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窗户半敞,凉风乱入,扑打着桌案上的书页,传出“沙沙沙”的声音。
一霎那,衬得房中格外安静。
皇帝目光沉沉,见她毫不躲避的回望过来,便笑了笑:“这么快?一回京就挑好了?”
他语气中并没质问的意味,可杜平明白,这个问题若答不好,一定会在皇上心中扎根生长。
在九五至尊眼里,哪个理由才是最合适的?
他想听到什么?
杜平垂眸,自嘲一笑:“我母亲当然着急,就担心我余情未了,一回京就忙着给我安家落户。”她擡头目光坦荡,“外祖父也有同样的忧虑?”
皇帝望着她,好似意外地微微挑高尾音,“哦?”他和气地问,“你心里还没放下?”
“没放下。”杜平答得干脆,“还是喜欢。”
皇帝一时也无言应对,他下意识去扶案上的杯盏,方拿起又很快放心,许久,轻轻一叹:“你心里还怨着呢?”
“是因为我过往十多年活得太招摇?离经叛道不守规矩?”杜平不答反问。
李承业婚事刚传出的时候她没入宫大闹,如今御书房私话,她终是问出口。
“还是尚书府的地位比公主府占利?更得太子青眼?”她站起身。
“还是因为我母亲是平阳公主?而我生父是杜厉?”
此言一出,双方俱震。
皇帝盯住她:“憋了这么多年,这句话你还是问出来了,你心底想问的究竟是承业还是杜厉?”
杜平道:“我没见过杜厉,亦不关心他如何,他对我而言不过一陌生人,十多年来我承的是母亲的养育之恩,受的是李家的荣华富贵。我不在乎他,可你们却在乎他。我幼时遭冷眼,婚事又遇挫折,难道不是因为他?”
皇帝道:“荒唐,他不过一乱臣贼子尔,何人在乎?”
杜平眺望窗外,他果然会这样说,不出意料。
她本意只为拒绝他的指婚,又担心他犯疑心病。何况她知道,他不愿母亲与太子亲近太过,他虽疼爱母亲却也忌惮母亲,总觉得太子那个傻儿子需要保护起来。
至于杜厉有没有遭受冤屈她也不想再追究。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失望。
杜平收回目光,垂眸笑了笑:“我也不在乎他。”
皇帝目光深深。
杜平道:“我只是惋惜错过一桩好姻缘,真等要成亲才知道,京城各家公子都对我避之不及,好不容易表哥与我两情相悦,可长辈不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呐。”
皇帝道:“你母亲挑中了谁?”
杜平挑眉,“是我挑中的,我这人脾气差,就得配个温和大度的。”
她明显地顿了顿,虽觉得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但没办法,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追问这事,只能拖一个靠谱的出来。
她微微一笑:“您也见过的,是冯阁老的小孙子,冯瑛之。”
只能先对不住瑛哥儿,反正他说过,不介意娶她。
皇帝露出思索的神色,似在回忆这个人,“有印象,那孩子有一双好眼睛。”
杜平打蛇随棍上:“您要不给我撑点面子来个赐婚?这样我嫁到冯家也能硬气些。”
皇帝忍俊不禁:“冯家这是讨个祖宗回去?”他对冯阁老和公主府联姻的事颇有微词,但冯家并无站队……罢了。勉强可接受。
他顿了顿,又表现出长辈的慈爱:“你真的喜欢他?这是大事,不要像孩子一样赌气。”
杜平道:“婚姻大事怎会赌气?我觉得他很适合。”
皇帝道:“好,朕信你的眼光,不过赐婚不是儿戏,一旦出口就不可更改,我会找你母亲再聊聊。”他又笑问,“待会儿要去东宫走走?你也很久没见你太子舅舅了。”
最后半句简直是欲盖弥彰。
杜平回视:“不去。”
皇帝也不说话,看着她,嘴角勾起。
杜平愤愤道:“我才不给自己添堵,不去。”她擡头望望天色,见过安也该回去了,“府中最近忙着我的亲事,先说好,您要给我在冯家面前多撑点面子,冯老头儿整天鼻孔里瞧人,现在不镇住他我担心以后吵架。”
