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是一片小竹林,郁郁葱葱,青翠欲滴。
黄昌元将小女儿举高高,声音温柔无比:“摘得到吗?要不要爹爹帮你?看,那片叶子比较大。”
囡囡刚到能把话说清楚的年纪,奶声奶气地拒绝:“不要,我自己来。”
她伸出小手够啊够,还差一点点距离,神气活现地命令:“爹爹,再高一点,还要高一点。”
黄昌元是个宠女如命,二话不说将手又伸直一些,看到女儿噘着小嘴巴摘下心仪的那片叶子,心里顿时融化成一片,一把将她抱回怀里:“囡囡太厉害了!囡囡是世上最聪明的小孩!”
囡囡得意地笑了:“比哥哥还聪明?”
黄昌元半点犹豫都没有,贴着她肥嘟嘟的小脸蛋:“当然比哥哥聪明,哥哥也就跟爹爹小时候差不多程度,哪比得上你厉害。”
囡囡得意的小眼神儿往门后溜过去,她已经看到哥哥的衣摆了,听到了吧?哼,谁让祖父昨日说她小姑娘家家不懂事的,还让她多向哥哥学习,也不看看是谁更聪明。
她嫌弃地推开爹爹的脸:“不要,胡子太刺了。”
黄昌元赶紧放开女儿,摸一把自己的脸,小祖宗这么嫌弃,要不再去拾掇一下?
此时,黄世贞从门后走出来,低声提醒:“父亲,差不多是时候出发了,今日是你拜访公主府的日子。”
黄昌元点点头:“你来陪妹妹玩。”
黄世贞皱眉:“今日还未读书。”
黄昌元毫不迟疑地开口:“先陪囡囡要紧。”
黄世贞沉默片刻,只得点头。
囡囡在旁不乐意,哥哥最凶了,而且也不会给她举高高:“不要不要,爹爹不要出门,继续陪我嘛。”
黄昌元面现迟疑之色。
黄世贞实在看不下去,冷冷扫一眼:“适可而止,不要持宠而娇。”
囡囡被他这么说,嘴巴一瘪,脸蛋儿一皱就要哭出来。
黄世贞淡淡扔下一句:“胆小鬼才会动不动就哭。”
囡囡立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来,可小肩膀还是一抖一抖的。
黄昌元心疼地不得了,正要安慰女儿几句,只见儿子严肃地说:“爹,时辰到了,莫要失礼于人。”他只得作罢,离去前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在家乖乖的,有事儿就找哥哥,爹爹会尽快回来。”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坐上马车,一路往公主府行进。
坐车里的时候,黄昌元闭目养神,顺便梳理这件趣事,呵,多少年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他已事先打听清楚,这段日子平阳并不在府内,这一切应该都是永安郡主的意思。他当然知道公主府是平阳做主,谈交易直接找平阳也会更划算,毕竟年轻人再怎么聪明,阅历不够,总会在分寸上欠缺一二。
从江南之事就能看出,永安郡主是个胆大包天之人,她岂止是分寸欠缺一二,而是根本不知分寸为何物。
不过,他还是选择单独会一会小姑娘,他能猜到平阳会给出什么条件,却完全预料不出永安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呵,他很好奇,也想摸一摸她的底。
公主府前,陈千瑜一身黑色胡服将身形拉得愈发高挑,她姿态潇洒地站在门前,走过路过的行人不由自主将目光投过去。她浑不在意,看到黄家标记的马车停下来,立刻笑着上前:“恭候大驾。”
黄昌元认出她来,笑道:“让陈姑娘久候,是我失了风度。”
陈千瑜引着他往里走,笑容可掬,说话语气亦十分客气:“兄长一家劳烦黄族长多番照顾,只我侄儿尚且年幼调皮,是否给您添了麻烦?”
这软刀子刺来,黄昌元忍俊不禁:“经年不见,陈姑娘思念亲人了?可需我送你们相聚?”
