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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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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天磊怔了怔,笑道:“我不信这个。”

    杜平淡淡道:“动手之时,白起不信,项羽不信,你自然也不会信。”想了想,她缓和语气劝道,“至少你要为胡家军的名声考虑。”

    周总兵上前一步,想开口说点什么,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

    算了算了,年轻人的事,他不插手。

    胡天磊却不管不顾,心里想的直接掏出来,道:“胡家军只需要勇猛凶残的名声,至于百姓的好感,民间口口相传仁善之类的赞誉,呵,不需要。”

    他见永安还想反驳,一句话堵住她的嘴:“至少皇上听了不会高兴,若晚上忧心得睡不着觉,那就是胡家的罪过了。”

    杜平果然闭嘴,沉默望着他。

    胡天磊笑嘻嘻地说:“胡家军搭个京观,彻底吓破江南周围一圈的胆子,平定四方。然后皇上出面斥责几句,心里舒坦好好休息,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周总兵想阻止他都来不及,少爷,你说归说,也不必这么坦白吧?眼前这位是皇上嫡嫡亲的外孙女,她回京城告小状怎么办?

    杜平移开视线,望着外头:“我知道了,我先走一步。”

    “等等。”好不容易盼到她来,怎么舍得就此让她走?等他们拔营回江城,那以后见面更是遥遥无期。胡天磊挖空脑筋找出一个借口,“之前给你通风报信的,叫月娥的那女人你认识吗?”

    杜平一顿,迟疑许久开口:“匆匆见过一次。”

    她擡头,刺探他的用意,问道:“怎么了?”

    胡三公子的脑袋根本没想其他复杂的事情,目的很单纯,不过是能多留永安一会就是一会。他觍着脸开口:“她说有机会想见你一面,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月夫人因通报有功,大家并未将她当成犯人对待,只等着回禀京城以后,皇上同意赦免她将功赎罪,就放她离开。

    红花教几位重要人物都是胡天磊亲自去收押的,轮到月夫人时,她很平静地提出这点要求,因是个美人,再加上说的事情和永安有关,他便记在心上了。

    杜平神色犹豫,想了想,还是点头了。

    “我给你带路?”胡天磊兴高采烈,得到应允后,他两只手都兴奋得无处安放,真想狠狠夸奖自己一番,他真是太机智了!又找到机会单独相处!他带着她往月娥的屋子走去,一路上努力找话说,只盼心上人展露笑颜。

    可惜,永安没笑,反倒是眉头拢起来了。

    那屋子离关押俘虏的地方很近,越往那个方向走,惨叫声便越清晰。

    她脚步一顿:“你们一直让她听这些?”

    胡天磊眨了眨眼:“营地不大,能住的地方就这么点儿,总不能让她和士兵同住?”忍不住摸着鼻子笑笑,“将士们血气方刚,那女人又不是个安分的主,一不小心那就真成什么了。”

    杜平瞥一眼,继续往前走。

    胡天磊闭上嘴,立马后脚跟紧。

    屋子防守并不森严,门上连锁都没挂,只有一个胳膊挂彩的士兵站在那里,勉强算作看守。虽然受了伤,士兵仍然警觉,人还没靠近视线就望过来,恭敬道:“三爷。”

    胡天磊摆摆手:“你先去休息,这里有我,叫你了再过来。”

    士兵立即应道:“是。”

    等人走远了,胡天磊马上收起严肃神情,俯首甘为美人卒,笑道:“我在这里守着,你进去吧,说什么都不要紧。”

    杜平白他一眼,推门而入。

    月夫人跟上回见面相比彻底变了样。

    那一回也许是这个女人此生最狼狈的时刻,杜平印象最深的,是那双泪眸中流露出的决绝和冷硬,连被拖走时背脊都是挺直的。

    这一次,她身上的衣服整洁干净,连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茍,她怀里抱着一个男孩,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低头微笑。

    听到声音,月夫人擡眸望来,看到来人先是一愣,随即便笑了,起身将睡着的孩子放在床上:“郡主。”

    杜平淡淡“嗯”一声,她拉开椅子想坐下说话,可上面积满灰尘,无处下坐。

    月夫人走来,扯起袖子就欲擦拭。

    杜平伸手拦住,冷淡拒绝:“不用。”

    月夫人迎上她的目光,红唇微勾,面容顿时显得轻佻妩媚。她收回手,站直身子:“我没料错,郡主果真是个好人。这种时候,人人巴不得和我扯开距离,郡主却还愿意一见。”

    杜平不为所动,神色淡淡,语气也是淡淡:“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月夫人动作一滞。

    杜平看她,直接问:“要我帮你做什么?”

    月夫人捂嘴低低笑起来,花枝乱颤,风情万种:“郡主说话贯来这么直接?”

