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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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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船一船的军需从凤阳运往闽地。

    由漕帮主持运输,商会准备货源,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从头到尾不需要官府操心。

    黄总督悠哉悠哉地躺在府中,日子舒坦无比。

    他眯着眼在池边钓鱼,头上顶着一顶草帽遮阳挡日,似睡非睡地斜倚着,忽然,水下有了动静,他眼睛倏然睁开,来了,手上立即用力一拉。

    “大人,大人,老宅来消息了!”一声急呼从远至近,跟随多年的老仆喘着粗气跑来,“族长要亲自来这儿看您。”

    嗓门挺大,一出声就惊走了鱼儿。

    黄总督拉起的吊杆上空秃秃的,鱼饵被吃了,可一条鱼也没上来,白白蹲了这半天。

    他怒从心头起,一竿子挥过去,“让你这么大声!吓跑了我的小鱼儿!”

    老仆急忙用手挡,又强调一遍:“大人,族长要来了!要来凤阳!”

    黄总督眨眼,停了手上动作,乍然回神,吓得怪叫一声:“那小子来干嘛?他不好好待在京城来这儿干嘛?”

    他顿时急得团团转,这小子一来肯定没好事,他得好好想想,最后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有没有什么把柄留下,一定要好好想想。

    黄家的族长名唤黄昌元,是黄总督嫡嫡亲的大侄子,他同父同母亲大哥的长子。

    这是家族里顶顶出名的大才子,自小就是公认的神童,长大以后十七岁就考中二甲头名,这还是陛下看他年纪小,故意挫挫他锐气,给了个传胪的位置。

    黄昌元心性不定,当两年官就卸任了,继续回家过他富家公子的逍遥日子,游山玩水,把他的才名从北边传到了南边,家里想找他成亲都逮不到人。

    他一直玩到二十五,觉得该看的也都看过了,乖乖回家成亲去了。满京城都觉得他是个风流公子,哪晓得成亲后一不逛花楼二不纳姬妾,十年如一日,与妻子举案齐眉至今,据说连红脸吵架都没过。

    感情上顺风顺水也就罢了,这个侄子太能干,才学一等一地不说,连家族俗务也是一骑绝尘领先于众人。本来么,他头顶上好几个叔叔都活着,这族长之位怎么也轮不着他,结果后来偏偏是他。

    算了,算了,嫉妒不来的,只能安慰自己,慧极必伤啊。

    还是提前给大侄子准备洗尘吧。

    黄总督叹道:“希望他来的时候,仗也打完了,否则他硬要掺一脚就麻烦了,啧啧,肯定会和永安撞上,”思及此,他忍不住偷笑,幸灾乐祸,“那就有好戏看了。”

    另一边,章知府之前忙着疏通江南官场上下,为今年秋收后的税赋做准备,等打点得差不多后,回头一看,整场战争都在永安郡主控制之下,完全不需要帮手。

    他沉默片刻,早就知道永安是个能人,却没想能到这地步。

    章知府叹口气,决定去找她商量一下,虽然是好意,但她毕竟不是官府中人,多少得收敛一下,不能凡事强出头。

    杜平此刻正在漕帮点兵。周总兵这回围城战,一围就围了一个多月,即便是猫捉耗子,这速度也太悠哉了。

    明摆着不用他花钱,凡事都不急,真气死个人。

    杜平想自己带人去闽地看看,怎么想这都是最后一仗,她付出这么多心血,也的确该去享受一下胜利的喜悦。

    章知府找来的时候,她还有些意外,也没想着避人,直接命人带他到演武场。

    杜平上前迎道:“哈哈,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章知府笑着寒暄,他目光突然在她身后定了一定,浩浩荡荡数百人,正值壮年,士气奋发。他欲言又止,收回目光又看着她。

    他神色变化并不大,视线停驻不过短短几息,可杜平立刻捕捉到,试探地问:“怎么了?”

