逼进山里不敢出头,哈哈,官兵威风大涨,这仗总算打到头了。”

    她一边笑一边继续往下看,轻轻地“咦”了一声,声调微微拉高:“这是狮子大开口,打算把我当冤大头宰一笔?”

    陈千瑜和她一起在商会商量秋收之事,后面几个村庄郡主不打算亲自去了,相关准备必须提前做好,由郡主审阅之后决定是否这么办。

    岂料,中途有战报上禀。

    她本还在低头研究剩下几个豪绅地主的背景靠山,听闻此言,擡头诧异道:“周总兵又跟你要粮草了?”

    从湖广援军进入江南开始,给他们的粮草和军饷都没吝啬过,郡主一向大方。

    这回能让郡主意外,想必又提高了需求。

    杜平将信函往桌上一拍,解释道:“周总兵打算打围城战,活活耗死红花教,所以我们需要定期送军需过去。”顿了顿,她扶额苦笑,“他倒好,这样减少士兵消耗,我却要大大出一笔银钱,真是血本无归。”

    陈千瑜想了想,道:“是不是郡主平时对他们太大方的缘故?做生意嘛,郡主应该多还价,他提两百担,你给个一百五十担就差不多。”

    杜平摆摆手,“罢了,罢了,结个善缘,我也不差钱。给湖广那些士兵留个跟着我不吃亏的印象,以后说不定有用到的一天,能用钱解决只是小事罢了。”

    陈千瑜若有所思,垂眸道:“郡主大气。”

    相处这么久,她已经发现了,永安郡主喜欢赚钱,但并不在意多花钱。

    她无意积攒巨额财富,她只想用钱来达到其他目的。

    钱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工具。

    杜平把信函扬了扬,陈千瑜立刻起身接过。她顺口吩咐道:“你下去令人准备一下,今日就可送过去,别误了士兵的口粮。”

    陈千瑜很快就去办事,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她进门以后一直站在桌案前,却迟迟不说话。

    杜平觉得奇怪,从案上擡起头,问道:“怎么了?刚才的事有问题?”

    陈千瑜摇头:“都安排好了,谨遵郡主吩咐。”她脸上出现天人交战的神色,这样的表情对做任何事都驾轻就熟的陈氏家主来说难得一见,定然是出了很严重的事情。

    杜平放下笔,“有什么事尽管说,这世上没有困难过不去。”

    她的口气理所当然,这股子信心简直快冲破天际。

    陈千瑜失笑,突然问了一个不像她会问的天真话:“郡主,您信任我吗?”

    杜平一愣,这问题显然出乎意料。她双手交叠,盯住她的眼睛,“千瑜,我让你取代韩老,秋收之后,你会彻底坐稳商会会长之位,我只会把重要的位置留给信任的人。我以为,我表现得够明显了。”

    陈千瑜笑道:“好,再问你一件事,郡主,你打算在江南留多久?江南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杜平心中有了猜测:“有什么难事需要办很久?好几年?”

    陈千瑜不说话。

    她贯来是个识趣的人,尊卑上下也分得清,对于郡主有问必答。这回她却不说话,执意先拿到答案。

    杜平无奈道:“我打算常驻江南,对我而言,江南是我第二个家乡。”

    陈千瑜没说话,望着她,似乎不满意这个回答。

    杜平两手一摊,一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千瑜,如果我一直待在京城,不过是只井底之蛙,京城能看到什么?朱门绣户,皇亲国戚?可我来了这里,我重新认识这个天下,我找到想做的事,我也知道我会遇到无数困难,可那又如何?等我花五年十年把江南变成桃源乡,皇上见了,也许就愿意面对压力在其他城池推行一样的法子。”

    她上半身向前俯去,字句铿锵:“在京城,我只是永安郡主,在这里,我才是杜平。”

    陈千瑜看着她的眼睛笑了,如此漂亮剔透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熊熊野望,她很喜欢。

    “郡主,我想带你去看样东西。”她勾唇,“你一定会感兴趣。”

    不得不说,平时不卖关子的人,偶尔说出这种话,格外容易挑起好奇心。

    杜平跟她一路来到陈家大宅。

    她们步入垂花门,经过抄手游廊,一路往前,一直走到主人的正房位置,这里除了几个贴身婢女,已看不到其他人,安静得有些过分。

    杜平环视一眼,笑道:“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她看不出究竟,试探道,“里面是你的卧房吧?”

