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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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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在路上颠簸行驶,顺着公主府的方向回去。

    杜平整个人依偎在软垫子里,可惜道:“本以为这场婚事可以把冯首辅绑在你这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是我天真了。”

    平阳公主顿住,开口问道:“你到底为什么想嫁给冯瑛之?之前说的都是唬我的?”

    “不不不,怎么敢?我骗谁也不敢骗您啊。”杜平赶紧举手表示清白,“我是真心觉得瑛哥儿是最好的人选,拉首辅大人上船不过是顺带。”

    平阳公主看她一眼,又问:“你知道我想拉拢冯阁老?”

    杜平收到半空中的手顿时停住,咽了咽口水。

    平阳公主点点头,看出来了:“你派人盯着我?”

    “不敢不敢绝对没有的事,我怎么敢呐,母上大人。”杜平一下子从软垫子上跳起来,“你送卢谦的骨灰去冯家,这事儿满京城都知道,随便一打听就行。卢谦那事没让冯首辅妥协,我就想亲孙子的婚事能不能让他心软,就这么一试,死马当活马医嘛。”

    平阳公主又看她一眼:“我说过,别自作主张。”

    杜平点头如小鸡啄米:“下次不敢了。”

    平阳公主道:“你上回也说过不敢。”

    杜平又是一顿,换上一张笑脸,轻轻拍一下嘴巴:“都怪嘴巴乱放屁,不长记性,我帮您教训教训它。”

    平阳公主白她一眼:“你如果早跟我说这念头,我一定告诉你不用白忙活,冯阁老那人心硬如铁,若是婚事对冯阁老有用,我早把你打包送进冯府,就是知道不管用,我才觉得赔上一个女儿浪费。”

    杜平无语望车顶,亲娘诶,自作聪明四个字就能概括的话,你今天咋骂得这么含蓄温柔?

    “又在肚子里骂我?”平阳公主凉凉的声音想起。

    “没有没有。”杜平抱着垫子摇头,“我对您敬若神明,怎敢腹诽?”

    “嘴巴里没半句实话。”

    杜平嘴角带笑,整个人没骨头一样埋在软垫子里,目光透过被风拂起的帘子向外望去,心情大好。不管怎么说,没被皇帝随便发配个便宜夫君,她顺利挑中自己选的人,连母亲也同意,从头到尾未起波折,算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车外阳光正灿烂。

    冯家去公主府下定那天,惊起整座京城。与此同时送到公主府的,还有两幅皇帝亲题的匾额,一副“天作之合”,一副“天下第一美人”。

    杜平看到也是一愣,然后捂着肚子笑,哎呦喂,还真把这副匾额送来了呀,她以为皇帝不过开开玩笑,没想是玩真的,哈哈,若想看她尴尬害臊那就注定要失望了。

    平阳公主额头一跳,回头去看笑趴下的女儿,指着那副“天下第一美人”问:“这是什么?”

    杜平眨眨眼,指着自己鼻子道:“这是外祖父夸我的话呀。”

    平阳公主头疼道:“你不嫌丢人?”

    杜平道:“我还答应皇上要挂到冯家去呢。”她笑眯眯一弹匾额,“多威风呀。”

    平阳公主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随她疯去,总有她玩脱的一天。

    这事儿不多日就成为众人茶余酒后的笑话,大家一方面肯定永安郡主的美貌,一方面又对皇上这一举动摸不着头脑,这到底算是讽刺还是擡举?皇帝是赞同这桩婚事的意思?无论如何,永安郡主在皇帝心里终归是有地位的,大家还是该捧就捧着呗。

    等到这件事传到元青耳朵里又迟了好几日。

    他面壁思过半月,离开惩戒堂时已彻底想清楚。他迈步跨进屋中,轻唤一声师傅便垂眸站立一旁。

    弥英分明听到他的声音,仍是闭眼念经。

    元青一动不动站着。

    许久,一卷经念完,弥英的声音也随之传出:“跪下。”

    元青直直跪下,“扑通”一声,不问缘由。

    “当年领你进门的时候,你小小一个人儿,说话带着一股子傻气劲儿,怎么活了这么多年岁,光长个儿,不长脑子?还是一股子傻劲?”弥英转过身来,那张不沾染一丝人气的脸庞上透出惋惜来,“摆在你面前的是条人人艳羡的登天富贵路,你偏偏要选泥泞难走的崎岖小道?”