    章知府并不想当众下她面子,哪怕是劝解的话,也想单独去书房谈更妥当,正待开口,突然有人跑上前来,停在杜平三步远,恭敬道:“郡主,红花教已被逼得弹尽粮绝,昨日要求和官府和谈,周总兵答应了。”

    杜平挑眉,“呵”的一笑:“战败者还有和谈的资格?天真。”

    那人犹豫片刻,继续说:“他们约在傍晚时分,本来一切顺利,可张天带人突然暴起攻击,还趁我方不备抢下一艘装满粮草武器的大船,幸好周总兵早有防备,官兵损失并不严重,最后顺利拿下红花教,今日清晨传来的战况,大胜而归。”

    杜平没说话,红花教是打下了,闽地是收复了,她抿唇,终于问道:“张天呢?”

    那人更犹豫,知道说出来定会惹得郡主不悦,可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讲:“被逃走了,他至少带走红花教六成的人,抢了战船就跑了,没追上。”

    “往哪儿逃的?”杜平阴森森问。

    “西南方向。”

    说完,他缩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杜平沉下脸,一拳打在木桩子上,“咚”的一声巨响,地上的尘埃都被震起来。

    全场俱静。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杜平飞快下令,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立刻准备好船只,一队人随我去闽地,其他人都率船追击,并朝沿途的漕帮帮众下令,看到张天的船只立刻攻击,谁能拿下他,本郡主赏一千两银子,生死不论。”

    周总兵那边,只要皇上不执意捉拿张天一众人,他定不会继续追击。对湖广援军来说,这场仗打完了,京城那边只要求拿下红花教,他们已经完成任务。

    杜平脑子愈发清晰,她脚步一顿,回头下令:“还有你,马上去商会一趟,要求他们准备好兵械和火药,越多越好,一个时辰之内,我要在江边看到他们。”

    她匆匆告别:“章大人,失礼,我先走一步。”

    她甚至来不及听到章知府的回复,人就已经走远了。

    章响站在原地,看着永安郡主大步离开,看着她身后那些帮众也井然有序地跟在她身后走远,不多时,演武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天气还是很热,秋老虎的势头不减,闷得人背脊上都是汗。

    章知府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凉。

    昨晚才发生的事情,官府尚未得到消息,可永安郡主已经知晓一切,而且瞬间做出应对。

    运河上的情况被她控制得滴水不漏,甚至能管辖数十里之外的变化。

    武器火药这些东西,本该握在官府手里,可她一声令下,马上有人准备妥当。

    这太可怕。

    章知府捂住脸,为什么之前一直没发觉呢?永安也许有海清河晏的赤子之心,但她亦不缺少凶残手段的狼子野心。

    最可怕的是,此时此刻,江南没有一个人可以挟制她。

    或许,他该找黄总督再聊一聊。

    不,永安本性不坏,等她回来先找她好好说理,唉,无论如何,先试试能不能劝她迷途知返,将她扳回正道。

    这日运河上风势正好,几艘大船快速行驶,抵达闽地后,其中一艘停靠码头,其他几艘继续往前行进。

    杜平上岸后,马不停蹄地赶往营地。

    她才刚走到最外围的入口,擡起的脚尚未放下,就被门口士兵拦住,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抱歉,没有允许不得擅入。”

    杜平擡眸看他一眼,目光带有威慑之意。

    士兵仍是不肯退让。

    身后跟随的漕帮帮众厉声喝道:“放肆!你知道她是谁吗?”

    “郡主,抱歉,军令如山。”士兵低头,“或者我进去帮您通传一声?总兵大人同意就能放行。”

    杜平摆了摆手,身后众人立刻噤声,一丝不茍笔直站立。

    她笑了笑:“还不快去?”

    待这个守卫士兵小跑进去,她回头借此教育帮众:“看到没?强军必有铁律,朝廷中只有两支军队能以姓冠名,胡家军就是其中之一,学着点,回去以后你们想想漕帮应该制定怎样的纪律!”