    陈千瑜目光一瞬不瞬望来,嘴角微勾,优雅地弯腰探臂,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杜平扬眉,二话不说,跨过门槛进入友人私密住处。

    陈千瑜随后跟进来,“咔哒”一声,顺手关门上锁。

    里面布置极尽奢华,跟主人是同一个高调张扬的风格,杜平还是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她转头去看,只见陈千瑜朝她看一眼,然后视线投向屋中最大的那张雕花大椅。

    杜平顺着她的视线走去,伸手去摸,直接问:“有机关?”

    陈千瑜含笑点头,直认不讳:“是。”

    杜平来了兴致,她上下摸索,最后在靠背处雕刻的老虎尾巴上动了动,“轰隆”一声,旁边的柜子开始移动,地面上露出一个大洞来。

    陈千瑜手上已拿好火烛,率先走进去,笑道:“郡主会怕黑吗?”

    杜平朗声大笑:“这世上我怕的东西还没出现呢。”立刻跟在她身后进入。

    两人在地道里站稳后,陈千瑜伸手在墙壁上一抹,“轰隆”一声,上面的柜子又缓缓移动,遮住这个出口。

    黑乎乎的地道里,只有烛火跳跃。

    陈千瑜一边走一边说:“要走好一段路,这条地道有岔口,一头连接城外,另一头就是我要带你去的地方。”

    杜平轻松地跟在后面,嘴里故意说:“陈家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这地道有些年份了,应该不是从你执掌陈家以后建的。”

    陈千瑜道:“我祖父年迈时搞的,一代传一代,只有家主才能知道。”她长叹一声,似自嘲也似惋惜,“的确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杜平听出她语气中的苍凉,不再开玩笑。

    两人间沉默前行许久,杜平开口道:“不管是什么,你愿意告诉我,我便帮你分担。”

    陈千瑜笑了笑,说话很慢,“陈家不过三代就豪富江南,老实说,韩老和欧阳晖不过是比我长了点辈分,论家财,他们两家合在一起才有资格和陈家比一比。”顿了顿,“郡主,你知道陈家为何发家如此迅速?尤其到我父亲那代,家财翻两番,势不可挡。”

    杜平想了想:“我没记错的话,从你父亲开始,陈家卖的布料越来越便宜,后来价格低到挤垮了其他大布商,将整个江南的布料生意收归手中,以此完成了财富快速积累的过程。之后,陈家大肆收购煤矿生意,长江以南的煤井有一半都是陈家的。”

    陈千瑜点头道:“不错,陈家最有名的两样生意,一是布料,二是煤矿。”她又是长长一叹,继续问,“郡主,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陈家当年以低价逼得对手没法活时,我们卖出的价格并未亏本。”

    黑漆漆的地道里,连脚步声都停下了。

    杜平的呼吸快了点,打破沉默:“你们真能做出这么低价的布料?后来归拢其他布商以后,为什么价格又涨回去了?”

    陈千瑜低笑一声:“当然是为了瞒住别人。”

    她加快脚步,地道里似乎能感觉到一些微风吹动,“快到了,你马上就能知道了。”

    地道口越来越大,能听到机器“唧唧”工作的声音,她们继续往前走,就是一片广阔的地下空间,眼前摆满一台一台用来织布的机器,无数女子站在它们面前工作。

    它们看着像织布机,却又不太相似。

    杜平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呆呆看着。

    陈千瑜轻笑,上前介绍:“这里是陈家制造布匹的地方,再往前走,就能通到地上,出口是陈家的一家布店。当然,地面上也有不少陈家的织布坊,但那些都是掩人耳目用的,主要布匹出量都在这里,这里每个人从他们爹娘那代,甚至爷爷那代就和我曾祖父签订死契,世世代代为陈家做事。”

    杜平无比震撼,她小心翼翼去摸那些纺织机,喃喃自语:“太神奇了……”

    “用这种机子不太需要手工劳作,很多步骤都能自动完成,速度比以前老方式快了许多,当然,从父亲传到我这里,机子也改进不少,毕竟陈家生意越来越大,卖出布匹越多,我们手上用来研究和改进机子的钱也越来越多。”

    陈千瑜抚上一匹刚织好的布料,柔软却牢固,陈家制造的布料天下无双,道:“若是让我放手去做,我还可以做得更多更好,甚至改变整个天下,不,一定会改变整个天下,”她擡眸,无奈苦笑,“可是我不敢,郡主,皇权就是架在陈家脑袋上的一柄刀,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杜平闭了闭眼,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她轻声问:“为什么告诉我?我也算半个皇家人。”

