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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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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出乎意料,两人之间并无剑拔弩张之势。

    平阳公主脸上甚至带着笑意:“这两个孩子情深义重,甚是般配,不是吗?”

    冯阁老面无表情,心中却在腹诽。

    般配个屁,他那傻孙子自以为义薄云天,为了朋友两肋插刀,连一辈子都愿意赔上,在他看来简直蠢到家,他知不知道这是娶个祸害回家?

    呵,就他那一腔热血,看样子是不知道。

    他嘲讽一笑,摇头道:“不般配。”

    平阳公主道:“看来首辅大人是真的看不上我女儿。”

    冯阁老轻叹一声:“郡主是个聪明孩子,没什么可看不上的,可她不是个顺服的孩子,一身反骨都快冒出刺来了。”顿了顿,他若有所指地望来一眼,“公主你年轻时已经算闹腾了,可郡主更胜一筹,比你更能闹腾,老头子担心兜不住啊。”

    平阳公主轻笑:“首辅大人说笑了,平儿不过是性子活泼些。”

    冯阁老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重重一叹,这还怎么接腔?当母亲的盲目至此,他何德何能一语惊醒梦中人?

    平阳公主看出他脸上的不赞同,挑眉道:“阁老倒是说道说道,平儿究竟闹什么了?”

    冯阁老眯起眼:“她自小目无尊长,竟然顶撞师长。”

    平阳公主道:“哦?首辅大人和孙阁老吵架时是怎么回事?你们意见不合时如何处理?”眼看老头子不认同想插嘴,她笑了笑,“平儿只是据理力争,用目无尊长形容就帽子扣大了。”

    冯阁老无言以对:“……”

    他被呛得来气,本不想提萧家,这里面弯弯绕绕太多,可此刻他忍不住道:“在萧家大闹又是如何?我可没有萧大人的涵养,真嫁进来闹得冯家天翻地覆,老头子受不住。”

    平阳公主懒洋洋支着脸:“您是认真想跟我谈这些家务事?”看他一副噎住的模样,满脸都写着不想不想一点都不想的神色,她又笑道,“看吧,这事本就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我女儿太聪明,哪怕当时年纪小,想瞒她的事情也瞒不住。”

    最后这句,话外之音可就令人浮想联翩了。

    冯阁老千年的老狐貍,自然听懂了。他沉默片刻,也只说出一句:“郡主自小聪敏过人。”

    唉,太聪明了,慧极必伤啊。

    偏偏郡主这人,伤的不是自己,尽伤别人去了。

    平阳公主问道:“还有呢?您还有什么顾虑?您尽管说,我给您解释。”

    冯阁老眼看着祸害快被强塞进自家了,赶紧道:“郡主和皇孙的事呢?”

    平阳公主挑眉,很是意外他会提这事:“这不都过去了吗?看不出您还如此顽固不化?您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我也有所耳闻,骑马倚斜桥,满楼……”

    “行了,行了,都翻篇了。”冯阁老咳嗽一声。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很给面子的就此作罢。

    冯阁老这张老脸快挂不住了,垂死挣扎,继续鸡蛋里挑骨头:“郡主在京城已是恶名远播,连到了江南也不消停。她不去的时候,江南也就出个水患,其他都好端端的,等她去了,那边就开始打仗,漕帮帮主也莫名其妙死了,当地官员都告状告到公主府来了,”顿了顿,他语气也跟着沉下来,“连新任知府也死了,呵,真是为乱贼所杀?”

    郡主这排山倒海的能力,冯家是真的扛不住啊。

    冯阁老语重心长,态度恳切:“殿下,郡主很好,只是冯家高攀不上。”

    平阳公主含笑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拱手道:“多谢夸奖,听您这么一说,我更觉出阁老您对平儿的赞赏。”

    冯阁老瞪眼:“殿下,莫要颠倒黑白。”

    平阳公主反问:“有吗?阁老你倒说说,朝廷官员中有几人能得您如此青眼?”

    冯阁老顿住,这么一想……还真有几分道理,然后心里拔凉拔凉的,他骨子里不会真这么想吧?

    平阳公主道:“所以,连您自己心里都没发觉,其实您对我女儿欣赏得很。”

    冯阁老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屋顶上趴着的两人也看得目瞪口呆,同时擡起头来,面面相觑。

    冯瑛之用口型无声地说:“怪不得你指鹿为马的本事那么厉害,原来是家传渊源一脉相承啊,失敬失敬。”罢了,还竖起一根大拇指,眸中带笑。

    杜平一下子拍下他的手,也无声开口:“闭嘴。”

    她视线下垂,又望向母亲嘴角那抹骄傲,不知想到什么,微微不好意思低头笑了。

    冯瑛之眼角余光瞟她一眼,嘴角也是一抿。

    两人继续趴着看,里面又开始对话。

    冯阁老重重一叹:“殿下,京城的水已经够浑了,老夫几个儿子的水平老夫自己心里有数,他们玩不起。”说到此处,他颇有几分自嘲,“我这么个老头子还有多少年可活?等我死了,他们陷在泥潭里的腿就拔不出来了。”

    平阳公主道:“所以您不让孙子们科考?”

