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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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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家军回去的时候,城里百姓夹道两旁欢呼送行,无数感谢溢于言表,不少人都将瓜果往他们车上丢,挥手告别。

    大队人马渐行渐远,朝江城方向前行。

    胡天磊单手牵着缰绳,单手握着苹果往嘴里塞,连洗都不洗。

    他目光有点呆呆的,像是看着远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眼里,一口一口地啃果子,魂儿都出到九天云霄之外了。

    周总兵骑马在他身旁,朝他眼前挥挥手,可这小子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

    总算出了江南地界,马蹄还在得儿得儿驾。

    “我完蛋了……”胡天磊喃喃自语,“我现在就想折回去。”

    周总兵吓一跳,喝道:“别发疯。”

    “我以前只是喜欢她,想娶她。”胡天磊转头,可怜兮兮的表情,“可现在我昏头了,觉得做上门女婿也可以,反正胡家还有我哥传宗接代。”

    周总兵倒吸一口凉气:“你爹听到一定打断你的腿,”他目光向下瞥,“说不定连命根子一起打断,反正老胡家用不上。”

    胡天磊苦恼地开口:“唉,你说怎么办才好?”他两只手都放开缰绳,乱无章法地揉头发,“我们距离这么远,下一回见面她成亲了怎么办?我一辈子的幸福都毁了!”

    周总兵擡头望天,有时候吧,真觉得跟三公子无法沟通,指甲点大的小事儿,在他嘴里仿佛命悬一线。可有时候一些天大的麻烦,在他嘴里又变得轻描淡写。

    不能理解,难以理解,怨不得总督大人常常揍他,有这样的儿子,做爹的很容易手痒。

    周总兵投去凉凉一瞥,继续驭马前行。

    胡天磊想了想,突然停下来,调转马头:“不行,我还是回去看看,离开时候章老头儿神色有异,我担心永安有危险,周叔,你帮我跟我爹打声招呼,就说我迟点再回来。”

    周总兵脸色一变,赶紧拦在他前头,“想都别想,别让我绑了你回去!到时候脸上无光的也是你!”

    胡天磊恳求:“万一我英雄救美,永安肯以身相许了呢?”

    “救个屁!别痴心妄想了!”周总兵可不想好端端地带人出来,结果好好的公子做了别家上门女婿,那可真要被总督大人狠狠修理一把了,连皮带肉一起削。“永安郡主在江南都能横着走了,有个屁危险!你胡思乱想什么!”

    胡天磊正色,一本正经回答:“男人的直觉。”

    周总兵眼皮一跳,小兔崽子整什么幺蛾子!二话不说绑了他扔上装满军械的马车,拍拍手掸灰尘,继续往江城方向前进。

    章知府此时的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和永安谈谈,可战后杂事纷纭,大家都不得闲。好不容易理清一切,胡家军也准备回湖广,他又想此事不宜声张,且担心胡家会插手江南势力,便谋算着等他们离开后再谈。

    这一等,便等到了今日。

    章知府被引入书房时,杜平正与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谈论事务,那张脸俊美绝伦,站在他的位置望去,让人不由自主赞叹,真是一双神仙璧人呐。

    那男子的脸看过一次便不会忘记,章知府认得他,正是曹子廷。

    杜平停下对话,笑着起身:“今儿哪阵风把您吹来了?找我什么事?”最棘手的事情都已经办妥,收秋之事进行地也很顺利,她心中无牵挂,脸上表情也轻松无比。

    曹子廷是个识趣人,行礼之后立刻退到墙边,沉默地站在那里。

    章知府客气道:“有些事想和你说说。”目光在曹子廷身上停驻片刻,暗示之意明显。

    杜平不以为然,笑道:“子廷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章知府无奈,想着事情本就和漕帮有关,留着就留着吧,一起听也好。他坐下后久久不开口,两只手交叠来又交叠去,面现迟疑。

    他心里清楚,这事一定要说出来,否则是个大祸患。

    可官场摸滚打爬多年,章知府也明白一个道理,抢别人嘴里的肉不太地道,尤其永安是他欣赏的年轻人,感觉在欺负小孩儿。

    杜平扬眉,她这人踩着尾巴头会动,便问道:“难言之隐?”

    章知府苦笑。

    “但说无妨,我能办的一定办。”杜平大气道,“章大人帮我处理秋收之事,这是个棘手活儿,哈哈,我知道黄总督能偷懒就偷懒,把得罪人的事都推出来,您做的事我都知道,也都领情。”

    章知府闻言,愈加不好意思,只能腆着老脸开口:“郡主,你觉不觉得,漕帮现在不像个民间帮派,更像一支民间军队?”