    元青磕头:“是弟子辜负师傅期望,弟子的错。”

    弥英深深一眼:“你想还俗也可以,我可以……”

    “不。”元青打断他,擡头,目光坚毅,“弟子不是为了还俗,只想离开这里。”

    弥英和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

    这是块软硬不吃的榆木疙瘩,认定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郡主真是给他出了一个大大难题,逼得这小徒弟来当面质问。

    小徒弟虽是又傻又倔,却不蠢,骗肯定骗不过去。

    弥英只得挑选一些实话跟他说了。

    果然,如他所料,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傻子决定还俗离开灵佛寺。

    弥英道:“元青,你得明白,这世上没有桃花源,离开这里,换一个地方,你依旧得面对同样的事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即便你看不惯一些事情,该做的不是逃避,而是握有实力后改变这一切。”

    元青摇头:“师傅,我有自知之明,我没有这样的实力,留在这里只会同流合污。”

    弥英眼皮子一跳,连“同流合污”这词都迸出来,这孩子心里是真的排斥。

    元青自嘲一笑:“我有几斤几两重我知道,什么事做得到什么事做不到我也知道,一颗棋子改变不了执棋人的想法,可是,至少让我自己决定去走什么路。”他眼眶微红,动容开口,“师傅,留在这里,也许会有泼天富贵,也许会有灭顶之灾,可这些都不值一提。”

    他忽然停下声音,擡手捏住胸口心脏处,衣服被拽成一团。

    元青擡起头,瞳孔如一潭黑水翻滚搅动,疼痛和不舍混杂在一起,复杂得不像他这年龄该有的表情。

    他一字一顿:“这里装不下我这颗心,留在这里,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他愿意成为权贵手中的利刃,斩向异族以保国泰民安。

    可他不愿成为权贵手中的屠刀,刺向无辜只为铲除异己。

    弥英叹气,最后劝道:“公主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明白吗?她不会让你做哪些肮脏事的,她一直看好你栽培你,元青,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元青毫不犹豫:“若公主需要我这条命,随时可拿走。”

    弥英气笑了:“命可以拿走,但人不能留下?”

    元青沉默地回视,顿了顿,他开口问:“师傅,我有幸被您收留,我在这里长大,灵佛寺就是我的家,我本以为会在这里一辈子,我也想在这里呆一辈子,可是……”他迟疑半晌,艰难开口,望过来的眼神却还带着一丝希冀,希望自己想错了,“如果殿下命您带人围攻那些并无过错却偏偏挡了公主道路的人,您会照做吗?”

    弥英淡淡一句:“没有殿下,就没有我,也没有灵佛寺的今日。”

    元青嘴角泛出苦笑,又磕一头:“请允许弟子离开。”

    弥英看着小弟子的后脑勺,一动不动。强扭的瓜不甜,罚也罚过了,打也打过了,他甚至连师徒情深的戏码也演了,都没用,忍不住仰天长叹,“你走吧。”

    元青擡起头来,额头已经磕出血来,可他浑然不觉,两只眼睛泛着血丝,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师傅,徒儿不孝,将来您若任何事需要徒儿效劳,万死不辞。”

    弥英道:“起来吧,跟师兄弟们去道个别,若是愿意,跟郡主也去道别一声,她一直担心你。”

    元青正站起的身形一顿,表情复杂难言。

    弥英瞅一眼:“不想去?”笑了笑,若是郡主知道因她说的话而促使元青离开,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副反应。“还是去一趟吧,她都快嫁人了,等嫁入冯家深锁后宅,你以后想见都见不到了。”

    元青彻底僵住,一双眼睛充满震惊,无意识地重复:“嫁人了?”

    弟子的反应让他意外,弥英看他一眼。

    元青似乎云里雾里,喃喃问道:“您刚才是说郡主?”

    弥英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驻了会儿,似是看出什么,玩味道:“永安郡主已和冯家么孙冯瑛之定亲,皇上都赐天作之合,这桩亲事铁板钉钉,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元青怔愣许久,望过来的视线带着迷茫,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呵呵,”弥英扶额低笑,这事儿他真没看出来,主要这傻徒弟自己都想不明白,少年不识情滋味,可怜心动不自知。

    他问道:“你喜欢郡主?”