    “你不一样。”

    杜平看她,动了动嘴唇却不说话。

    陈千瑜一笑,拉着她往前走,渐渐远离这一块纺织区,不远处有另一个房门,她们停在门前。

    陈千瑜的手已经放在门上,开口说:“江南已算是富庶之地,可每年冬天,仍旧有无数穷困百姓冻死,我救得了一个两个,救得了十个百个,可我救不了所有人。郡主,我希望冬天不要再有人冻死。”

    她擡头长长吐一口气,神色复杂:“陈家明明可以生产更多布料,做出更多衣服,明明可以卖更低的价格,可是我不敢,郡主,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感觉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感觉自己见死不救,感觉自己无能为力。”

    她转过头,目光相对,眼里溢满悲哀:“感觉自己是个刽子手。”

    杜平静静看着她,没有安慰也没有承认。

    陈千瑜道:“这个秘密我也不知道能瞒多久,呵,说不定我死前就会被抖出来。陈家能做出来,以后其他人也有可能做出来,到那个时候,这个皇权至上的天下会变得如何?皇上容得下吗?会选择强取豪夺?郡主,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我想要的和你一样。”

    她一把推开门,仍看着永安的眼睛,一字一句:“人人有余财,人人有余粮,冬衣不再是昂贵的货物,百姓都能穿暖,我的客人越来越多,陈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多好。郡主,我想看到天下有这样的一天。”

    屋门被打开,里面放着一个庞然大物,看上去像是铁做成的,还长着一个烟囱似的东西。地面上,堆满了煤炭,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陈千瑜蹲下,捡起一块煤炭,“这个机子,是靠燃烧的煤炭来启动。”

    杜平询问:“就好像炮筒和火药的关系?”

    “不一样,呵,也不是完全不一样。”陈千瑜站起身,又恢复成素日里那个言笑不羁的模样,“简单来说,就是燃烧这些煤炭,烧出来的气体会推动机子运转,呵,不是我自夸,陈家供养的匠人论能力放眼天下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们做出来的东西都对陈家的生意有用。”

    杜平走近看,伸手去摸,从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她对这个机子的了解还是一坨浆糊,不过,她思路非常清晰,“如果把这个和外面的纺织机合在一起,以后织布是不是不需要人来操作了?”

    陈千瑜赞赏地点头:“不单是纺织机,很多东西都不需要人来做,或者该说,更少的人可以做更多事,也许有一天,它还能帮忙种田,家里没男人的也可以用机子帮忙,也能吃饱穿暖。”

    杜平点点头,又回过去看这个大机子,叹道:“千瑜,你要继续瞒住它。”

    这些东西若是横空出世,对皇上来说,会比逆贼倭寇更麻烦。

    乱世中谁有了它,就可以省下更多年轻力壮的劳动力来练兵,就可以靠它赚更多钱来养兵养城。

    太平盛世有了它,大量农民会涌入城中,进入工坊赚取酬劳,这可比种田来钱来得快多了,到时候,种粮食的人就少了,动摇国本。

    毫无疑问会惹来杀生之祸。

    杜平自嘲道:“我可不想刚在江南做出点事,转头皇上就派兵夷平陈家三族,功亏一篑。”

    陈千瑜镇定地问:“瞒一辈子?还是两辈子?郡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杜平回视:“给我时间。”

    陈千瑜望着她,不再追问,点头:“好。”

    “我母亲在天下间推行佛法,一则是为声望,二则是为督促百姓认字。好些人为了看懂佛经,还是愿意在闲暇时花些功夫识字,可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杜平道,“千瑜,江南想要崛起,必须普及书院,由商会来出资筹办,商会花钱聘请大儒。读书,不该只是官宦子弟富家少爷的游戏。”

    陈千瑜道:“郡主觉得这件事更重要?”

    “掌握了书院,你就能掌握里面教什么,你就能掌握二十年三十年之后的趋势。”杜平道,“如果在书院里掺上一些工学,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些,享受到它带来的好处,皇上难道还能在江南屠城?”

    陈千瑜怔怔不语。

    “我希望以温和的不见血的方式处理这件事,那只能用一把磨钝了的锉刀,挫着挫着,慢慢达到我的目的。”

    这才是正确的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