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又说回凤阳,那日永安郡主离开后,黄总督一下子改了态度。
他本来对商会和漕帮行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秋收临近,他竟派兵看住漕帮,然后一纸令书让商会不得插手,一切循往年旧例。有些乡民没有等到商会来收粮,一群人挤到商会门前,却会官府一股脑儿拿下,杀鸡儆猴。
由此,江南秋收之事彻底安分下来。
陈千瑜将整件事述说一番,末了,不由感叹道:“黄总督变脸也太快了。”
杜平脸上没什么表情,坐姿一动不动。
陈千瑜观察她神色:“你打算怎么办?”
杜平回到京城后,母亲救勒令她不准再插手江南之事,所有的消息都被隔绝。她隐隐猜到秋收有变,但没想到黄熙皓有魄力派兵镇压。
她沉默片刻:“你没去找黄总督行个方便?”
陈千瑜“呵”的一声笑:“怎么没有?”出声以后才发觉语气失控,她苦笑着摇头,“我都被逼着逃到京城来了,自顾不暇。这回金银财宝都没用,黄家拒收。”
杜平扬眉:“逃?”
陈千瑜叹口气,仰头望屋顶一眼,有求于人总不好藏着掖着,郡主是自己人,她无奈地望过去:“我猜测黄家这一手不是黄熙皓的意思,应该换人主事了。我扳起手指数了数,能让黄熙皓乖乖听话的,也只剩下黄家族长黄昌元。”顿了顿,“黄家派人在抓我,路上遭袭数次,与其不声不响被人干掉,我反其道行之,大张旗鼓来京城投靠公主府。”
杜平问道:“黄昌元想吃下陈家财富?还是看中江南商会?”陈家不说富可敌国,至少也是富可敌江南,若想安稳过渡必定有后着,她将自身代入想了想,“你若死了由谁来接替家主之位?”
陈千瑜揉了揉额穴:“也没什么说不得的,我爹娘育有一子一女,哥哥经商头脑没我好,所以被打发去西域维持商路,家族在江南的事务全交给我,但我哥还有一个儿子,据说挺聪明,我如果不在了,就轮到他继承,这事儿我爹临死前也留过遗言。”
杜平不当一回事,被驱逐离开的失败者不足以成为对手,多得是理由堵住黄昌元的诡计,而且个个名正言顺:“你招赘一个夫婿,再生个孩子不就成了?”
陈千瑜没有说话,似有难言之隐。
杜平以为她不忍反抗父亲临终遗言,劝道:“你爹都死了,他不知道现在黄家咄咄相逼。你如今是一家之主,有责任为陈家选一条明路,若真让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继承,”顿了顿,“漕帮就是前车之鉴。”
陈千瑜沉默半晌,还是开口说:“我的确有意让我侄子继承。”
杜平皱眉,觉得这种冥顽不灵的态度不像她过往作风:“日后等你有了子嗣,你们母子当如何自处?”
这一回,陈千瑜久久没有回答。
杜平深深看她一眼,慢悠悠喝一口茶,也不逼她。
“我不会有孩子。”
杜平一愣,下意识反应:“你不打算成亲?”
陈千瑜摇头:“我即便成亲也不会有孩子。”
杜平手上的杯子差点拿不住,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爹为何如此放心将陈家交至我手中?就因我有才能?”陈千瑜低头轻笑,带着一丝嘲讽,“他难道不怕我日后嫁人生子,到时候陈家三代积累为他人做嫁衣裳?他老人家活得精明,自然算无遗策才敢这么做。”
陈千瑜擡起头来:“他骗我喝下断子绝孙的药,我不会有子嗣,我只能传给我侄子,这样陈家的财产才永远都是陈家的。”
那年,她刚来初葵。
父亲端来药,关怀备至。她从未想过怀疑父亲,一口喝下,然后疼痛难忍血流不止。
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她那时候蜷缩在床上,觉得身体冰凉,眼泪就没停过,一辈子的泪水都快流尽。
父亲在旁边陪着,温声安慰,细致照顾,任她瞪视辱骂不还口。
父亲说:“千瑜,别恨爹,这都是为了陈家。”
父亲握住她的手:“陈家是我的,也是你的,但绝不能是外人的。”
那个时候她怎么回答的呢?哦,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抽回手,闭上眼,泪水直直流下。
时至今日,陈千瑜说起这件事声音淡淡,神色也是淡淡。
她嘴角扯了扯,不像笑也不像哭:“我记得在凤阳的时候,你曾说过,觉得我会是个好母亲,可惜了,我这辈子也做不了母亲,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杜平哑然失色,怔怔地看着她:“你不恨吗?”
如若是她被至亲如此背叛,一定会搅得天翻地覆,绝不会乖乖继承陈家,更枉论全心全力为陈家考虑。
陈千瑜轻声:“郡主,你不会明白,我从一个懵懂孩童长到如今,都是我爹教的。他是最好的手艺师傅,可以把儿女捏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我哥被他赶到西域不敢吭半声,我有今日的学识手段,他亦功不可没。除了这件事,他对我是真的好,精心养育,别家儿子再不济也能继承家业,但我父亲排除众议扶我上位。没有他,我可能碌碌无为藏身后宅,有了他,才有今日站在人前的陈千瑜。如果让你选,你选哪一种人生?”
杜平无言相对。
她从未见过生父一面,十数年来,他生父亦未尽过父亲之责。
可相较千瑜,他父亲虽教她养她,却也骗她毁她。
呵,她宁可选那个不负责任的杜厉。
杜平突然很想问:“你爹死的时候,你哭了吗?”
