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子里新来了一个旦角,唱得极好,是北瓦子那头的新宠。
冯瑛之慕名而来,挑了个雅座,点一壶碧螺春,闭眼靠在长椅上,听楼下台上正幽幽念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何足挂虑?备得有酒,与大王对饮几杯,以消烦闷。”好一把嗓子,待后头唱到:“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更是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令他听了不禁嘴角含笑。
忽地门板被人推开,有人一阵风似的旋到他身旁。
熟悉香味淡得几乎抓不住。
冯瑛之睁开眼,果然,看到永安一把揪住他衣襟,温热呼吸都喷到他脸上:“陪我喝一杯。”
冯瑛之笑问:“喝茶?”
杜平没好气,这家伙肯定故意的:“当然是喝酒。”
冯瑛之拉开她的手,整整衣襟,坐直身子:“我不会酒。”
“骗鬼去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九岁那年就去偷你祖父的酒,还挟裹几个堂兄一起去,最后不要脸地把罪责都推给他们。长辈们还指责是他们带坏了你,啧,明明是你人小鬼大唆使怂恿他们。”
冯瑛之扬眉,那么久远前的事,他都忘了,莞尔一笑:“当然是喝过酒,才知道自己不会酒。”
杜平也挑起眉毛:“瑛哥儿,谁还不知道谁啊,你这人在长辈面前温文尔雅,在同辈面前言笑侃侃,其实肚里的芯子都是黑的,不用在我面前摆出一副纯真样。”她笑眯眯凑近,“不会喝才好啊,醉了后任我搓圆捏扁。”
冯瑛之含笑摇头:“还是算了吧。”
杜平不管不顾,将他从椅子上扯起来,强行往外拉:“你这人度量也太大了,咱俩好歹有婚约,真让我找别人痛饮,你岂不是头顶青青草原一望无际。”
冯瑛之闻言脚下一绊,差点摔了:“我还得谢谢你啊。”
话说回来,这家伙长的是狗鼻子吗?怎么就让她找到这里来了?
杜平拖着来到他常年包下的厢房,院中布置青松翠柏,假山有潺潺溪水流淌而下,寂静中回荡着叮当水声。
冯瑛之坐回熟悉的位置,整个人懒洋洋的:“还没成亲呢,你就已经把我京城常混迹的地方都摸熟了?”他嘴角牵起笑意,“看不出来你对我挺上心么。”
杜平白一眼:“这地方你带我来过。”
冯瑛之轻笑一声,垂眸擡手已开始温酒。公子十指白皙纤长,弯曲时又有骨节分明,配上他优雅熟练的动作,看着极为养眼。
杜平在他对面坐下,啧啧作叹:“不是不会酒吗?”
冯瑛之:“此乃温酒。”
杜平哼道:“诡辩。”说完,她也不再多言,安静地靠在垫子上,眼睛看着他动作,耳朵听着溪水叮咚,眼皮微微下垂,似乎有些犯困。
冯瑛之擡眸看她一眼,轻问道:“遇上不开心的事了?”
杜平轻哼一声,没答是或不是。
冯瑛之:“最近又进宫了?”
“没有。”杜平撇开脑袋望着院中。
冯瑛之点头:“那就是王维熙那傻子又去惹你了。”
杜平没有说话。
冯瑛之叹道:“你啊,太较真了。人这一生,难得糊涂。”
杜平还是没说话。
冯瑛之:“王维熙那人活得浑浑噩噩,外表看着挺聪明,其实连自己心中要什么都搞不清楚,耳根子又软,我早说过,你们做不久朋友。”
“呵,还会算卦了。”
冯瑛之:“我看人还挺准的。”
院中假山上的水流落在斑斓鹅卵石上,分明细细潺潺,却溅起一朵一朵晶莹剔透,阳光下,闪烁出周围叶间青青郁色。
杜平看得出神,从嘴里慢慢呵出气:“低落的时候还能来找你说说话,真好。”
她的声音淡淡的,连自己都没发觉嘴角微微翘起细小弧度。
冯瑛之正欲倒酒的手一顿,擡眸看她,轻轻笑起来:“不胜荣幸。”
杜平不知思及何处,又开口道:“瑛哥儿,假如有一天,你有幸遇上喜欢的人,不要瞒着我,只管开口,我会放你离开。本来这桩婚事,就是你委屈自己帮我的,我已感激不尽。”
温热的酒水溢出杯盏,冯瑛之怔住,手一颤赶紧放好酒壶。他一手捏住杯盏,一手还握在壶上,沉声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杜平微微一笑:“我知道,就担心你有负担,提前和你招呼一声。”
冯瑛之擡起头来,盯住她的背影:“王维熙做了什么?”