陈千瑜:“黄族长若愿意将他们护送回陈家,感激不尽。”
黄昌元哈哈大笑,突然停住脚步,眸底带着欣赏:“永安郡主不过舞象之年,尚在母亲的庇护之下,陈姑娘可考虑另投东家?永安郡主能给的,黄家也都能给。”
比起扶持一个傀儡小儿上位,他更喜欢和聪明人合作。他自认是个爱惜羽毛之人,以这种方式吞下陈家,对他日后的风评不美。
陈千瑜微微一笑:“多谢黄族长夸赞,不胜荣幸。”
还不等她继续说下去,只闻一道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调侃意味:“黄伯父这锄头挥得好,我再晚一步出来,墙角都被你撬走了。”
两人擡眸望去,只见永安郡主笑吟吟地站在堂屋前,侧身邀请:“请进。”
三人进屋关了门,杜平挥退下人,亲自给客人斟茶,做足了礼数。她打完招呼之后,转头去看陈千瑜,命道:“你先下去吧。”
陈千瑜一愣。
黄昌元擡手喝茶,对她们的眉眼官司不予置评,笑了笑。
陈千瑜应道:“是。”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手已经扶到门框了,只听身后又传来话语:“且慢。”
杜平面现犹豫,又看她一眼,叹道:“罢了,还是留下吧,没什么不能听的。”
陈千瑜低头垂眸,默默站在永安郡主身后。
黄昌元笑眯眯擡起头来,轻描淡写瞥来一眼:“永安如此聪颖,应该已猜到我今日来意。”
杜平亦开门见山,笑道:“当然,是我用手段逼着伯父登门拜访。”她拿起茶杯,一口饮尽,“以茶代酒,聊表歉意。”
她承认得半点不含糊,谅是黄昌元也是一怔,随即笑意愈深。
杜平继续道:“我若不使点手段,即便登门拜访也得不到重视,黄伯父会以为我玩小孩子过家家,希望伯父能谅解我的苦心,这一切只为让您能耐心听我说话。”
黄昌元轻笑:“我还以为是郡主的下马威。”
杜平眨一下眼,柔声道:“黄伯父若真这么想,我也不好否认。现在,我们可以开始好好谈了吗?”
黄昌元望着她,直入正题:“永安你压价卖布,这是两败俱伤之举。黄家家大业大,若真斗起来能扛住的时间肯定比你想象得更长。”
杜平直接承认:“不算两败俱伤,这价格还比成本高三成。”
黄昌元猛然擡头,目露震惊。他细细打量永安神色,想看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桌案上铺着一张白纸,旁边搁置的狼毫墨迹未干。杜平伸手拿起,吹了口气,递到他面前:“这是我刚画的,虽说画得丑一点,也可勉强看看。”
上面画着一个稀奇古怪的机子,很像坊间的纺织机,却又有些不一样。寥寥几笔,勾起观者无限窥探欲。
黄昌元手指颤了颤,他虽不知这机子如何运作,但已明了其中作用。他故作镇定:“就是它压低了成本?”那个“它”字无意识被加重了声调。
听闻此言,陈千瑜突然快步走来,一眼看清纸上画作,脸上俱是不敢置信,目眦欲裂:“郡主!你怎可将此示于人前?”她想伸手抢过这张纸,可对上黄昌元的目光,又缩回手来,心痛难当,“郡主,我信任你才把秘密告诉你,知道的人多了,就不是秘密了,你要公布之前应该先告知我一番。”
杜平淡淡道:“提前告诉你,你肯定不会同意。”
陈千瑜没回答,但脸上神色昭示着,永安郡主这话没说错。
黄昌元将纸放在桌上,目光徘徊于她们二人之间:“这件事,永安你可以做主?”
杜平:“当然。”
陈千瑜捏紧拳头站一旁。
黄昌元微微一笑:“这是大事,不用和你母亲商量?不怕被我占便宜?”他压根没想过是否要问一问陈家的意思。皇权至高无上,士农工商,商者最末。
杜平挑眉:“不用激我。”
黄昌元的指节轻轻叩击案上的纸:“我很中意这个,需要我做什么?”