皇帝笑道:“没规矩,冯阁老不会跟你这种毛孩子计较。”
“等嫁过去就得规规矩矩叫一声祖父了,只有趁现在说说。”杜平道,“我先走了,下回进宫再来探望您。”
皇帝摆摆手,笑骂道:“滚吧,滚吧,朕看出来了,你进宫来就是为讨个御赐婚事,无事不登三宝殿。”
杜平嘻嘻笑:“这您可看错我了,赐婚不过是顺口一提,我当然是为您才来的。”
她凑近皇帝身旁,给他捶肩膀吹耳边风,“我眼皮子可没那么浅,心里图谋大着呢。我一回京就可入宫,这才显得圣宠不衰啊,省得别人以为我离京两年就变成一盘过夜菜了,这下他们想踩我就得重新掂量掂量,狐假虎威么,我的拿手绝招。”
皇帝哈哈大笑,侧身指着她鼻子骂:“势利鬼,别以为朕不知道,京城谁敢来踩你这小霸王?”他摆手,“走吧走吧,知道你待不住了。”
杜平笑嘻嘻又嗑叨两句,这才离开书房。
日头还挂在东方,她仰头望去算时间,回去正好可以陪母亲一起用午膳,于是随着宫人往外走,经过回廊时,脚步顿了顿。
回廊的另一头,李承业笔直而立,目光遥遥相望,不知从何时开始站在那里。
一阵风吹来,枝头枯叶沙沙作响。
廊边的池子里荡起圈圈涟漪,一层一层扩散开来,激得鱼儿摆尾游动,往水下钻去。
杜平滞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
仿若一眼千年。
她回过神来,朝身旁带路的内侍瞥了眼,小太监根本不等她开口,立刻低头顺目地退下。
她环视一周,这里附近并无旁人。
杜平迈开步子,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不知此处是何处。她一直走在他面前才停下,擡眸望去,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什么也没说。
他瘦了,脸颊都削下去,眼里忧郁浓得化不开。
李承业凝视她的面庞,嘴角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柔声道:“你回来了。”
杜平顿时鼻腔一酸,跟着笑道:“嗯,回来了。”
“外面好玩吗?”
杜平沉默一下,想起江南种种,“出去一趟,方觉不枉此生。”
李承业笑意愈盛,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你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哪怕摔跤哪怕吃亏,你都想要自己去闯一闯。”
杜平肚子里有无数话想说,江南发生的事情都想跟他分享,就跟小时候一样。孩童时,她每次玩闹回来后都会到东宫跟他眉飞色舞地描述,然后他坐在一旁淡淡地笑,有时还会把她嘴里的场景画在纸上,两人对视而笑,小小一件事都能乐半天。
可她也明白,回不去了。
时光荏苒,故人尚在眼前,却物是人非。
杜平望着他:“表哥,恭喜你即将为人父,改日我一定给东宫送份礼。”
李承业瞳孔骤缩,脸上的笑顿时僵在那里。
她改口了,她叫他表哥,不再是承业哥哥。
早已料到,平儿就是如此一人。
李承业闭了闭眼,嘴角溢出苦涩,这才像是她会说出口的话,狠厉地刮在心口,逼着人从假象中清醒。
“平儿……我不……”他张口欲解释,却不知从何开口。无论什么理由都显得乏力,他索性闭上嘴,根本无可解释。
亲事是他应下的,妻子是他娶的,孩子是他生的。
都是他的选择。
杜平望着他,继续插第二刀:“表哥现在还画画吗?”
李承业眼中泛出血丝,怔怔望着她,许久,自嘲一笑,摇头否认:“不了。”
“……也好。”问出口的时候,杜平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究竟希望他画还是不画,画又如何,不画又如何?