    “因人而异。”杜平道,“不用试着攀交情,或拿话来套我。我话先放这里,你帮我开过城门,只要你的请求不过分,能帮则帮。”

    她无意在这里耽误太多时间,什么话都开门见山地说。

    月夫人深深看她一眼,她忽地仰头看屋顶,不放过每一丝角落,从前看到后,从左看到右,游走的目光染上无助之色,低声问:“听到了吗?外面的惨叫声。”

    杜平看她一眼,垂下眼眸。

    “我今日一直听到这个声音,官府准备收兵拔营了?觉得他们累赘?”月夫人小心翼翼试探。

    这个话题杜平不喜欢,她没说话。

    “我们已经投降了,我们是主动投降的,这样也是死路一条?”月夫人从她沉默的态度中看出些什么,上前一步,急切道,“若你们如此行事,以后还有谁敢投降?”

    杜平依旧无言。

    胡天磊在外面听不下去,探进来一个脑袋,没好气道:“张天不就是投降后,趁我们不备反扑的么?害我们折损一些兄弟,别把自己说这么无辜。”

    月夫人揪住她衣袖,抱着一线希望:“那是张天自作主张,与我们无关,你们要报仇可以冲着张天去啊!”

    胡天磊嗤笑一声,又把脑袋缩回去,不再说话。

    杜平沉默地扯回袖子,看着她的眼睛:“抱歉,无能为力。”

    月夫人神色怔怔,两只手还保持着原来姿势,悬在半空中。她慢慢收拢手指,自嘲一笑,转身坐回床沿边。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要求吗?”

    月夫人坐着没动,幽幽开口:“是我提议主动投降的,我觉得打不赢了,我想给大家找一条活路。”

    她擡头,咧开嘴,笑着有些阴森:“没想到,是一条死路。”

    杜平转身向门外走:“想好你的要求再来找我。”

    “郡主,”月夫人唤住她,“我想去看看他们。”

    杜平停下,她微微一皱眉,良心建议:“恐怕不太好看。”

    月夫人反问:“我做出的决定,我不该亲眼去看看结局吗?”

    杜平沉默,朝门外的胡天磊投去询问的一眼。这么小的要求,胡三公子当然想也不想地点头。杜平回头,点头道:“跟我来。”

    关押红花教众人的是一块很小的地方,仿佛圈养牛羊似的关在里面。

    外头一排官兵,面朝他们不停射出弓箭。

    里面的人手无寸铁,躲避的地方有限,只能任一支支箭矢刺入身体,直至死亡。

    没有鲜血四溅,只有不住的唾骂,和悲鸣惨叫。

    “你们这群畜生!竟然诈降!老子信了你们的鬼话!”

    “他娘的!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连续不断的咒骂声,在月夫人一行三人出现时,骤然停了声。关在里面的人看到他们,先是一静,随后疯狂地向外扑来,大声怒骂:“你这婊|子!竟然做官府的走狗骗我们!就你一个人活下来!官府给了你什么好处!”

    怒骂诅咒声顿时比之前高八度,震耳欲聋。

    胡天磊笑道,“还挺精神。”他摆摆手,示意士兵们不必多礼,“别管我,继续。”

    这样的杀人方式其实很慢,除非正中要害,否则一箭刺中要不了人命。胡天磊提出这法子,本意是让这群人死前给胡家军练练准头,毕竟射活人和射靶子的手感不一样,等最后看看谁还没死的,再痛快给一刀。

    他斜倚一旁,兴味盎然地观赏眼前闹事。

    只见月夫人一个人默默往前走,站在他们最近的位置。那些唾沫几乎要喷到脸上,看着他们疯狂伸出来想要抓她的一双双手,她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解释。

    她只是站在那里,只是看着。

    箭矢一支支往里面射去,他们骂出嘴的脏话一句比一句难听,终于找到比骂官府更好的发泄口。

    好半晌,月夫人转身向胡天磊走来,注视着他问:“我刚才求情是不是找错人了?你才是做主的那个?”

    胡天磊痞气地挑眉一笑,不置可否。

    “我一眼就看出来,你和郡主不一样。”月夫人缓缓道,“你是那种无论死多少人都不会在意的,你这样的男人我见过很多,信奉着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骨枯。而郡主的眼睛里……”她回眸望去,轻声呢喃,“还藏有悲悯。”

    胡天磊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方才打算掐个软柿子,结果发现竟然掐不动?”

    月夫人摇头,后退一步。

    曾经从漕帮离开的时候,她发誓要混出个人样,报仇雪恨,让欺辱过她的人好好看看。

    一路走到今天,她已手染鲜血,被无数人憎恨,是真的走到头了。

    她擡头仰望苍穹,太刺眼,酸痛得眼睛都要闭起来。

    “杀我们的理由,是我们落草为王?”月夫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眼角湿润,眸底有太多情绪压着,难以描述,“你们杀得大义凛然,杀得理所当然,凭什么?”

    最后三个字,猛然拉高了嗓门,引得周围都是一静。

    她指着胡天磊的鼻子喊:“我们是心甘情愿去做贼寇的?我们是心甘情愿背井离乡的?如果能选择,能做官兵谁愿意做反贼?能吃饱饭谁愿意离开老家?我走的每一条路都是被逼出来的!官逼民反,被逼到凤阳,被逼到闽地,被逼到今天!”

