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府门外,日当正午。
杜平刚从京郊跑马回来,犹豫再三,还是来到冯家,额头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汗水,她随手一抹,敲门询问:“麻烦唤瑛哥儿出来。”
门房回道:“小少爷一早就出去了,还未归来。”
杜平将信将疑,这两日杜厉的事情已传遍整个京城,也许冯家担心会受牵连,不愿她和冯瑛之多做接触,再糟一点,可能冯老头儿正挖空脑筋想退婚的招儿。
她正迟疑是否该闯进去之际,只听一声马嘶响起,转头望去,瑛哥儿满头大汗地看着她,意外一闪而逝,翻下马快步走来:“这三日你都干什么去了?怎的天天不在府中?”
杜平眨眨眼:“你来找过我?”
冯瑛之:“前日来找你时,公主府门房说你和母亲出门去了,我想着第二日再来就没让他留讯。昨日来找你门房又说你跑马去了,我去了你常玩的地儿也没找着人。今日我去找果没其然又扑空,你到底去哪儿跑马了?”
杜平想了想,问道:“你找我何事?”
冯瑛之暗自咬了咬牙,反问:“那你来找我又为何事?”
杜平望着他微微笑了:“可能和你找我所为之事一样。”
冯瑛之和她对视片刻,忍不住也笑了:“怎么今日才想起来找我?”
杜平笑嘻嘻开玩笑:“给你时间考虑,看你要不要悔婚啊。”不等瑛哥儿开口,她拽住他的手走向马匹,“这两日我都出了城门去京郊跑马,来,带你一起玩。”
冯瑛之水都没喝一口,就被她半推半就逼上马。两人策马同行,不多时,就出了城门,来到郊外群山环抱之处。杜平挥动马鞭,速度越来越快,绕着山路就往上冲。冯瑛之紧追其后,快到山顶时竟然超过她半匹马身。
杜平翻身下马,张开双臂深深呼吸一口气。
冯瑛之从她后背轻轻一拍。
杜平回眸,以目光询问。
冯瑛之扬唇一笑:“这次我赢了。”
杜平忍俊不禁:“啧啧,有生以来第一次,别骄傲,再接再厉。”
冯瑛之白她一眼,哼道:“好好说一句甘拜下风就这么难?”
杜平哈哈大笑,指着他说:“瑛哥儿,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儿似的?行了行了,”她双手握拳,鞠躬道,“郎君马术超群,小女子甘拜下风。”
冯瑛之找了块平坦些的大石头坐下,手背抵着腮帮子,看着她说:“杜厉的事你不用担心,只要平阳公主屹立不倒,就没人敢找你麻烦。”
闻言,杜平立刻止住笑,面无表情道:“我不担心。”
冯瑛之盯着她瞧:“我还担心你一个冲动,跑去北疆看看他长什么样。”
杜平神色一滞,开口道:“他和我没关系。”
冯瑛之轻笑:“嘴硬。”
杜平白他一眼:“出了杜厉的事,你家老头子有没有怂恿你退婚?”
冯瑛之扶额:“祖父不是那样的人。”
杜平仰望苍天,山顶风大,她的衣袂被吹起,仿佛展翅欲飞的苍鹰。她开口道:“至少他不喜欢我。”
冯瑛之坦白道:“京城里喜欢你的人本就不多。”
杜平瞪他一眼。
“你这人听得起实话。”冯瑛之笑道:“永安,把马匹上系的木盒拿过来,我抚琴给你听。”
杜平眼睛一亮,瑛哥儿的琴技堪称京城一绝。不过他这人随性得很,朋友起哄没用,长辈指使也没用,抚琴吹笛只看心情。
这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七弦琴。
瑛哥儿有些地方很奇怪,他爱琴也善琴,不过他从不追捧那些价值千金的名琴,只要音色好,他并不拘泥于琴价值几何,哪怕是街边匠人做出的便宜货也照弹不误。
他曾放言:“琴的价值非由先人决定,还看今朝何人抚琴。”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年方十一,杜平喜欢这句话,也是因此而与他攀交。
琴音玲珑悦耳,扣人心弦,由小到大从低到高,仿佛困境中野蛮求生的杂草熙熙攘攘,又似彩蝶破茧而出振翅飞翔。
杜平听得心绪蓬发,捞起马匹上挂着的长剑,手腕振臂发力,一抹寒光脱鞘而出,迎风而动。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
琴音紧紧相随,划然变轩昂,天高海阔任飞扬。转瞬又如呢呢喃喃儿女私语,仿若流水沁入心扉,琴音戛然而止之际,令人意犹未尽。
杜平收回剑势,她舞得满头大汗,碎发贴在额头上,末梢上的汗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侧头一笑,扬唇夸奖:“好听。”
冯瑛之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搭在琴弦上,眸中带笑:“应该是我赚到了。”
杜平笑眯眯坐在他身旁:“我想问你个事儿。”
“说。”冯瑛之将七弦琴收回盒中,头也不擡。
杜平问得直白:“成亲之后,你打算和我生儿育女吗?”