    冯阁老并不回答,沉默片刻,他擡起眼来。这张布满皱纹的脸庞上嵌着一双清明的眼睛:“殿下,各处边关都不太平,有匈族有乱民还有天灾不断,我们光在这块布上打补丁都来不及,恳请您放过京城一码,它经不起折腾啊。”

    老头子犹豫许久,还是将此言说出口。

    平阳公主静静看着他:“冯阁老,自杜厉叛国后,我一直谨守本分,不敢再让父皇生忧。”

    冯阁老毫不示弱地回视,许久,他终是质问:“我一直反对普及佛教,它可以存在,但不该由皇室牵头。”

    平阳公主笑道:“父皇觉得有用就好。”

    冯阁老彻底陷入沉默,不再言语。

    平阳公主不忘把今日的来意再重复一遍:“冯阁老,既然你也担心身后事,那我在这里保证,只要平儿嫁入冯家,有我在,就保冯家安全无虞。”

    冯阁老反问:“你拿什么保证?”

    平阳公主道:“就凭杜厉倒了,我还站着,太子看我不顺眼,父皇却依旧宠爱。就凭我的平阳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备受尊崇,够吗?”

    冯阁老沉默。

    平阳公主又道:“瑛哥儿这么聪明的孩子,被你压着不去科考,被你压着无所事事闲置府中,难得他开口想娶个愿意的女人,连这您也要阻止?”

    这句话似是打动冯阁老内心某处,他眉眼微微一动,擡头望来,对视片刻,苦笑着阖上双眸:“殿下有一口利牙。”

    平阳公主松快一笑:“那我就等着冯家来公主府纳采问名了。”

    冯阁老看她一眼,眼底还带着不情愿,终是几不可见地轻颔首。

    平阳公主笑着起身,寒暄道:“以后我们也算是亲戚了,阁老,还望多多关照。”说罢,她目光向窗外一转,不见踪迹,眼珠子一转又望向屋顶,很快定在某一点,似笑非笑,“听够了?给我下来。”

    闻言,冯阁老一惊,也跟着擡头看去。

    哎哟,这瓦片缝儿也太大了,果然是个麻烦精。

    杜平不慌不忙,笑嘻嘻带着冯瑛之一起从屋顶上下来,进门前还不忘整整被风吹散的头发,恭敬有礼地跨进门槛。

    冯瑛之面带尴尬,头一回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被祖父抓包,浑身不自在。

    “哈哈,让首辅大人见笑了。”杜平自个儿圆场,“我这人不拘小节,您别见怪。”

    冯阁老孙子多孙女也多,但真没养过这种浑身上下带着皮劲儿乃至有些无赖的小辈,他惨不忍睹地叹口气,违背良心地开口道:“郡主稚气未脱。”

    杜平噗嗤一笑,看着老头儿一副被逼良为娼的模样,顿时童心大起。她跨前几步,踮起脚尖凑近他,冯阁老这种处变不惊的性子也瞪大眼,下意识后退一步。

    干什么?哪怕老头子年纪大,也是男女授受不亲!

    杜平歪头笑道:“别怕,跟您说句悄悄话。”

    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又凑上前去,靠近他耳朵说:“首辅大人放心,我会好好对瑛哥儿,定不会欺负他。”

    冯阁老今日一天快把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了,郡主,你的丈夫气用错地方了。

    他真是想不通小孙子这次愚蠢的决定,平时看着挺聪明,关键事上偏偏犯浑,唉,几可预见将来必定夫纲不振,罢了罢了,顺遂他一次。

    杜平笑嘻嘻跟两人告别,随着母亲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祖孙二人四目相对,片刻,冯瑛之垂眸,率先打破沉默:“祖父若无他事,孙儿先行告退。”

    “站住。”

    冯瑛之停住身子,又转回身来,低头静候聆听。

    冯阁老审视孙子片刻:“你真喜欢那丫头?”

    冯瑛之不敢在祖父面前撒谎,擡起头:“至少孙儿在她面前可自在做自己。”

    冯阁老眼眸微眯,这话外之音以为他听不出来?看来小孙子果真心中有怨:“冯家让你不自在了?还是你祖父我让你不自在了?”