    杜平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看他一眼,目光深邃起来,仅仅转瞬间,她忽的又是一笑:“可能是有点吧,毕竟好些人被周总兵训过,也上过战场。”

    曹子廷在角落里动了动,打量章知府一眼,又很快垂眸。

    “老夫觉得这样不妥。”章知府语气和缓,他望着永安郡主,把心里的想法一五一十说出来,“漕帮现在势力太大,于官府是个威胁,郡主可考虑过解散一部分人?或者将漕帮收归官府?正好补上战场死去的那些士兵。”

    他越说越觉得此事可为,而且,之前卫海担任帮主时,永安也提过由官府接掌漕帮,和他的主意不谋而合。再加上,郡主是皇上嫡亲的外孙女,自是站在朝廷这边。

    章知府想通了这点,脸上带笑:“民强官弱,郡主,这得改一改。”

    他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漏了最开始犹豫的那点。

    漕帮,现在是永安郡主的漕帮。

    卫海是帮主时,她自然要挟制漕帮发展;如果轮到她做主,当然想要壮大漕帮发展手中势力,时移世易,莫不如此。

    而他却以为,永安郡主乃是皇亲国戚,理所当然站在朝廷这边。

    知道章知府的来意后,杜平除了在最开始失态,之后一直表情如常,笑道:“这个有点麻烦,章大人,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漕帮的帮主乃是卫翎,虽然他尚在岳麓书院读书,可我不好趁他不在的时候卖了漕帮,这就是欺负小孩儿了。”

    章知府老脸一红,他现在就正在欺负小孩儿,而且还是个女孩儿。顿了顿,他羞愧归羞愧,脑子却还清醒,长叹一声,失望道:“老夫听得出,此乃推托之词,郡主不舍得放下手中权力?”

    杜平抿唇不语。

    “唉,人之常情啊,可是郡主你想想,你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江南,你总要回京城,总要回去嫁人。你在这里管着漕帮,我尚能放心,可等你走了呢?你觉得又有谁来控制情势?”

    这话就有些推心置腹了,杜平动容,擡眸沉默片刻,开口道:“容我再想想。”

    “郡主,老夫今日厚颜前来,这番说辞不为请求,而且要求。”章知府站起身,态度坚硬,“我也不想和郡主因此事生嫌隙,你就当老夫是先礼后兵吧,若你不同意,老夫只有向上通禀,强制瓦解漕帮,到时候,你母亲,平阳公主也会难做人吧?”

    杜平没说话。

    曹子廷掀起眼皮,冷冷瞥去一眼。

    “郡主,你贵为郡主,手上不需要这许多权力,老夫知道你付出良多,之前一心为了打胜仗。可如今红花教已经没了,你也可以好好享受江南美景,不用把自己绷得那么紧,一切有我在,有官府在。”

    章知府走上前,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你再琢磨琢磨,老夫说的是不是在理?这些都是肺腑之言啊。”

    杜平笑了笑:“我心里有数。”

    “好,好,你是个好孩子。”章知府以为她答应了,高兴地摸摸胡子,“老夫还有事在身,先走一步。”

    杜平起身,想要送他出门。

    “不用,不用。”章知府呵呵笑,事儿说成了,心里也轻松了,“不用送了,我认得路。”

    目送他离开后,杜平脸色便难看起来,一拳挥在桌案上,“砰”的一身巨响,让人听了不由担心骨头撞坏了没。

    房梁上的灰尘都被震下来,纷纷扬扬飘落地面。

    杜平深深呼吸两口气,捏紧拳头,低声咒骂:“混账。”也不知是在骂人还是骂事。

    曹子廷立刻走到她面前,担忧地朝她手上看一眼,白皙的肌肤上都打红了,他沉默片刻,努力控制情绪,压低声音关切道:“痛吗?”

    杜平看他一眼,闭了闭眼:“没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曹子廷开口的声音竭力平静,“红花教才刚亡呢,就把手伸到这里来了。”

    杜平笑笑,讽刺道:“这事儿做得很有朝廷风范。”她都快忘了,朝廷不都是这么办事的么,常规做法而已。

    曹子廷道:“元青和外城的那些民兵怎么办?接下来是不是轮到他们了?”

    杜平沉默片刻:“本来,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打算花点功夫打通外城和内城。现在战争结束了,百姓心里已没有害怕恐惧,更容易接受外城流民,我只需要稍稍推一把,加强内城和外城之间的生意往来,让外城也富起来,那隔阂自然而然打开了。”

    她烦躁地捂住额头:“打通了外城,意味着增大凤阳地界范围,朝廷不会阻止,这对江南官员来说是天大的功劳,他们也会帮着推波助澜,本来会很顺利……现在我还没开始动手呢,章老头就想砍我臂膀。没有了漕帮,之后秋收的事情也会变得麻烦,乡民们没尝到甜头胆子也不够,那些乡绅地主都是刺头,一看到没有武力挟制,他们就更不当回事了。”

    所有的事情都是一环扣一环,漕帮绝不可失。

    曹子廷冷静的视线望来,问道:“郡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杜平单手撑着脑袋,揉起太阳穴,她静下心来想了想,还是没想出办法,只得重重一叹:“再等等,这事儿目前只是章知府的想法,他应该还没说出去,黄总督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懒得管漕帮。至于江南其他大小官员,只要打点妥当了,应该也不会吱声,只要劝住章知府就可以,我再琢磨琢磨,明日找他详谈。”