    “是!”帮众整齐应声。

    不多时,周总兵的答复和迎接的人一起来到。胡天磊远远高喊一声:“永安!”他兴奋地挥手,腿上像装了翅膀一样,一溜烟地跑到她面前,急冲冲停下来,看着她不停笑,嘴巴一直咧着,“我带你进去。”

    走了两步,他注意到那一群汉子跟在后头,扬眉看去,朝身边站岗的士兵吩咐,“带他们先去休息,好好招待。”

    杜平没动。

    其他人在她身后自然也不动。

    胡天磊回过味来,嬉皮笑脸地道歉:“我的错,我的错,你的人应该由你来命令,是我喧宾夺主了。”他深知双手合十拜一拜,“别生气了,你大人有大量。”

    “没生气。”杜平淡淡三个字,回头吩咐其他人跟着士兵去别处休息。

    胡天磊受宠若惊,开口道:“永安,你来得正好,红花教那几个护法由你来动手,到时候这几颗人头的军功送给你。”

    杜平脚步一顿,侧眼看他,“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会抢人功劳的人?”

    胡天磊笑道:“这哪算抢?是我死皮赖脸塞给你。”

    “不用。”杜平干脆拒绝。

    她继续跟胡天磊往前走,这块驻扎的地方并不大,他们二人很快到了周总兵的帐篷,里头很简陋,摆在最中央的就是一张大桌,桌上一块地图,占据了一半以上的空间,显得缩在角落的床更加窄小。

    好不容易把整座山以及周围一带的地形给画出来,连小道捷径都不忘给添上,没想到红花教竟然投降。

    以前闽地那些官员真是吃闲饭的,空荡荡的府衙里竟然什么资料都找不到。

    不过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周总兵哈哈大笑:“郡主怎么来了?我正打算今日就收兵回凤阳。”他显然心情很好,态度也比平日里热情许多,“跟郡主这种爽快人合作真是痛快!不费一兵一卒就等来投降,我替胡家军好好谢谢你!”

    杜平摆手:“应该的。”顿了顿,她开门见山,“张天带人逃了?”

    周总兵噎住,解释道:“张天是后头加入的,红花教其他几个主犯全抓住了,漏网之鱼总是难免。”

    杜平擡眸,问道:“周总兵打算追击吗?”

    周总兵刚喝一口水,又噎住了,咽下去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胡天磊在旁插嘴:“他欺负过你?”

    杜平回头望去,只见他颀长的身形斜倚出口,整个人背着光,但那双眼睛却莹莹发亮。

    周总兵捂住头,我的少爷诶,你别冲动,别被女人迷昏了头脑。记住了你姓胡,别胳膊肘往外拐,别干吃力不讨好的事。

    杜平道:“无关私事,我提及张天是觉得此人棘手,应该趁他元气大伤的时候斩草除根。”

    这点周总兵倒是赞同,不过张天死不死,跟湖广那边没半点关系。说白了,他来帮忙是奉皇命,“郡主,我想早点带兵回去,京城那边也需要尽快复命,皇上等着咱们的好消息呢。至于张天,西南那块地鸟不拉屎,他说不定就被那边的土著给杀了呢?咱们别管他了。”

    杜平没说话,跟她预想的一样,胡家不打算追击。

    屋子里很快静下来,一时间三人都不说话。

    四周一旦安静,她仿佛听到模模糊糊的惨叫声,从远处传来,若有似无,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朝门口走两步,顿了顿,问道:“你们在杀俘虏?”

    胡天磊点头:“对啊,带活的回去多麻烦,正好拿他们的尸体搭个京观,震慑宵小。”

    空气仿佛凝滞。

    杜平很慢很慢地擡眸,看他,却不说话。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白起坑杀俘虏四十万,结局是被君王赐死。

    项羽杀降二十五万,终逃不过自刎乌江。

    天地之间,因果昭昭,世事循环。白起死前仰天狂笑,自认诈而尽坑之,死亦不冤。项羽兵败乌江,亦笑曰天之亡我,不愿渡江。

    杜平开口道:“杀降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