她笑了笑,轻声道:“表哥,我也要成亲了。”
李承业脚步颤了颤,倒退一步,后背紧靠在廊柱上,眼中透出震惊。
“我自己选的人,祝福我吧。”
李承业紧紧拽住她的目光,半晌不发一言。
今日第一眼对视时,他便知道,她还爱他,无论她如何隐瞒也藏不住。
他为此心中雀跃,感到整个人又活过来。可现在看她,平儿毫无躲避,神色坦荡如昔,她站得那么挺直,是的,她还爱他,可眼底的决绝也并不作假。
李承业缓缓闭上眼,轻声问:“一定要这样说话?”
“因为你成亲了,因为你要做父亲了,你有你的责任。”杜平道,“而我也将要成亲,我不会让我将来的夫家脸上无光。”
李承业没有动,自嘲一笑,声音很轻很轻:“有道理……”他睁开眼,两只眼睛都红了,嘴角却在微笑,“你说话总是有道理。”
杜平目露不忍:“表哥,我们一起往前看……”
话至一半,她突然擡眸望向不远处,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向此处走来,碰到她的目光,那女子停下脚步,视线在她脸上晃一圈,然后又去看李承业。
杜平以前在灵佛寺见过她,一眼便认出王落英。
王落英是孤身一人来此,身旁没有带任何侍女,似乎不想将他们私会的事闹大。
“怎么了?”李承业注意到她的停顿,也回头去看,顿时一愣。他开口道,“放心,她很识大体,不会张扬。”
杜平沉默片刻,“我先走一步。”说完话,人已经离开长廊,朝着王落英的方向走去。
她一点也不心虚,直直走去,完全没有避开的意思。
王落英稍感意外,柔柔一笑:“永安郡主。”笑容得体声音温婉,挑不出一丝毛病,可就是让人感到这幅表情像是画在脸上一样。
杜平停下脚步:“表嫂。”
王落英道:“郡主今日才回京,可愿去东宫一坐?夫君与母妃都许久未见你,嘴上常挂念着,心里也想的紧。”
说话间,李承业也行至她们身旁,目光期待地望来。
杜平拒绝干脆:“不用。”
李承业顿时目光黯淡下来,这回答在意料之中。
王落英笑意不减,神色不变:“真是可惜,只好等下次了。”
杜平盯住她的眼睛,似要看到她心里。从刚开始第一眼,她就没在这位嫂子脸上看到沾酸吃醋,连半点伤心难过都没有。她所有的伪装只为了掩饰仇恨,她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夫君,而是为另一个人。
杜平喜欢过人,从少女懵懂到情有独钟。
她知道爱一个人是怎样的。
所以她知道,王落英心里没有承业哥哥。
“你爱你的夫君吗?”
王落英怔住,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她心中预演过无数对话,却没想永安郡主会问这一句。这位郡主想干什么?难不成以为她会否认?她用意何在?