手指震得一缩,琴弦划破指尖,流出汩汩鲜血。
冯瑛之仿佛无知无觉,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杜平起身,一步跨到他面前,蹲身下来,目光平视,神情格外认真:“我们是在人前演戏做一对假夫妻?还是鸾凤和鸣白头到老?”
她望着他,每句话都说得很慢,琥珀色眼睛能一望到底。
冯瑛之神色怔怔。
杜平蹙眉,不信他没听懂:“你是不是在装傻?”她耐心地再解释一遍,“我的意思是,你打不打算和我做孩子的那档子……”
冯瑛之连忙遮住她嘴巴,这家伙口不择言无话不说,她敢说他还不敢听。
他的掌心有点凉,还有一些软。
指腹处有一层茧。
杜平嘴唇的触感此刻格外灵敏,她眨眨眼,眸底透出得意来:“听懂了吧?”
就知道他是在装傻,一句话就逼出来了。
她说话时嘴唇一动一动,如花瓣般柔软芬芳,触得冯瑛之赶紧缩回手。他扶额长叹,藏在指间的眼尾微微翘起,头痛地看着她:“你说这话,怎么脸一点都不会红?”
杜平笑嘻嘻把他的手扒开,凑近看:“你也没脸红啊。”
冯瑛之一把拍下她的手:“别动手动脚,矜持一点。”
杜平挑眉,指指自己的嘴巴:“是你先动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冯瑛之又去扶额,他是真的头痛了,天下间也只有这家伙会让他如此烦心。他叹一声气又擡眸去看她,看着看着,忍不住笑出声:“饶了我吧,祖宗。”
杜平见他这副退无可退的模样,也跟着笑起来。
山高天远,凉风习习。她连着跑马两天都没驱走的阴霾一下子在心头挥散,豁然开朗。
杜平缓缓收起笑,沉默片刻,还是选择说出来:“我还需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完以后再做决定。”
冯瑛之见她一脸慎重,不自觉坐直身子。
杜平道:“皇上生辰那日,我夜宿东宫遭人算计,与表哥共处一室。屋里点着药,我以为在做梦,说了些不甚妥当的话,也做了些不合规矩的事,”顿了顿,“还哭了。”
她目光歉疚,咬了咬唇,继续说:“瑛哥儿,我还喜欢他。”
说完这句话,她难堪地低下头,感觉无颜面对未婚夫婿。
冯瑛之淡淡道:“我知道,你从没瞒过我。”
杜平擡头,猛然意识到之前的解释有些不清不楚,忙又补上一句:“放心,我跟表哥还是清白的,那晚上没给你头上抹绿。”
冯瑛之笑了笑,望着她的眼睛,正色问道:“谁算计你?”
杜平一怔,沉默了很久很久,静静回望:“你只想问这个?”
她的声音很轻,拂面而来的风也很轻。
冯瑛之感觉心中也跟着轻轻一抽,很奇妙的感觉,从未有过。他面上不变,嘴角翘起:“我只是好奇,这世上还有人能算计到你?”
杜平还是看着他,双眸一瞬不瞬。
冯瑛之有点撑不下去,收起笑,也看着她:“是谁?”
杜平不答反问:“打算帮我报仇?”
冯瑛之站起身来,将琴盒又挂回马匹,背对她开口:“本公子向来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你不知道?”
杜平坐在他方才坐过的位置上,石头上还有他身体余温:“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不想再和东宫打交道。”
冯瑛之停下动作。
杜平:“瑛哥儿,我想说的是,虽我和东宫都打算揭过此事不再多言,但万一有心人将它传出去,也许会描述得更加不堪,届时,于你于冯家,都会面上无光。”
冯瑛之回头看她,目光深沉:“你打算如何?”