“这东西不需要给到织造局那边,它们已经养的够肥了,几十年来毫无进步,也该给它们点压力。”杜平望着他的眼睛,“此物由陈家和黄家共营,别家布商亦可租用,租金由你们来定。”
这话听起来大公无私,黄昌元颇为意外:“这其中你有何好处?”
“陈家那边会分一成利给我,若黄伯父过意不去,也照样划一成利给我就好。另外,陈家和黄家再各拿出一成利来修路,从江南直通京城,这样以后除了水路还有陆路可选,前期投入大些,到了以后,成本可压更低。”杜平无所谓地笑笑,她垂眸停顿片刻,忽又开口,“而且,我想看看,压低后的布价,在这天下究竟有多少人可以承受。我在江南这两年,知道普通百姓过着何种生活。但那是江南,天下富庶之地,在它之外的广袤大地上,贫瘠的北方,荒芜的南越,他们有过着何种生活。我无缘亲去一趟,也没法得到这些消息,那么,就让我用其他方式去了解那些地方。”
黄昌元彻底怔住。是他想茬了,这位永安郡主,与其母平阳公主并不肖似。能打动平阳公主的条件,未必能打动眼前这位少女。
他闭了闭眼,掩住失态:“我年少时走过不少地方,却不敢说走遍天下,但是,我看到的也许比你多一些。”顿了顿,他刺探道,“永安,知道以后又能如何?”
杜平掷地有声:“钱庄里能看出商贾富人的家财,户部知道各类官员的俸禄,也能丈量出土地,管控住户籍。他们关心的是每年每地能收多少税钱上来,他们知道哪块地富哪块地穷,哪里粮食多哪里粮食少,可他们问过每块土地的百姓吗?”
黄昌元以笑掩饰,满是玩笑的口吻:“看不出你竟是心忧天下?”
杜平看过水患后的民不聊生,也见过战争中的人命草贱。她问:“这天下,有皇亲国戚,有官僚士人,有商贾巨富,亦有乡绅地主,可除此之外呢?在你眼里,除此之外的不算百姓,只是牲畜?”
黄昌元狼狈地移开目光。
“他们只需要一辈子劳耕苦做?为京城的荣华富贵榨干每一滴汗水?”
黄昌元斥道:“这话就过了,凡事凡位都有能者居之,百姓中有才能者亦可参加科考,出仕当官在,做天子门生,光耀门楣。”
杜平笑笑:“这话也就能骗骗不谙世事的傻书生,跟我说就没意思了。黄伯父,先不说念书有多费钱,就说说这皇城里的人家吧。京城的官场格局已经多久没变了?数来数去都是这几户人家,我都快看腻了。个个都盘根错节,占住的位置打死不放,□□皇帝好不容易分好的利益又被他们重新洗牌,每条通道都严加把守,这让别人怎么玩?”
黄昌元静静看着她,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一件事,当年孙太傅为何赶她出门。
原来如此。
他低低笑了,突然有兴致指导几句:“永安,聪明人的做法应该是顺势而为,凭一己之力无法扭转乾坤。”
杜平也笑了:“黄伯父说得是,也不知怎的把话扯远了,来,来,继续讲我们的布匹生意。对了,生意若是谈成,别忘了把千瑜的哥嫂侄子都送回去,免得千瑜牵挂。”
黄昌元嘴角勾起,目光深深:“可。”
数天后,等平阳公主回到府中,所有的事情都已尘埃落定。与黄家的买卖已敲定,连父皇也知道这事了。
纺织机是由黄家进献给皇上,父皇正好借此之名晋贵妃为皇后,不日举办大典,太子一家皆大欢喜。同时不忘嘉奖陈家“皇商”之名,以后可直达天听,专供采买御用物品。
杜平站在下方,简单清晰地把事情都介绍一遍。
平阳公主捏了捏眉:“跪下。”
杜平毫不意外听到这两个字,她一条膝盖都已经弯下去了,想了想,又站起身,抽出腰间长鞭递给母亲:“要不也别跪了,您直接打我一顿出出气?憋坏了多不好。”
她说得诚心诚意,发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