杜平回过身来,迎着他的目光问:“如果有一天,我掌握着你挚爱之人的生死,你会为此下跪求情吗?”
冯瑛之脸上露出恍然神色,嗤笑道:“那蠢货,连求情都不会,对你还需要下跪?这不是惹你发火么?”顿了顿,他把玩手上酒盏,“不过,我没有挚爱之人,没这机会。”
杜平:“你就嘴硬吧,你这辈子总会喜欢上一个人。”
冯瑛之耸肩:“大概吧,可我现在哪知道将来会不会?”他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又笑起来,“上回你和你母亲登门拜访之前,你是不是已和皇上提及我?如果我有了心仪之人拒绝你,你打算怎么办?”
杜平想了想,她当然知道瑛哥儿没有心上人,这事儿不算个秘密,大家都知道啊,她就是知道才会在皇上面前提他,现在突然问这个是几个意思?她越想越觉不对劲,眉头紧紧皱起来:“你在试探我?”
冯瑛之移开视线,又觉得这样做太显心虚,他复将眼珠子转回来,故作镇定地开口:“随便问问。”
杜平眯起眼眸,两大步跨到他面前,凑近脑袋:“说!是不是你家冯老头儿在背地里挑拨离间?”
怎么有人能敏锐成这样?
她是不是属狗的啊?
冯瑛之额头都快滴汗了,移开视线,伸手将她的脑袋推开:“没有,你靠太近了。”
杜平一把扣住他的手:“臭老头儿不盼着你姻缘和美,反倒暗搓搓使坏,他到底是不是你亲祖父?不行,我要去找他!”
“别,别。”冯瑛之赶紧拉住她,“你别把事情搞大,我真就随口一问。”
杜平挑眉:“承认了?果然是他?”
冯瑛之一个脑袋两个大,只能点头:“别气别气,他那人就那样,他以后也是你祖父了,千万别去闹。”
杜平理直气壮道:“至少现在还不是,更该趁此机会让他知道厉害。”
“别,别,谁都知道你厉害,不用再在祖父面前强调一次。”冯瑛之那起他斟满的酒盏,递到她手里,努力安抚,“喝酒,你不是找我喝酒吗?正温着呢,快尝尝。”
杜平接下酒盏,斜着眼睛看他:“就我一个人喝?”
“我喝我喝,我也喝。”冯瑛之又倒上一杯,举杯示意,利落地仰头一饮而尽。
杜平笑道:“才一杯?”
冯瑛之赶紧再倒上一杯,又一饮而尽:“行了吧?”
“一般来说,都是自罚三杯。”
连着两杯白酒下肚,冯瑛之白皙的面颊已微微酡红,他单手扶额,擡手道:“让我缓一缓。”他深深呼吸几大口,一鼓作气,又饮下一杯。
喉结滚动,几滴酒水顺着下颚线往下滑下,直至流入衣内。
“咣”的一声,他将酒盏重重放在案几上,一抹嘴巴,没好气道:“满意了吧?”
杜平吃吃笑起来,擡手轻抿一口:“好酒。”
冯瑛之心里还憋着气,不理她,斜倚在垫子上,闭眼不说话。
“瑛哥儿,我就是喜欢你这点,有话对我从不藏着,想说就说。”杜平又喝一口,“让我不用费神猜你心思,让我觉得……你相信我。”
冯瑛之哼道:“那年我说你跟皇孙不适合,也是肺腑之言有话直说,怎么就换来数月冷战?”
