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坐在书房中,正低头查阅各地寺庙送上来的消息,讲什么的都有,从当地官府到百姓民生,她看到某一封信函时,动作突然停住。
北地又有大片的田地欠收,粮价涨了又涨,她蹙起眉头,那块地方恐怕又要生乱。
幸好西北有徐家军守着,可是东北那一块就麻烦了。
她坐在那里满腔愁思,屋子里另一个人却左右徘徊,那双手不安分地从书架这边摸到那边,眼睛一直往她这里瞟。
一看就是演的,装得一副小心翼翼。
平阳公主揉着眉心,开口道:“有话直说。”
杜平眼睛一亮,一溜烟跑到母亲身旁,两只拳头小力殷勤地捶打肩膀:“先说好不准生气,我惹事是小,你气坏身子就不划算了。”
平阳公主眉头又拢起来,这话铺垫得……听起来像是惹麻烦了,而且麻烦还不小:“说。”
杜平咳嗽一声:“我跟皇上说我要和冯瑛之成亲了。”
速度飞快讲完这句话。
平阳公主停下动作,一愣,然后缓缓转头去看她。
杜平心虚地移开视线,咕哝道:“你说让我自己挑的嘛……”
“这是欺君之罪。”平阳公主冷静地望着她,在皇上面前都敢信口拈来,这世上还有什么她不敢的事?先不说自家,连冯阁老同意不同意都还不知道,就敢夸下海口。
杜平道:“把它变成事实,就不算欺君。”
平阳公主被她拿话噎住,一顿,气道:“你以为皇上两只眼睛是画上去的?”
“他眼神儿好不好我不知道,至少冯家在他接受范围之内。”杜平淡淡道,“从我和表哥的事就能看出,他可以不指婚,但我的婚配对象一定要他默许。”
平阳公主静静看她,不说话。
杜平继续道:“表哥不可以,李家的男人都不可以,执掌兵权的不可以。冯家不是他满意的选择,但他可以接受,这就够了。”
说到此处,她擡头微微一笑:“母亲,他疑你至深。”
平阳公主面上一哂:“做皇帝么,难免的。”似是想起什么,她垂下眼眸,“以一个父亲而言,他已做到他能给予的极致宠爱了,已经很好了。”
杜平道:“冯家也不是你满意的对象,但是,我知道,你也能接受。”
平阳公主擡眸,语气肯定:“你不喜欢冯瑛之。”
杜平道:“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我跟他做这么多年朋友都不闹掰,自然觉得他不错。”顿了顿,又笑道,“只不过,跟对表哥的喜欢不一样。”
平阳公主道:“冯瑛之和我替你选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杜平道:“至少,我可以和他说说心里话。”
“冯瑛之愿意吗?”
杜平一静,心虚地开口:“反正他不会反对。”
平阳公主又问:“你觉得冯阁老会愿意吗?”
杜平望天,那老头儿每次看到她都面无表情,估计不怎么乐意:“皇上都愿意赐婚了,他反对也没用吧。”
平阳公主点点头,很好,知道用强权压人,这孩子还有救。她道:“提亲这种事一向都是男方做的,冯阁老不情不愿的,只有我们登门拜访,不出一日,满京城都会知道,这事一定会变成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杜平脸皮厚,死猪不怕开水烫:“这不挺好的嘛,这下大家又知道,永安郡主看上的都逃不掉,连冯首辅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多光彩啊?有什么可丢人的?”
平阳公主颔首,起身:“来人,给我备马。”
杜平睁大眼睛,看着她母亲,眨眨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平阳公主目光淡淡,口吻也是淡淡:“我们现在就去冯家。”
杜平咧嘴笑了:“好啊。”
两人乘车来到冯府,将冯家上下杀个措手不及,对她们的来意简直摸不着头脑。也只有永安郡主才干得出来这事,简直把首辅家当成东街口菜市,想来就来想就走,连拜帖都不会提前几天递交。
奇怪的是,连平阳公主也一起跟来,这就不会是闲话家常的小事。
有什么值得平阳公主亲自跑一趟?
上一回来,还是因为卢谦之死。这回呢?
冯阁老此刻才知永安郡主已经回京,客人已在堂屋候坐,他沉着一张脸在书房踱步,继续询问心腹:“永安郡主回京可有入宫?”