话一出口,她才发觉已将心思说出来,说便说罢,她目光一转停在她身上。
陈千瑜目光静如止水:“哭了。”
杜平静静回视,她突然想到幼时被萧家忽视的自己,又想到在皇宫内被皇子皇女欺辱的自己,那个年幼的小女娃,虽从未见过生父一面,那时候也期待过父亲的模样,也曾一个人偷偷哭泣,不敢声张。
杜平轻轻“嗯”一声:“哭出来也好。”
陈千瑜难得见她如此温柔,微微一笑:“好了,这下子我在你面前已没有秘密。黄家一头对付我,另一头已去西域接我侄子,郡主,我是死是活可就靠你了。”
杜平也陷入沉默,她明面上不好忤逆母亲的意思,这么长时间都没收到江南来的消息,她知道母亲必定在暗中伸手阻截。但黄昌元都踩到她头上来了,默默忍下不是她的作风。她问:“你们之前怎么联络我的?”
陈千瑜回道:“我寄出两封信函,漕帮那边应该也寄了,但都石沉大海,我就知道坏了。”
杜平目光直直:“我母亲不欲我插手江南。”
陈千瑜扬眉,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郡主打算就此罢手?”她身体微微前倾,勾唇一笑,分明是不信的语气,“这么听话?”
杜平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伸出一根手指把她脑袋推远:“不用激我。”
书房的柜子里藏着一个黑匣子,她弯腰拿出来:“这是我从皇上那里讨来的嫁妆。”
陈千瑜凑上脑袋去看。
黑匣子打开,里面装着一支火药枪,样子和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
陈千瑜惊道:“皇上把这种危险玩意给你当嫁妆?”
杜平哼道:“这是我硬讨来的,这不是重点,我想说的是,陈家以前有没有做过军械生意?”
陈千瑜目光一闪:“现在不做了。”
杜平斜她一眼:“这可是最赚钱的生意之一。”
“我祖父那时候碰过,后来陈家发达了,祖父的意思是最好别碰这类生意,容易招致杀生之祸,等我父亲接手,仗也越来越少,索性放手。”
杜平低头把玩火枪,慢悠悠开口:“这么听话?”说完,嘴角也是一勾。
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她。
陈千瑜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擡手擦掉笑出来的眼泪:“郡主有何吩咐尽管直说,无论什么都不算难事。”
杜平:“陈家消息如此灵通,你应该知道北境边疆已开展,胜负难料。现如今各地天灾人祸不断,闽地的官场至今还未立起来,再往南走,南越部落繁多匪患猖獗,一年比一年厉害。千瑜,战事在短期内不会结束。”
陈千瑜接过火枪,仔细观摩:“这军械生意你打算和徐家做?还是和杜厉做?”
“这还用问?”杜平道,“杜厉算哪根葱?”
陈千瑜擡眸。
杜平不屑道:“十月怀胎生我的不是他,含辛茹苦养育我的也不是他,何况这人还带领匈族侵我土地,哪边凉快哪边去。”顿了顿,“皇上猜疑徐家,虽命他抵挡匈族,但粮草军械的补给一定给得不痛快,据我对徐则的了解,他一定会未雨绸缪,我们也正好大赚一笔。”
陈千瑜轻笑一声,提醒道:“郡主,军械这种东西,只要能做成生意就是暴利,陈家的做法呢,向来是让别的商家无路可走。只要我赚到钱,我就会想法子让这火枪越变越好用,然后可以卖出更多货,赚到更多钱,接着继续精益求精。到最后,市面上的火枪只剩下陈家一枝独秀。不过,皇权就是头顶上一把刀,我若这么做了,恐怕会给你和陈家带来祸患。”
杜平缓缓笑了,类似的言语她曾用来威胁黄昌元。
黄昌元被逼退了。
可惜,她其实不这么想。
杜平望着她:“我倒觉得,手上若无神兵利器,只能伸着脖子被别人砍。等拳头够硬了,别人才会认真听我讲话。”
陈千瑜一点就通,笑道:“奇货可居?”
杜平并不否认:“等把匈族打怕打服了,除军械外的买卖陈家都可和他们交易。以前你只有一条偷偷摸摸的商路跟他们做些小生意,待我们打进他们的草原,到时候,也可以打开更多的客人和生意。”
陈千瑜低低笑出声来,她真喜欢郡主这些强盗想法。现如今,陈家的生意已遍布南方,但是京城这一片又伸不出进手,全被世家权贵把持。想打开更多生意,往外走的确是个绝妙的点子。“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得先摆平黄昌元。”
杜平摇头笑,不当回事,反问:“这事儿很简单,你知道京城的布匹生意是谁家把持?”
陈千瑜事先做过功课:“黄家。”
杜平颔首:“不错,所以你现在要做的第一步,就像当初在江南干的一样,用最低的价格在京城出售布匹。公主府在最热闹的街市上有好几个铺面,都可以拿来用。”
陈千瑜倒吸一口气:“黄家会找上门吧?”
若陈家敢这么做,黄家会立刻提刀上门,封店抓人;但若有公主府在后支持,那黄家会稍稍客气一些,应该会登门拜访。
杜平笑眯眯:“我很好奇,黄昌元会憋多久才上门?我等着他。”
陈千瑜叹为观止,她自认为已算胆大,但她爹在世的时候她绝不敢擅自做主到这地步,想了想,好意提醒:“若被平阳公主知道呢?”
杜平得意地开口:“你挑的日子好,近一个月她都住在灵佛寺,没空管我。”
陈千瑜又问:“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若她回来后因此发怒呢?”
杜平不慌不忙:“时间虽不长,却已足够。”她笑得像个顽童,“等她回来,木已成舟,最多挨顿打骂。”
陈千瑜无语望青天,十多年来,真是辛苦平阳公主这个做母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