杜平望天:“记仇。”
冯瑛之继续哼哼:“算了,看在你后来亲手捕了只红狐送我,我大人大量原谅你。”
杜平眨眨眼,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她边想边笑,边笑边喝,这酒口感温热,还带着一丝丝甜,格外合她口味,忍住喝了又斟,斟了又喝。
冯瑛之瞥她一眼:“少喝点,这酒后劲足。”
杜平打个嗝:“好喝。”
冯瑛之赶紧去拿酒壶,掂量一下,几乎都空了,他惊道:“你今日不是特地来买醉的吧?不就王维熙那傻子跪一跪么?有这么受打击?”
杜平没回答,她笑眯眯地挪动位置坐到他旁边,盯着他的脸上下打量,直把冯瑛之瞅得毛骨悚然。
冯瑛之向后退了退:“你又发什么癫?”
杜平盯住他看,瑛哥儿的脸白中透粉,好像擦了粉一样,那双眼睛还是清醒透亮,没有半点喝醉的样子:“又骗我,你酒量挺好啊,连灌三杯都不醉。”她指着他的鼻子问,“你不是说不会酒吗?”
冯瑛之好脾气地解释:“我喝酒会长疹子,所以喝得少。”
杜平眨眨眼,伸手去摸他的脸:“没有啊,挺光滑的。”
她的动作太快,而且根本预料不到。
脸上一阵温热触感,是她的手心。
冯瑛之躲避不及,全身的毫毛都竖起来了,猛地向后一退,顿时撞在身后的墙壁。他吃痛地低呼一声,擡手去摸后脑勺。
此时,杜平已把手伸到他脖子上:“哪里有疹子?不在脸上吗?”
冯瑛之吓得惊慌失色,连滚带爬从软垫子上站起身,一溜烟跑到院中吹冷风,目光戒备地望来:“你喝醉了。”
“我没醉。”
“醉鬼都不会承认自己喝醉。”
杜平听了不开心:“你不是我夫君吗?摸摸怎么了?”
冯瑛之简直想把她扔在这里,终是不忍心:“现在还不是。”
杜平眯眼:“你想悔婚?”
跟个醉鬼简直掰扯不清,冯瑛之望天:“……不敢。”
他重重一叹,还能怎么办?总得把她安然无恙送回去,他可不想明日被整座京城看笑话。他转身出院门吩咐店家一声。
不多时,就送来一碗醒酒汤。
冯瑛之亲自端过去:“能自己喝吗?”
杜平一把抢过,汤水晃出来一些,她仰头灌下,喝太快一不小心喝气管了,顿时咳嗽几声。喝完了,她直接仰躺在榻榻米上,闭上眼休息。
冯瑛之坐在她身旁,慢条斯理开始煮茶,热气袅袅,带着阵阵淡雅香味。
又过一会儿,杜平睁开眼睛。
冯瑛之察觉到了:“清醒了?”
杜平咕囔:“本来就没醉。”
冯瑛之轻笑,还嘴硬:“是吗?”
杜平直起身来,与他并肩而坐:“你故意叫了最烈的酒,是不是?就想看我笑话。而且,我真没醉,就是喝了有点晕乎乎,胆子变大了点,脑子还清醒着呢。”
冯瑛之笑得更厉害,笑得弯下腰去:“原来你胆子还能更大啊,不得了不得了。”
杜平眯起眼,目光危险。
冯瑛之见好就收,止住笑,给她奉上一盏茶:“要吗?”
杜平不客气收下,双手捂住温暖的杯盏,望着院中的景色,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寒冬即将结束,她感叹道:“春天快来了吧?”