“据闻,今早刚入宫。”
冯阁老脸色更难看,继续问:“这两天,瑛哥儿可有出门?可曾遇到永安郡主?”
“……这就不清楚了,六少爷这几日都有出门。”
“他现在在哪里?”
“今日还在府中,要唤他过来吗?”
冯阁老撚了撚手指,垂下眼眸,整个人已静下来:“叫他过来。”说完,他跨步向堂屋走去,扔下声音,“让他直接来见客人。”
他刚跨入门槛,就迎上平阳公主含笑的目光,眼看公主起身问好,他急忙拱手上前,客气道:“折煞老夫了,公主偕同郡主前来,真是蓬荜生辉,不知所为何事?”
平阳公主笑道,半点不含糊:“自是为了喜事。”
冯阁老那颗千锤百炼的老心脏哟,不断往下跌,面上却半点不显,笑问:“愿闻其详。”
平阳公主露出了然笑意,也不戳破他自欺欺人的询问,答道:“阁老的小孙子也到适婚年龄了,我看这孩子不错,人聪明性子也好,与我家平儿甚是般配,他们两个自小就玩得好,不如做桩姻缘?”
杜平忍俊不禁,她母亲这话问得颇有强买强卖的恶霸气势。任她笑得再客气,这半点不兜圈子的说法,首辅大人文质彬彬书生出身能听得惯吗?
眼看冯老头儿的皱纹都快挂不住,她笑着打圆场:“我昨日与瑛哥儿也说过……”
“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平阳公主一句话打断,白一眼。这孩子有时候脑筋不清楚,好好一桩婚事别搞成私相授受。
冯阁老望一眼她们母女,顿了顿,为难道:“公主难得夸人,小六子能得你称赞是他的荣幸,不过,婚姻大事还得看他父母,我这隔一辈的老人家插手不太好。”
冯瑛之在孙辈中行六,也只有他,能得祖父亲昵唤一声小六子。
平阳公主勾起唇角,不客气道:“冯阁老,这话就说得没意思了。”
冯阁老沉默。
平阳公主道:“明眼人前不说暗话,冯家谁做主大家都知道。你这是看不上我女儿?还是看不上公主府?”
冯阁老苦笑:“公主言重。”
这位公主已经许久不这么说话了。她年少时,作为皇室最受宠的公主,又是才名满天下,的确傲气凌人,眼里揉不得一丝沙子。后来年纪渐长,她又遭遇婚事的不顺遂,加上她开始吃斋念佛,整个人像是变了样,说话行事越来越内敛含蓄。
哪晓得今日遇到孩子们的婚事,她老毛病又犯上了。
冯阁老暗暗思忱,由此可见,永安郡主在她心头的位置是真不一般。他婉拒道:“公主该知道,冯家家风使然,从不在皇室争斗中站边,也不与皇室联姻,还请见谅。”
平阳公主挑眉:“原来端王妃不姓冯?”
冯阁老肃然道:“所以她已被逐出家门,与亲族脱离关系,她是只身伶仃嫁入王府。”
平阳公主道:“呵,冯家打的一副好算盘。亲情血缘真能割断?禾婉那傻妮子我也算认识,她若出事冯家自是高枕无忧,可冯家出事她会袖手旁观?”
“公主慎言。”冯阁老道,“端王贵为帝子,为何会出事?冯家忠心耿耿,又如何会出事?”
平阳公主沉默片刻,反问:“那阁老为何不与皇室联姻?为何不许冯家孙辈出仕?”
冯阁老目光深深,并不回答。
平阳公主轻笑:“这就是原因,不是吗?”
屋中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两人静静对视片刻,谁都没有抢先开口。
“等等,等等。”杜平忽地站起身,伸手阻止,“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姓杜,不姓李,哪来的皇亲国戚?”
冯阁老转头来看她,脸上的皱纹似乎动了动。
平阳公主一滞,她一手带大这孩子,早忘记姓杜还是姓李这种小事,她的女儿她生的孩子,毋庸置疑,身上流着的也是她的血,将来自会继承她的一切。
杜平道:“首辅大人,平心而论,我这人也挺不错吧?”