    这句话语气轻飘飘的,在冯瑛之耳中却重若千钧。

    他沉吟不决,擡眸望去,试探道:“若祖父心中不喜这桩婚事,拒绝亦可。”

    冯阁老哼笑一声,他踱步走回椅子前,缓缓坐下,孙子这种转移话题的雕虫小技,他自不放在眼里:“不单单是你,跟你同辈的每个兄弟,我都令他们不得入仕,你不向来活得逍遥自在吗?怎么?心中一直不服?”

    冯瑛之沉默不语。

    “想科考也行。”此言一出,冯阁老见小孙子猛然擡头,两只眼睛湛湛有光。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得像婉姐儿一样,与冯家断绝关系。断绝了关系,你干什么我都管不着。”

    冯瑛之定定望着祖父,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他垂下眼眸低笑一声:“祖父是家中泰斗,别说我们孙辈,即便是其他长辈也无人敢在您面前置喙。孙儿斗胆说一句,”顿了顿,他深深呼吸一口气,擡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安排的路未必是最妥当的。”

    冯阁老一怔,哈哈大笑起来,手指笑指着小孙子,一下一下点着他:“肚子里憋多久了?说出来爽快了?”

    冯瑛之抿唇不语。

    冯阁老笑完了,目光微敛,淡淡扔出一句:“不管家里有多少人这么想,既不信老夫,就断绝关系自谋前程去。”

    冯瑛之苦笑一声,果然是祖父会说的话:“祖父以前虽夸过孙儿聪明,心中其实并不信孙儿能力?那些夸赞不过是客气?”

    冯阁老斜瞅他一眼,鼻子里出气,哼道:“我需要骗人?你脑子当然灵光,圆滑也够,不过跟官场那些人比还是太嫩。”

    他竖起手指数道:“你脸皮不够厚,这点还比不上永安那丫头,所以才会被她骗得团团转主动答应这门亲事,哼哼,膝盖也不够弯,不过我也理解,年轻人嘛,面子大过天,而且,你心不够黑也不够狠,若没老头子我在后头护航,肯定会被人吃完还拆骨头。”

    冯瑛之反驳:“任何人都有刚起步的时候,哪有人一开始就驾轻就熟。”

    “有啊。”冯阁老嘲讽道,“你不是天才还不许别人天才?”

    “谁?”冯瑛之问道。

    冯阁老骤然陷入沉默,天生适合官场又如何?还不是被一腔热血害得横死狱中?

    他的视线悠悠转转,投向窗外沉浸回忆中,明明表情没什么变化,脸上的皱纹却能让人看出痛来。当年意气风发的探花郎,连一副完整的尸骨都没有,只剩灰烬。

    卢小子自然是天众奇才,若不够聪明,也不会被他看中选为闭门弟子。

    师徒一场,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忧得他失眠数宿,痛得他夜半垂泪。

    冯阁老收回视线,又恢复平常模样,淡淡道:“你未来的岳母就足够聪明,就是因为太聪明,才会和离一次又一次,杜厉才会被逼得叛国逃离。”

    冯瑛之沉默片刻,问道:“祖父担心平阳公主野心太甚?”

    “呵,这轮得到我担心?”冯阁老背着身子往外走去,笑道,“让他亲爹担心去吧。”

    冯瑛之追上去:“祖父最后答应这门亲事,是为我吗?”

    问完,他面带期盼。

    冯阁老顿住,小孙子一片拳拳孺慕之情,他也不是不感慨。这么多孙子里面,这个最得他心,长得跟他最像,性子也像足了年轻时的自己。尤其小时候身子不好惹人心疼,小孙子十二岁之前几乎都是他带大的,带着打太极,带着教道理。

    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养到这么大,能不疼爱吗?

    冯阁老无奈一叹,转过身来,把道理揉碎了喂给小孙子:“瑛哥儿,我们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我一开始的拒绝不过是种表态。永安已经入宫见过皇上,只要平阳同意也面圣恳求,指婚的圣旨不消半日就会送到冯家来。平阳公主愿意先问问我们的意思,已是给足面子。”

    冯瑛之怔住。

    冯阁老垂垂老矣的眼睛有着洞彻一切的清醒,他得让小孙子明白什么叫皇权,什么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苦笑一声:“能被皇上指婚是你的荣幸,要谢主隆恩。”

    一阵大风沙沙吹来,拂起少年的黑色发丝纷纷扬扬。

    不是他热心肠助好友度过难关,而是郡主屈尊纡贵主动一问。

    冯瑛之被风吹眯了眼,他静默片刻,微微一笑:“我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