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每月十五的日子。
公主府前的马车已备好,平阳公主弯腰钻入车中,准备启程去灵佛寺。两条腿才放平,她就听见外头有些声音,还不等擡头,一个人影忽的一下钻进车里。
平阳公主都不用看就猜到是谁,全天下也只有平儿有这个胆子不经通报就乱闯到她跟前。她叹道:“进来干什么?”
杜平催促车夫启程,亲手把车帘子拉拢,回头笑道:“当然是跟你一起去。”
平阳公主眉心微微拢起,平儿对弥英的厌恶她心知肚明,若无要事,这丫头以往从未主动跟去。“跟去干什么?”
杜平笑道:“你今日去找弥英是为何事?”
平阳公主淡淡道:“上香。”
杜平噗嗤一笑,满脸写着不信:“把我当三岁小儿糊弄呐,昨夜里你书房的灯火很迟才熄灭,是不是又有烦心事儿啦?”
平阳公主看她一眼,不说话。
杜平凑上脸去:“臭和尚能帮你办到的事,我也可以。”
平阳公主总算给她一个正眼,慢悠悠开口:“卢谦死了,江南省换上一个章响,这是多方角逐的结果,虽不甚合我意,但亦可接受。如今章响也死了,那位置又空出来了,朝廷至今尚未决定人选,你如何看?”
听到“章响”二字,杜平表情僵住。
平阳公主似乎早料到这反应,轻笑一声:“狗多骨头少,厮杀一场不可避免,何况冯首辅的态度是袖手旁观,父皇也是心意未决,好戏已经轮番上演,你看看,你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嗯?”
最后一个“嗯”字几乎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斜眼扫去,似笑非笑。
杜平缓缓垂下眼眸:“……我的错。”
平阳公主问道:“错在哪里?”
杜平脑袋垂得更低:“章响……”她顿了顿,艰难道,“他不该死。”
“该不该的都已经死了。”平阳公主语气轻描淡写,“平儿,内疚和后悔是最没用的情绪,它无法帮你解决任何事,反而容易让你做出错误的决定。经此一事,你得明白一个道理,无论你想做一件事的本心如何,只要它会让一部分人伤害另一部分人的利益,无论输赢,一定会以见血收尾,你再强大也控制不到旁枝末节。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乃至理。”
杜平抿唇不语,无法否认。
平阳公主盯住女儿的眼睛,认真教导:“你在这件事里最大的错处,是不该枉顾自己人的利益却对章响心慈手软,你觉得他们跟着你办事是为了什么?为了忍气吞声放血割肉?你忘了自己的立场你的属下却还记得。”
杜平道:“我没忘,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章响。”
平阳公主斜睨她一眼,不予置评,反倒谈起曹子廷:“不过,曹子廷那人不受控制,无论他做这件事是对是错,不该留。”
杜平呼吸一窒,扯开话题:“这回江南知府的位置你想安排自己人?”
平阳公主道:“上回我就想用自己人,可惜不成,这回嘛,我反而不急了。呵,死了一个又一个,好多惜命的都觉得那位置晦气,何况你在江南搅浑一潭子水,好多人不敢跳下去。”
杜平沉默片刻,试探道:“我可以再去江南……”
“不行。”平阳公主打断,“没得商量。”
杜平又沉默下来。
平阳公主道:“好了,我都说完了,就这点子事,你还要跟去寺里?”
杜平的思绪被拉回来,看着她点头:“去啊,好久不见师兄,我想去看看。”
平阳公主眸光一动:“师兄?”
杜平道:“就是元青,从江南回来后我还没见过他,想看看他最近怎么样,顺便跟他说说我的婚事,我还打算请师兄喝杯喜酒呢。”
平阳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个转,若有所思:“元青那人有能力,的确应该好好收拢。”
杜平哼道:“俗气。”她向后一倒仰躺车子里,“我跟师兄那是过命的交情,您这么说就伤感情了。”
平阳公主轻轻“哦”一声,并未接话。
杜平侧过身子看她:“就他这人脑筋转不过弯,江南那次不欢而散,我说不通他,索□□给弥英那秃驴,自己的弟子自己教,就看他的本事了。”
抵达灵佛寺后,杜平直奔元青住处,结果扑一个空。
她呆呆看着一室空旷,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伸手在自己大腿上捏一把,“哎哟”一声疼得皱眉,没做梦,这里真的没人。她冲上前去把柜子抽屉通通打开,里面也是空空如也,心里顿时感到凉凉。
杜平环顾四周,突然怔住。
窗边还有插着一个泥人,笑容可掬的弥勒佛,风吹日晒,身上颜色褪去不少。
原来师兄把它从江南带回来了。
明明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粗劣得随处可见。
杜平一瞬不瞬看着,鼻子有些酸。
正好门外有个小沙弥经过,她骤然回神,侧过头问:“元青呢?”