话一出口,几乎同时,门外响起一声轻笑。
三人的目光立即向外望去。
清隽的少年优雅一拜,似乎半点也不为刚才的笑声感到尴尬,坦然道:“祖父,孙儿来了。”说完,冯瑛之敛袖站直,含笑调侃的目光在杜平脸上一扫而过,然后拱手向平阳公主行礼。
“进来。”冯阁老板着一张脸。
别以为他没看到,小孙子一来就和永安那煞星眉来眼去,尽在不言中。他老头子也年轻过,已隐隐觉得不对,他今日恐怕走了一步臭棋,不该把这小子叫过来。
冯瑛之乖觉站在一旁,没长辈允许他也不主动开口。
冯阁老撑着一张老脸,询问孙子:“听闻郡主回来后和你遇过?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发生?要不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冯瑛之想了想,开口道:“我昨日刚替郡主洗尘,并无误会发生。”
冯阁老暗暗使个眼色给他。
冯瑛之眸光一动,笑道:“失礼了,我刚稍稍听到一些,你们是在谈及婚嫁?”顿了顿,“说到这个,我昨日的确与郡主聊过婚姻大事。”
冯阁老一颗心拎到半空中,心中暗道,小子你平时不是机灵得很么,该说什么话好好掂量清楚,别在这里拆你祖父的台。
冯瑛之道:“郡主说公主殿下近日在替她张罗婚事,我们聊到人选,后来不知怎的,就说到我,然后孙儿便说,我愿意娶她。”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一语定乾坤。
冯阁老整张脸都挂下来,冷声道:“当着公主的面不可胡言乱语,什么时候你的亲事由你自己做主了?”
平阳公主嗤笑一声。
冯阁老沉着脸回视,不惧不怕。
冯瑛之继续道:“孙儿怎敢胡言乱语,不过是祖父问起,孙儿便如实以告,不敢隐瞒。”
冯阁老被亲孙子拆台,而且孙子明知他的用意还来拆台,简直要气得吹胡子瞪眼。幸亏他涵养好,心里已经骂翻天,面上仍不太显。
平阳公主又是一声笑:“冯阁老,要不请孩子们出去,我们俩单独说话?”
冯阁老矜持地颔首:“可。”然后一个不悦的眼神瞟到孙子脸上,冯瑛之闻弦歌知雅意,立刻躬身后退,出门时顺带拉好友一把,免得她在这里继续碍他祖父的眼。
杜平差点在门槛处绊倒,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去,一双眼睛仍不住往里张望。
冯瑛之体贴地替长辈们关上门。
“咔哒”一声,隔绝视线。他又是一声笑,黑眸中带着点嘲弄意味,似乎在说“你也有今天”。
杜平斜眼瞅他,压低声音:“你不想听?”
冯瑛之抱胸而立,调侃道:“有何可听?我居然不知道你这么想嫁给我?”
杜平道:“你看看你,快是弱冠之年,连个功名都不能考,至今仍是白身,满京城的狐朋狗友,走马遛狗不务正业,我这是担心你娶不到妻子,这才舍身为友。”
冯瑛之指着她的胸口,气道:“你有没有良心?我为了帮你当面驳我祖父的面子,你知不知道我这是冒着挨揍的风险?祖父一气之下说不定直接将我禁足!你竟然不知感恩,还如此说我?”
“好啦,好啦,”杜平将他的手拉下来,“我良心被狗吃了,行吧?”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将他往屋子后面带,一边走一边嘀咕,“你祖父那副看不上人的模样,真让人生气,好像他孙子是个香馍馍似的,我配你绰绰有余好不好!”
冯瑛之笑道:“我难道不是个香饽饽?你都厚着脸皮登门拜访了。”
杜平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不再跟他废话:“你这么讲义气,我有好事也带着你,”她手指往上指了指屋顶,“要不要我带你上去偷听他们讲话?别装了,我不信你半点不好奇。”
冯瑛之面现踌躇。
杜平追问:“去?还是不去?赶紧给句话。”
“……去。”
杜平微微一笑,三下五除二地爬上屋顶,然后将鞭子扔下来,让他顺着往上爬。不多时,两人便趴在屋顶处,蹑手蹑脚揭开瓦片,偷偷往屋里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