    在凤阳待这么久,对这里的官员也熟悉了。杜平心里清楚,只有章响会管这类闲事,压住了他就等于压住整个江南。

    思及此,她不由苦笑,章老头儿来凤阳当知府,最开始也是为了图舒服图油水,是她硬生生唤醒老头儿的少年意气,她欣赏章响的这份意气,如今也被这份意气搞得头大如斗。

    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自己种的果子,哪怕苦的也得咽下去。

    天色一下子暗沉,一大片乌云飘来,遮天蔽日挡住微弱光芒,风雨欲来之势。

    曹子廷沉默地跨着步子,快速离开公主别院,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心中另有打算,这回他并不同意郡主的做法。

    他走到门外,贴身随从一接到他的眼神,就牵马过来,附上耳朵。

    曹子廷淡淡吩咐一句:“找十个人来,要死士。一炷香之内,拦住章响。”

    随从一震,头一回接到跟官府有关的命令。

    曹子廷冷冷一眼扫去。

    随从立刻领命去办。

    曹子廷翻身上马,驾的一声,驭马先去追赶章响的马车,要在半路上先拦他一拦。

    郡主这人看着厉害,其实最心软,别人都打到她眼前,抢她的权夺她的势,她竟然还想用商谈来和平解决此事?太优柔寡断。

    争权夺利本就会流血,郡主不忍做出决定,那就由他来动手。

    这回若退让,对手只会得寸进尺,下一步就会把手伸到江南商会,等郡主被削成光杆司令再动手就迟了。

    道路两旁的景色纷纷向后退去,风势迎面挂着脸颊,将他的黑发吹得沙沙作响。

    曹子廷面容冷峻,一双黑眸如墨色深沉,很快就在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熟悉的马车。

    他即刻止住马蹄,悄无声息。

    他回忆一下附近地形,双手一揪缰绳,□□用力,调转马头绕到旁边那条小道,打算在前方僻静处动手。

    曹子廷在胡家军身上学到很要紧的一点,就是令行禁止。他以这一套训练手下。他既已发出命令要求一炷香时间,那十个死士在此之前便抵达他身旁。

    十个人很快在隐蔽处掩藏身形,朝他望来。

    曹子廷做出手势,其中七人执刀剑冲到路上刺杀,另三人随他躲在隐蔽处,各方位都埋伏一个,寻机射箭。

    小道上立刻打成一团,刀剑晃眼,章知府一行人很快处于下风。

    天空阴云密布,吹到巷子里的大风夹杂雨丝,飘到脸上冷冷冽冽。

    死士们攻势极猛,不多时,便有人见血,官府中人节节败退,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挡在章知府面前,给他寻找逃跑契机。

    这回出行公主别院本就是章知府私下之意,身边只带四个侍卫,毫无防备之心。

    曹子廷以有心算无心,夺得先机,眼见章知府被人扶上骏马,意欲逃走,他微微伏低身子,黑眸眯起,射出□□。

    “呲——”的一声,特制的箭矢划破空气。

    直直刺入章知府胸口。

    他睁大眼,还没回过神,便直直从马身上倒下来,摔在地上。

    “大人!”有人悲愤高喊一声,一边做着殊死抵挡,一边向章知府跑去,又被躲在暗处的贼人射到要害,死不瞑目扑倒在地。

    短短几息之间,章知府一行人便被灭杀殆尽,地上歪歪斜斜几具尸体。

    曹子廷这方只死两人。

    天上的雨势淅淅沥沥变大了,冰冷地掉落在地上尸体,冲走血迹,将所有的证据洗刷干净。

    曹子廷从暗处跨步而出,走到章知府尸体旁,低头瞥了眼,淡淡命令:“处理干净,脚上绑好石头扔进河里。”

    脚腕突然被捏住。

    曹子廷猛然一震,只见章知府睁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捏住他,满脸不敢置信。他张了张嘴,从口型来看像是在说”郡主“二字,后面几个字就看不出来了。

    曹子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既不动手也不说话,犹如在看一个死人。

    雨滴大颗大颗砸在脸上。

    章知府眼角慢慢垂下泪水,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小。泪水混合雨水蔓延在脸上的皱纹里,他颤抖着嘴巴,口不能言,连问出心中疑问的力气也没有,就这样徒劳地捏着他,悲痛地看着他,终至死去。

    他死在这样一个雨天。

    他曾以为会死得重于泰山,为自己的凌云壮志舍身取义,死得其所。

    却从没想过,他死在看错人。

    他至死不知道,是不是他心里以为的那个人要杀他。

    可于他而言,在面临死亡之前,在看到曹子廷之前,他从未怀疑过永安。

    一丝怀疑也没有。

    最后一滴泪凝结在苍老的眼角,欲落不落。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