杜平擡头仰视:“我做过的事我自己解决,冯家可以把恶名都推我身上,我嚣张跋扈,我不守妇道,你是受害者,那个时候你做什么都会被原谅。”
冯瑛之气笑了:“那个时候我会做什么?嗯?说来听听。”
杜平轻声:“我给你自由。”
冯瑛之大步向她走来,神态肃然:“擡头看我。”
杜平擡头。
冯瑛之字句坚定:“婚约是我亲口应下,绝不背诺。永安,世间多愚昧之人,难堵悠悠众口,某再无能,也无需妻子替我背负一切。”他嗤笑一声,嘲道,“况且,我头上绿不绿,关旁人屁事?多管闲事。”
他蹲下来,目光变得温和:“是你选我的,你不信我,也该信自己的眼光。”
杜平定定看着他,眼底微微湿润。
她从没这样看过他,原来瑛哥儿的眼睛这么好看,就像皇上说的那样,他有一双好眼睛。
冯瑛之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我们回去了。”
“好。”
到月末的时候,这日杜平百无聊赖坐在家中,打着哈欠旁观眼前这群人忙活。
郑嬷嬷脸上堆笑,兴致极为高涨。她忙上忙下,不住指挥来来往往的仆人:“对,把东西放这里。”她边说边走,又来到门口,“快点儿,小心点儿,别把箱子碰坏了,对,对,放在郡主面前。”
过了半个时辰,总算都搬完了,屋里堆满各式箱子和妆盒,琳琅满目,耀眼得闪花了人眼。
杜平擡了擡下巴:“就这些?”
郑嬷嬷笑道:“哪能啊,这才是一部分,先让大姑娘过过眼,有不满意的就赶紧撤换了,到时候一定让大姑娘风风光光出嫁,十里红妆,让满京城的闺秀羡慕。”
杜平笑着拉起郑嬷嬷的手:“都满意都满意,有你掌眼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郑嬷嬷白她一眼:“尽说好听话,分明是懒得看。”
杜平被拆穿也不介意,仍旧笑嘻嘻。
郑嬷嬷叹气:“行了行了,你不肯上心只有我来替你上心。那冯小公子听说是个性子好的,屋里头也干净,就是这年纪了还是个白身,这就有些委屈大姑娘了。”
她捧在手心里的大姑娘,合该嫁这世上最出类拔萃的男子,权势相貌和性子,一个都不能差。
杜平解释:“是冯阁老不许孙辈出仕,以瑛哥儿的才华,中个进士本是轻而易举。”
郑嬷嬷顿时叹得更重,这没还嫁出去呢,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尽帮着未来夫婿说话,只好顺着她意:“是嬷嬷挑刺了,好歹也是冯阁老的孙子,哪怕白身过得也不会差,何况你母亲也同意,肯定是桩好亲事。”
两人说话间,门外有个侍女跌跌撞撞跑来,扶着门框喘大气,瞪大眼睛:“郡主,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郑嬷嬷责骂:“咋咋呼呼像什么样!”
侍女急忙站直,咽下一口口水:“郡主,府外排了一大队车队,很长很长,一直排到街外头,车队的主人登门拜访,说是给你送嫁礼。”
侍女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还比手势:“每辆车都配着高头骏马,一等一的好马,每辆车还堆满箱子,那人命属下把箱子打开,”说到这里,她又咽下一口口水,“奇珍异宝,数之不尽。”
侍女是公主府的家生子,眼界绝对不低,能让她惊诧至此,绝对不会是夸张。
杜平站起身来,往外走去,顺口问道:“那人是何来历?”
“凤阳来的,叫……叫……”侍女脑子里都是那些金灿灿的宝贝,一下子想不起来,“对了!说是来自江南陈家!”
杜平脚步一顿,然后猛地加快步伐,飞快赶到府门口。
阳光绚烂,照得街头到街尾一长排的金银财宝熠熠生辉,让人睁不开眼来。
街上已经围满了人,探头探头凑热闹,啧啧作叹。
陈千瑜斜倚雪白骏马,发髻高束,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毫不在意被人围观尾随指指点点。她等到了想见的人,擡眸一笑,站直身子弯腰行礼。
杜平也笑了,跨下台阶:“你这个人啊,不论到了哪里都会堆金积玉。”
陈千瑜勾唇:“不是这样的重礼,怎配得上郡主?”
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