王落英心思飞转,笑道:“当然。”
杜平依旧看她,并未对这个问题死缠烂打,淡淡道:“灵佛寺与你初见,你害羞时会脸红,怜悯时会蹙眉,震惊时会瞪眼,大方得体中也有天真烂漫,惊艳一场。可你如今已变得只会微笑?”她目光如炬,咄咄逼人,“憎恨时微笑,忍耐时微笑,不觉憋屈吗?你哥可比你直白多了,昨日差点甩我一巴掌。”
王落英笑容僵住。
“这桩亲事是王家拼尽全力谋划得来,既然抢到手了,就请你好好珍惜,毕竟这是我当年求而不得的姻缘,别让我后悔。”杜平承认得从容不迫,一点也不觉得这话丢脸,“当年你们大婚我缺席了,今日补上一句。”
她退后一步,微微倾身低头:“愿两位百年好合,永结琴瑟之欢。”
说罢,她转身离开:“告辞。”
王落英注视宫门方向,直到连她的背影都消失在眼前,才垂眸回首。她看到李承业眼中仍是依依不舍,洒脱一笑,柔声道:“郡主真是个爽直性子。”
李承业嘴角挂上不自觉的微笑:“她说话还是老样子。”
他口吻怀念,语气是她从来没听过的怜爱。
王落英道:“因为她母亲是平阳公主,她才有这样的底气,投胎本领强,旁人自然学不来。”
李承业侧目:“你忘了她的身世?因为生父的缘故,平儿小时候是一路打上来的,宫里不少小皇孙小公主都挨揍过。与平阳姑姑无关,平儿即便独自一人前行在无人相识的地方,依旧是这样的性子,她就是她。”
这话维护得,哪怕王落英对他并无倾心,听了仍会心生异样。
不过无妨,她笑道:“夫君说的是。”
李承业看她一眼,轻声道:“回宫吧。”说完,他便率先迈步向东宫方向走去。
王落英默默跟在身后。
永安郡主对皇孙的影响比她想象中更大,两人的牵绊也比她预料中更紧密。这次见面两人不过短短几句话,她已发觉李承业的态度有细微转变,不禁担心永安郡主先前问的话在他心中埋下隔阂的种子。
呵,用心直口快来掩饰心计,果然不是个善茬。
不就是离间计么?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她绝不会让这颗种子发芽生长。
王落英站定在原地,不再跟着往前走,她一直望着李承业的背影,想看看这位夫君大人,究竟什么时候才发现她不在身后。
天上的风势变大了,裙摆猎猎作响。
李承业忽然感觉到身后空了,他回头一看,果然无人,随即擡目望去,只见自家夫人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目光复杂难言。
李承业皱了皱眉:“怎么了?”
王落英笑道:“她回来了,夫君是否想过换一条路走?”
两人间骤然陷入沉默。
李承业有一瞬间被定住,不过转息间,他快步走向她,看她一眼:“胡说什么?”
王落英望进他的眼底,嘴角带笑,眼睛却一点一点变红了:“我已经有孩子了,这辈子有了依靠,已经没什么好怕的,”她伸出手,抚向他的面庞,“可是,你一直不开心,一直一直不开心。”
李承业定定回视,欲言又止。
“夫君,你从未那样对我笑,你也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我并不奢望如此,我知道,你我之间不过是父母之命,但我不想成为你的牢笼,”王落英嘴唇颤抖,“郡主方才问我是否爱你,我不知道,虽然我嘴上承认,其实我知道,我心里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从小我就明白,联姻中最稳固的从不是感情,而是利益。”
王落英的睫毛已沾泪,她吸了吸鼻子,将眼泪逼回去:“但是我知道,我很高兴,成亲那日晚上,掀开盖头看到的那个人,是你。”
她继续说:“我希望你过得开心,希望你能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李承业复上她的手,握在手心,轻声道:“别说傻话。”
王落英看他,泪盈于睫,深深看他。
“你很好,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现在是,将来也是。”李承业的手指抹去她的泪,引得睫毛一颤一颤,“平儿是孩子脾气,才会问你爱不爱那样的问题。你说得对,你我之间的关系并不靠感情维熙,而是尚书府和东宫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承业牵起她的手,拾级而上。
他一边走一边说:“你识大体,辨是非,端庄贤淑聪慧温婉,你很好,这条路我们一起走,夫妻本就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落英内心一震。
成亲以来,她看得出这位皇孙一直郁郁寡欢,他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他内心深处想要的妻子也不是自己。
他烧毁多年画稿,藏起自己的画具,帮着太子处理事务,过着自己并不想要的生活。
这个男人虽为天潢贵胃,却可悲可叹。
他不爱她,可他一直是个温柔的人,也能做到相敬如宾。
她同情他。
这句话并非她意料中的回答,却也差强人意,至少打破永安郡主一场谋算。
王落英牵着他的手,走在他身侧,轻声应道:“好。”
虽如此,虽是如此,她却觉得心里某一块地方酸涩难忍,似乎和某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擦肩而过。
她抚了抚胸口,继续往前走,母亲还在天上看着她,不必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