冯瑛之望着天空:“是啊。”
立春之后,就是当今圣上的六十大寿。
宫中张灯结彩,将漆黑的夜晚照得恍如白昼。
皇帝站在高台上接受群臣祝贺,摆手致意。热闹一番后,众人散去,皇上偕太子一家人又去小酌。
最近卖官那事虽压下去了,但皇帝心中对此事着实不悦。两个儿子被朝臣摆弄得针锋相对,端王那逆子已被关起来闭门思过,太子这头也需敲打,连后院女人都不安分,各个都手伸太长。他还活着呢,这群人就敢乱蹦跶。
平阳公主偕杜平站在一旁,欠身告辞。
皇帝顿住脚,回头道:“朕很久没见你了,一起去吧,也有些话想问问你。”
斑驳灯光映在平阳公主面颊,她眉眼未动,垂眸低声应道:“好。”
太子的目光在皇帝和平阳之间转两圈,不敢多探究。卖官这事儿父皇肯定知道了,估计就是端王那混账暗中出手,所以才被罚。他耸拉着脑袋,觉得今日该轮到他挨教训了,就不知把平阳一起唤去是为了什么。
众人落座之后,皇帝慢悠悠开口:“我近日琢磨着,打算立贵妃为后。”说完,他就擡眸打量平阳反应。
太子眼睛“噌”的一下亮了,本以为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竟然还有此等好事?狂喜之下,他第一反应也是转头去看平阳。
屋中众人都忍不住或明或暗瞥向平阳,连杜平都不例外。
平阳公主脸上透出轻微讶异,随后笑了笑:“挺好,父皇高兴就好。”
众人看她如此平静,不禁有些失望,没料到平阳能平静如斯。十多年前,平阳曾因杜厉之事和皇帝大吵特吵,那时未能亲眼目睹还以为今日能一饱眼福。
皇帝目光在她脸上多徘徊几刻,颔首道:“好,那就这么定了。”
平阳公主静静坐着,没再说话。
屋中陷入一阵诡异沉默。
太子也不想开口,能缩着就缩着,就担心他一说话就让父皇想起卖官的事。太子不说话,太子妃余人自不敢在皇帝面前失礼。
这股安静让人连呼吸都觉得不自在。
杜平环视一圈,绝望地发现只能靠她来打破沉默。她假咳一声,正要没话找话说,门外突然响起内侍通报:“皇上,端王求见。”
皇帝当即面色一沉:“朕让他闭门思过,他竟敢擅自入宫?”
天子一怒,更无人敢开口,何况太子巴不得端王多触霉头。
此刻,平阳公主却悠悠道:“也许端王不想错过父皇大寿,特地前来恭祝,今日是个好日子,父皇见他一面也无妨。”
皇帝脸色好看一些:“也罢,唤他进来。”
端王很快就跪在他面前,一开口果然是恭贺诞辰,说完突然额头抵地,恳求道:“父皇,儿臣请愿随王大人一同前往西北。”
皇帝冷冷看着他:“谁告诉你的消息?”
端王抿唇不语。
皇帝又问:“谁唆使你来的?”
端王回道:“无人唆使,儿臣想磨练自身,既然京城没有容我的地方,那就去西北走一遭。好让父皇知道,我并非一无是处。”
皇帝沉着脸。
太子乐得看这弟弟自掘坟墓,在旁边说风凉话:“你这是在怨谁呢?那么大一座端王府都不算容身之处?你还想住多大的地方?”
端王怒目而视,盯住太子不放。
皇帝看一圈,屋子里还有不少小辈,他多少想给儿子留些面子,正欲开口,平阳公主已从他眼神中读出意图,淡淡道:“平儿,你先回去,不必等我。”
王落英脑子也是个灵光的,她立刻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由我来招待郡主,殿下尽可放心。”她转首对太子妃道,“母妃,我们一同走吧。”
看着她们三人离开,李承业忍不住将目光在杜平身上多停留片刻,也意欲起身。
“承业,你留下。”皇帝看他一眼。
李承业低头又坐下。
杜平刚迈出门槛,只见又一内侍急冲冲跑来,手上举着折子,还未进门就喊道:“陛下,西北紧急军情!”
上一回匈族进犯还是十多年前,西北铁骑甲天下,能让徐则当紧急军情快马加鞭送消息来京城,绝不会是小事。
皇帝赶紧打开看,眉头紧蹙,斥道:“杜厉贼子该杀!”
杜平停下脚步。
平阳公主缓缓擡眸,神色中第一次出现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