小沙弥一愣:“元青师兄已经离开灵佛寺,不在了。”
最后三个字还未飘散在空气中,杜平已如脱缰的野马冲出去,一路畅通无阻闯到弥英屋前,那只意欲推门的手已挥至半空,她突然想起母亲也在屋中,硬生生忍下,握紧拳头,弯曲手指轻轻叩击两下。
“进来。”平阳公主道。
杜平板着脸步入,不忘先向母亲行礼,待站直身子,一双冷眼扫向母亲身旁那人:“元青呢?”
弥英不见惶恐,双手合十作揖,语气平淡:“如郡主所见,元青已然离寺。”
此言一出,连平阳公主的目光都瞟过来,等他下文解释。
弥英道:“郡主亲口揭开他眼前迷障,应也料到结局。元青此子,天赋能力皆有,忠心也不缺,可却眼不着砂天真太过,让他出去走走也好,出去看一看,多碰碰壁多见见人间真实,也许就会回来了。”
杜平态度硬冷:“他已在江南见过人间真实,他就是这样的人。”
弥英微微一笑:“若不回来,是他自己的损失。”
杜平不置可否,嘲讽道:“你也就这点道行,一个徒弟都劝不下来,外强中干。”
弥英一笑,并不搭理郡主的挑衅。两人僵持中,本冷眼旁观坐一旁的平阳公主却开口:“元青算是你心腹吗?”
她的声音又轻又淡,说话间,目光也随之定在弥英脸上。
知母莫若女,杜平吓得一个激灵,立刻开口:“母亲……”
“没问你。”平阳公主阻止她说下去,眼睛一直盯着弥英。
弥英跟随平阳公主多年,自然也知晓她言下之意,顿了顿,摇头否认:“他还小,并未参与什么,知道的也不多。”
“哦?”平阳公主道,“那他为何离开?”
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回答,既然元青什么内情都不知道,他又为何离开视之为家的灵佛寺?
弥英嘴唇蠕动,却说不出半个字。任何欺骗在平阳公主面前都无用,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目光已带恳求。
平阳公主和他静静对视半晌,笑道:“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小弟子。”
弥英道:“他就像一汪清泉,透彻见底,干净纯粹。”
平阳公主只是笑,却不说话。
弥英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元青离开前说过,他的命是殿下的,随时可取走。”
平阳公主微微挑眉。
杜平眼见母亲有所松动,赶紧在旁敲边鼓:“是我不好,是我在江南骂他傻子,说他什么朝廷局势都看不清,说他这么蠢肯定会被人当替死鬼,师兄被激怒了才会回来质问弥英。”她立刻一个眼色使过去,“弥英跟你这么多年,肯定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师兄不会知道什么的,他想走就让他走吧。”
弥英接到郡主的眼风,心领神会:“殿下知道,我向来嘴紧。”
两人虽彼此看对方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但第一次合作,竟也不掉链子。
平阳公主的确不会死揪着一个少年的生死不放,能积个善缘最好不过。她笑道,“你们两人难得合拍,真是少见。”见女儿还是眼巴巴看过来,无奈道:“紧张什么?我像个杀人狂不成?”
此言一出,杜平放心了。
她本想就此离开屋中,转念一想,无论在商量何等秘辛,和尚听得她却听不得?岂有此理?于是她坦坦荡荡找个位置坐下,两只耳朵竖起来。
平阳公主自不会赶她出去,今日容她跟来就没打算瞒着她。她无奈瞥去一眼,继续被打断之前的话题:“这回的纰漏,太子犯下的把柄都抓住了?”
弥英道:“切实无疑。”
平阳公主眉梢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意料之中又莫可奈何的表情:“真不知道他图什么,他母族黄氏从不缺钱,卖官又能得多少?黄熙皓一年收取的贿赂都不止这个数。”
弥英道:“钱是次要,太子殿下更想要的怕是江南省知府这位置。”
黄家不愿支持这事,太子便卖官赚钱,然后拿钱去贿赂朝廷官员,游说他们修改江南省知府的位置。
平阳公主低声笑出来,以手支额:“我这个兄长啊,真是……堂堂一个太子做事比商贾还窝囊,他怎么想出来的?”