    元青瞪大眼,连连后退两步,被这句话给吓到了。

    他脚下一个踉跄,一双呆住的眼睛溢出惊恐。

    站都没站稳,他就急着摆手摇头:“不是不是,我和郡主是朋友,不是,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吓一跳。”

    弥英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吓一跳?”

    元青抿唇不语,眼睛里盈满被搅碎的光,然后一点一点暗下去。沉默许久,他的睫毛轻轻一动:“冯瑛之是良配吗?”

    弥英似笑非笑:“京城排的上号的公子爷,温和聪颖,与郡主是打小就有的交情,据说是郡主自己挑的。”

    元青一动不动站着。

    原来是她自己的挑的,那肯定不会错。

    阳光从门外射入,将他的影子歪歪斜斜投在地面,明暗交错成一张网将人牢牢罩住。

    这一刻时间无限蔓延,仿佛有一世这么长。

    他缓缓擡眸,开口道:“我替她高兴。”

    弥英还在打量弟子神色,可惜徒弟年纪虽小但控制能力已至臻化,表情已恢复寻常模样。

    元青深深一鞠躬,声音沙哑:“师傅,徒儿告退。”

    他踏着步子走回自己屋子,每一脚都像踩到棉花上,无处可着力。连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等他回过神,已不知在凳子上坐了多久。

    一阵凉风拂面,将他混沌的脑袋吹清醒一些。

    元青擡手一看,手心都是冷汗。

    他笑了笑,在衣服上随手一擦,起身整理行礼。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整理的,他不打算带走这里半分银钱,既打算还俗再穿僧服也不大妥当。叠衣服的时候,他恍然发觉,他唯二的两件便服都是郡主在江南时送给他的。

    衣服很普通,料子也很普通。

    这是他当初要求的,别太打眼,就跟寻常百姓一样的布衣。

    然后郡主就亲自登门将衣服送给他,那时,她还笑眯眯问了句:“可还能入眼?”

    想到这里,元青又是抿唇一笑,低头将包裹打结,里面只装着这两件衣服,其他什么也没有。就这样一个人走,其实挺好的。他打算再去凤阳看看,郡主当初留下的布置是不是顺利执行下去,跟他打仗的流民有没有安置妥当。

    窗台上,插着一个弥勒佛的泥人,颜色褪得差不多了。

    他最后看一眼,并未取下来。

    离开灵佛寺那天,好多师兄弟都来送行,有几个关系好的小师弟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

    元青拍拍他们肩,温声安慰:“又不是一辈子见不着,我以后还会回京城来看你们的。”

    有个小师弟拿出一包吃的,里面装有杏干面饼各种可长时间储存的食物,塞到元青手里,哽声道:“师兄,这个给你路上吃。”

    元青笑道:“谢谢,我收下了。”

    小师弟直接从里面掏出一块杏干,递到他嘴边:“师兄,这是我亲手晒的,我知道你不喜甜,正好这个不怎么甜,你尝尝。”

    元青擡手接过放嘴里,他状似无意朝人群后看一眼,高台上空旷无人,师傅没有来送行。

    终究,还是失望了。

    元青垂下眼眸,嘴里轻轻咀嚼一下,笑道:“很好吃,谢谢。”

    一时间,嘴巴里都是杏干的酸味,味道散开又化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甜。他背起包裹转身离开,每一个步子都迈得格外稳健,渐行渐远。

    那天从师傅屋里出来,他知道她即将成亲的消息后,几乎彻夜未眠,犹豫是否该去和郡主道别。他想了很久也猜了很久,她会挽留他吗?她会哭吗?还是会生气?

    打仗时千军万马拦在面前时,他没有怕。

    幼时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时,他没有怕。

    但那一刻,他心中却生怯意,他不敢站在她面前,道一声再见。

    他知道,这是最糟糕的道别方式,不辞而别。

    元青擡头望一眼日头,阳光刺进他的眼睛,太扎眼了,将眼泪都给逼出来。泪水滑到嘴角,苦苦的,糅杂着嘴巴里酸涩的杏子味,五味陈杂,他闭上眼复又睁开。

    少年一个人行走路上,没有师傅,亦无挚友,孑然一身。

    这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