    胡天磊神色不变,也眉眼都没动一下,淡淡来了句:“是吗?”

    月夫人颤抖着将粗重的呼吸压下:“你们做官的,不想着怎么让百姓吃饱穿暖,却动着围剿我们拿军功的主意,呵,好威风的官老爷!这前程也太好挣了,先逼反,再屠杀!每颗人头都是你们往上踩的台阶!”

    胡天磊忍俊不禁,鼓掌两声:“说得真动听,谁活在世上都能掰扯出来点儿理由,有意思。”

    他嘴角虽然挂着笑,可神色不以为然,仿佛听了一个随处可见的笑话。

    月夫人冷冷瞥他一眼,突然伸手拔出他腰间的长刀,“噌”的一声,刀身寒光闪烁。还不等她拿稳,周围其他弓箭都已转过来对着她,随时都可动手。

    四周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被捉拿的红花教众也不嚷嚷了,瞪着眼朝这里看。

    胡天磊还是漫不经心斜靠着,压根不将她放在眼里,也不信她能翻出多少水花,笑了笑:“你的身手不行吧?”

    拿刀的姿势尚且不如七岁幼童,一看就没学过。

    月夫人嘲讽:“放心,自尽还是够用的。我做出的决定,我以死谢罪。”说完,一刀抹向脖子,鲜血喷洒,娇躯倒地。她两只眼睛不甘心地睁着,望着头顶这片天,感觉到生命一点点流失。

    周围的士兵都离她三尺以外,站在原地,没得到命令,没有一个人走过来。

    鲜血顺着地势流往低处,淌到脚边,沾到鞋上。

    只有一个人动了。

    杜平跨开大步走到她身旁,蹲下察看,摸了摸她的脖子,微微蹙眉,确定没救了。

    “郡主,我还能再提一个请求吗?”月夫人脖子脑袋旁边都是她流出来的血,嘴唇颤抖,殷切地望着她。

    杜平正要起身,又蹲回去,“你说。”

    “我还有个儿子,拜托你替他找个好人家……好不好……”

    杜平沉默片刻:“你本可以亲手抚养他长大。”

    “有我这样的……母亲……对他不好……”月夫人喉咙动了动,闭上眼笑,“我就当你……答应了……”

    杜平道:“好。”

    胡天磊几不可见一皱眉。

    月夫人嘴角似乎动了动,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傻笑着自言自语。但杜平离她近,一字不差地听进耳朵里,她看到这个女人神色中有释然,也有悲怆,又后悔,也有不甘。

    “自己做主的滋味真痛快……原来人还能这么活着……”

    “不是被当成物件……而是好好做个人……”

    “呵,我才刚活出点滋味……怎么就死了呢。”

    她死状可怖,遍地是血,脖子上开了深深一刀。

    至死都睁着眼,望着天,放大的瞳孔里满是浓浓遗憾。

    她本可以不死的,连官府都打算赦免她。

    可她还是选择自尽。

    杜平慢慢站直身子,转头看向前方。眼前的士兵又开始放箭,仿佛这个女人死在他们眼前不值一提,红花教的人继续惨叫,这回,他们继续辱骂朝廷,而不是死揪着一个女人不放。

    杜平站在月夫人尸体旁,站着,看着。

    胡天磊挠挠后脑勺,有点拿不准她的情绪,走过去小心地问:“你不开心?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杜平回眸看他,目光复杂难言。

    胡天磊明明觉得自己没做错,却被看得心里发虚,忍不住在喉咙里无声嘟囔:“不过死个无关紧要的人……”这话他知道说出来不妥当,只敢在心里想想,面子上还得好声好气哄着,“跟你没关系,这些人命都算在我头上,是我命人杀的,我才是刽子手。”

    杜平还是看他,眼角有一丝红。

    胡天磊慌了神,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怎么办?她到底在想什么?只恨自己没有读心术。像平时哄姑娘那样哄她肯定没用,说点什么才好?

    他擡起手又放下,无措地叹气,一边谨慎小心观察她神情,一边试探着伸手去按肩膀。

    手碰上肩膀了!

    没被推开!

    胡天磊心里的小人儿一蹦三尺高,高兴得实在想咧嘴笑,但现下明显不适合,他强按下飞扬的嘴角,柔声细语:“我不知道你会心软,我以为你不会在意,不过是些刁民逆贼,你之前的态度一直很坚定,永安,你什么都没错。”

    他得意忘形去捏眼前的青葱玉指,够上了,就快够上了……他继续甜言蜜语,“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所有的罪过……”

    还没说完,只见伸出去的手腕被捏住。

    胡天磊一愣,低头,看她的五指深深掐在他腕间。

    杜平摇头,声音不高,却很清晰:“不,我是共犯。”

    她眼睛里仿佛有光,一瞬不瞬望进他的眼底,仿佛能将什么都吸进去。

    青天白日,和风习习。

    一只乌鸦从林间飞出来,“嘎嘎”两声叫,一坨屎拉下,飞向远方。

    胡天磊心脏“噗通”一声,漏跳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