弥英道:“黄昌元严令黄家不得出第二人居高位,江南省知府,这已是从四品。”说到这里,他也跟着笑起来,“太子还是会动脑筋的,黄家人不上,他就想推举黄家之外的自己人上,殿下可能揣摩出圣上意图?”
他这个笑容很好看,平阳公主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驻片刻。
只是片刻,她又将视线上移,对上他的眼睛:“父皇当年连我身旁的杜厉都容不下,又岂能容许太子如此行事?”
“杜厉”二字出口后,屋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古怪。
杜平眨了眨眼,却不插嘴。
弥英笑意缓缓淡去:“殿下至今依然觉得皇上宠爱你甚过太子?那位给予太子的分明更多一些。”
平阳公主垂眸把玩指环,手指轻轻摩擦环上镶嵌的珠宝,面上情绪不显。
她很久没有说话,在旁人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平阳公主又轻启红唇:“他是个皇帝,也是个父亲,在为人父之前,他首先是个皇帝。”她笑了笑,“他这人心软,虽不会同意太子如此行事,但知晓后教训归教训,他一定会把事情压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皇帝不好做啊。”杜平忍不住在旁唏嘘一声。
平阳公主眼神扫过去:“平儿,你哪来的底气去同情一个可决定你生死的人?”
杜平噎住,随后不在意地笑道:“皇帝不愿朝廷动荡,自不会让太子染上污名。父亲对儿子恨铁不成钢,自要私底下好好教训一番,我说错了,他这事儿做得半点不为难。”
改口改得比翻书还快,一丁点儿停顿都没有。
平阳公主本想教训女儿的话只得咽回嘴里,这丫头心里明镜一般,她什么都知道,不过也染上父皇心软的毛病,只要跟亲人有关,她平素对外的原则就不管用了。
弥英道:“殿下希望把事情闹到……皇上压不下来?”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父皇教他这么多年都没长进,说明那些轻飘飘的惩罚没用,我们得换个法子让他张张记性,毕竟是国之储君,现在这副样子可不成。”
她说得苦口婆心,全然一副为天下为太子着想的模样。
弥英轻笑一声,真要命,连她这虚伪的样子他都喜欢:“把消息透露到端王那边,由他捅出来?”
杜平犹豫地插嘴:“不太好吧……”让一个儿子去捅刀另一个儿子,对一个父亲来说太残忍,“皇上因此盛怒而决定彻查的话……我觉得不好,有风险。”
她顿了顿,擡头坚定意见:“不该去激怒一个头脑清醒的帝王。”
弥英沉默。
平阳公主笑道:“不用我们瞎折腾,王利自动自发就会去干这事。”
“王尚书?”杜平睁大眼,“王尚书和太子是姻亲,怎会去做?”
弥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一开始就想好了,怪不得她进屋就先问王利近况。
平阳公主道:“众所周知,太子不喜长子李承业,更加宠爱侧妃的儿子,王利看在眼里虽未开口,你们觉得他心里能忍?若最后太子登基却属意其他儿子,王利那人能接受竹篮打水一场空?王利此人善蛰伏又性狠辣,这回给太子联络卖官之事都是侧妃娘家跑腿,这样的把柄递到他手上他会无动于衷?”
杜平久久不动,事关李承业她就格外沉默,许久,开口道:“如果他忍下呢?”
如果王利够聪明,就该明白只要他保持地位,太子就不会舍弃李承业,其他事情都是旁枝末节。当然,太子舅舅那人,也不排除他登大位后脑袋发昏做傻事。
平阳公主复上女儿的手,教道:“那我就亲自入宫提醒父皇,他一直希望我做个好女儿好妹妹,我就做给他看。”她的目光格外平静,“父皇的身体近来不太好,京城的风势怕要变大,我和他的冷战也该停一停。”
杜平望进母亲的眼睛里,欲言又止。
她想问,你跟皇上的父女之情是假的吗?你一直在皇上面前演戏吗?天家真的无亲情可言?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知道,这是个傻问题。
她已做出选择,她选择站母亲这边。
无需多问。
离开前,她又独自一人走到元青曾经的屋子,窗边的弥勒佛还在呵呵笑着,仿佛在嘲笑天下人汲汲营营的丑态。
杜平走过去,伸手取下这个褪色的泥人,自嘲一笑:“师兄,可能我骨子里就是个坏人吧。”
你不在这里也好,这样你不用做违背良心的事,我也不用再听你说一遍“你变了”。
她低头盯住那个泥人,紧紧捏住:“我跟你保证,不忘初衷。”
绝不会变得面无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