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在背后“啪嗒”一声关上。
杜平沉默地跟在太子妃身后,越走越远,直至完全听不到屋子里的声响。她有一种直觉,杜厉这个名字此刻出现在皇上嘴中,一定会打破现有局面。
王落英的声音在旁响起:“你很在意?”
杜平侧头看她一眼。
王落英:“那个杜厉是你生父吧?你若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待会儿去问就好,不要着急。”
杜平微微一笑:“我不急。”
“是啊,没什么可急的,无论如何,你是圣上亲封的永安郡主。”董氏回身握住她的手,笑得慈爱,“平儿去了江南一趟,都和我们变生疏了,难得今日有机会,一定要去东宫坐一坐。”
杜平不好推拒,况且也要等待母亲,便点头同意。
三人行走间,突然有个侍女从东宫方向快步走来,行礼后便附到太子妃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董氏脸色一变,转过头勉强笑道:“我这儿还有些事处理,落英,你带平儿回去好好招待,我一会儿就回来。”
王落英乖巧应是,继续领着杜平往前走。
夜风阵阵,吹起一股凉意。
这条路上只有她两人行走,既无人巡逻路过,也无侍女随行,只有灯火影影倬倬。
“永安郡主,我母亲命人截杀你于去江南的河道上,你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当时却跌落河中不知所踪。”王落英突然驻足站定,幽幽开口,“我很好奇,你后来是怎么顺利抵达凤阳?”
这话来者不善,杜平看她:“有话直说。”
王落英的眼眸在黑夜中微闪:“听闻郡主流落贼窟清白不保,这才回京来草草嫁人了事?”她为这个消息而振奋,笑得颇有深意,“夫君知道此事吗?”
杜平定定看着她:“要挟?”
王落英将鬓发撩至耳后:“如果郡主不希望此事外传,那烦请你到我母亲坟前磕头认错。”
杜平扯起嘴角:“你们兄妹俩都喜欢把张氏的死扣我脑袋上,不知所谓。你爹还在公主府赌咒立誓,说王家绝不会与公主府作对,敢情说过的话就跟放屁一样。”
王落英沉默片刻:“我愿意跟你和解才会让你去我母亲坟前道歉,否则你流落贼窟的事早已传遍京城,你可以不介意,冯家又会如何?冯瑛之能做到毫不在乎吗?”
杜平嘲讽笑:“你和解的方式真是别出心裁。”她擡头仰望星空,长吐一口气,“真是烦人。”
她本不想追究这件事,张氏已死,她也平安活下来。母亲因此事进过宫也闹过都察院,凡事过犹不及,无论背后还有谁,她都已打算放过,奈何总有人揪着不放。
入目皆是星星点点,璀璨铺天盖地地镶嵌在深黑暮色中,让人不舍眨眼。
她不在乎身外名,可她不想让瑛哥儿受委屈,娶个妻子还要受人嘲笑。
杜平将视线从天穹移到她脸上,目光深深:“你想过吗?你母亲明知平阳公主的威势,为何还敢命人暗杀我?这像你母亲会做的事吗?你母亲有一儿一女牵挂在心,夫君又权势在握,她为何舍得在狱中自尽?只要王大人暗中托人看顾,即便是流放她也能过得舒心,是什么唆使了她?又是什么逼死了她?你这个做女儿当真半点不知?”
王落英满目震惊,她颤抖着嘴唇:“你什么意思?”
杜平轻笑一声,事情明明都过去了,非得再掀开来说。她盯住她的眼:“其实你是不敢深想。”
一阵夜风吹来,王落英手指冰凉,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轻颤:“分明是你依仗权势咄咄逼人……”
“呵。”杜平笑出声,“别自欺欺人。”
不远处,太子妃正朝她们施施然走来。她面带微笑,已经将刚才的事情解决了,没想到她们两个会停在这里,离着几尺远的时候就唤道:“怎么了?落下什么东西了?”
杜平含笑的视线转到她脸上,开口道:“我在凤阳时审过漕帮的人也查过暗杀的事,张氏不过一棋子,被人摆到台面上来利用,后面还有谁我心里有数,我母亲心里也有数,不过不想撕破脸。”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盯在太子妃脸上,锐如刀锋,嘴角却勾着了然弧度。
董氏面容僵住:“平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王落英不敢置信地去看太子妃,身子摇晃,终是闭上眼睛。
杜平的声音很轻,却如平底惊雷:“舅母,从不知你厌我至此,竟下此杀手,我挡住你的路了?”
董氏斥道:“荒唐!是谁在你面前挑拨乱语?”
杜平扬眉:“雁过留痕,只要掘地三尺总能挖出证据,”她又话音一转,“不过,今日皇上生辰,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但你也知道我脾气有些混不吝,真被惹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王落英勉强稳住身形,她不敢也不能去承认这件事:“血口喷人,我若和母妃闹翻,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是你想让夫君休了我好再给你机会?”
“这话真是……小看了我。”杜平道,“一个篡改八字求姻缘,一个心狠手辣夺人命,我看在眼里藏在心里,以前不打算说出来,呵,本想烂在肚子里,你们却逼着让我吐出来。”
听到“篡改八字”,董氏顿时猛然转头去看王落英。
王落英眼前一黑,后退两步,无力辩驳。
董氏面带恳求,杜平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这世上就没这小霸王不敢做的事,她不敢赌她的脾气,好声好气道:“平儿,先跟我回东宫,不管什么事我们关上门好好说,好吗?”
虽然此刻四周无人,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巡逻的队伍会路过,这些话被人听去必会惹出天大的麻烦。
杜平望着她们:“好。”
她们回到东宫后,董氏拉着杜平单独进屋,飞快转身将门关紧,她连王落英也赶出去,只留她跟杜平二人。
此刻她无比庆幸,承业还在皇上那里,若被他发现这件事,他们母子间感情怕会出现裂痕。
眼前似乎又浮现当年画面,她亲眼看到儿子为一个女人挥刀自残,鲜血淋漓。
伤透了她这颗母亲的心。
太子妃心中愤愤,只恨杜平在儿子心中地位太高,可一转身,脸上已戴上惭愧内疚的面具。
她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落泪道:“平儿,是我对不住你。”
杜平先是一惊,未料到她会如此应对。她沉默片刻,上前扶起她:“我是晚辈,受不起如此大礼。”
董氏哭泣摇头,拉住她的手,紧紧拽住:“是我不好是我鬼迷心窍,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也不忍心,我当时犹豫再三……可是没办法,平儿,承业就是我的一切,我为他只能对你下手。”
杜平淡淡道:“我当时已去江南,干扰不到表哥婚事。”
“不,你看轻了自己在承业心中的地位。你去了江南,承业的心也跟着去了江南,他已经疯了,他用刀在胸口上刻你的名字,我撞门进去看到他满身的血,我当时就吓傻了,心中迁怒于你,浑浑噩噩地就对你动手了……平儿,原谅我一个做母亲的心,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心痛自己的儿子,我害怕你活着他就不愿成婚……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都可以。”
杜平静静听着,她知道眼前这人多半是在演戏,但事情应该是真的。
承业哥哥真的自残伤害自己。
流了很多血,也许至今仍有伤痕。
她轻声道:“我的原谅不重要,但我答应你,这件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张氏死了,事情就在这里结束。”
董氏通红眼睛擡起头,不敢置信这么轻易就过关。
杜平道:“我不会告诉表哥。”
董氏这下真心哭出来了,握住她的手,泪水滴在相握的手背上:“谢谢……你是个好孩子。”
杜平抽回自己的手,神色有些怔怔,仍旧站在那里。
董氏擦擦眼泪:“你在这里好好休息,等太子回来了,可以好好问问杜厉的事情。”她转身出去关门,一路往自己住处走去,果然在门口看到王落英守在那里。
她瞥一眼,没说话就跨步走进去。
王落英紧随其后。
两人进了屋子,董氏将侍女们都叫了出去,慢悠悠坐在位子上:“说吧。”
王落英鼓足勇气问:“永安郡主说的都是真的?”
董氏反问:“你的八字也是真的?”
王落英说不出话。
董氏似笑非笑:“我没想到你还有胆子来找我,落英,你是个聪明孩子,当初我和你母亲的目的相同,各取所需。最后也是你母亲选择在狱中自尽,算为你保全名声,既如此,其他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王落英擡眸望着她,忽地笑了,泪水也滚滚而下:“母妃说的是。”
董氏有些不忍,这孩子平日里也是个懂事的,但总要点醒她:“你不该让你母亲的性命白费,她为着你的前程而死,你就更该抓住如今地位。落英,你嫁入李家,你觉得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什么?如今太子干的那件糟事儿已经捅到皇上面前,可他还不忍处置越侧妃,落英,你觉得我们首先要做的事是什么?”
王落英闭上眼,止不住眼泪:“我知道,我和夫君共进退。”
她在心中为自身筑起的铠甲,此刻轰然倒塌,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这条路是自己选的。
既是为了权势嫁进来。
那就为了权势走下去。
夜里,皇帝与太子那边久久不散,连平阳公主也一直未出。太子妃安排杜平在东宫歇息,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殷勤备至。
杜平睡得格外沉,方才听完董氏的话后分明心绪不稳,可脑袋一沾上枕头,她却很快陷入梦乡。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庄周晓梦迷蝴蝶,这场梦境逼真得仿佛现实发生一样。她感觉有人坐在床头,执起她的双手紧紧包裹。
杜平睁开眼,看到承业哥哥目光含情,依依不舍望着她。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味。
杜平回望他,轻声道:“真好,能离这么近,我很久没梦到你了。”
承业哥哥脸色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目光似乎能滴出水来,低头轻吻她手背:“平儿,我一直在想你,每天都想你,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杜平想点头说好,可昏昏沉沉的脑袋里还留有一丝清明,奇怪道:“承业哥哥,你的嘴唇好烫,生病了吗?”
梦里面还能感觉到冷热?
这个念头刚起来,杜平尝试坐起身子,可身子软绵绵的,似乎提不起一丝力气。她瞬间清醒过来,眸中闪过厉芒:
着道了!
这不是梦!
眼前的李承业目光灼热,目光紧紧追随她每一个动作,神情看上去也有些失常:“我画了好多好多的你……可那些都是假的,平儿,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为什么承业哥哥能闯进她屋子?这幕到底是谁设计的?让东宫和公主府结仇?还是为了让她身败名裂?还是瞄准承业哥哥的位置?
杜平脑中飞快思考,可一看到眼前这个人,顿时又心软了,“你被下药了,现在说的都是胡话。承业哥哥,你现在有没有哪里难受?”
李承业神色有些迷糊,擡手想脱衣服:“平儿,我好热……你热不热?”
杜平浑身无力又身体燥热,她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他拉开衣襟的手:“别脱。”真脱掉被人看见就说不清了。
李承业不是不知人事的愣头青,他当然知道被人下药了,可眼前的人是他思念无数日日夜夜的人,无论陷阱里有什么,他都想不管不顾往下跳。
可是,不行。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平儿却不会原谅。
李承业双目赤红,嘴角却是宠溺的笑,放下手,忍下一切:“好,都听平儿的。”
杜平望进他的眼睛,这双从小到大一直未变的眼睛,小时候她任性的时候他说“好”,那年他抛下一切来找她却被拒绝的时候也说“好”。
他一直都是这么看着她。
杜平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