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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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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阳公主其实没想明白,为何养个孩子会养得如此脱控?

    是,孩子大了,主意也大了。可别家孩子主意再怎么大也不至于做到这地步。

    她肃然道:“为何不与我商议后再做决定?平儿,这不是小事。”

    杜平眨眨眼,她当然知道这是大事,要不然也不会挑母亲离开的时候赶紧办了:“您眼里的大局恐怕与我不一样,若让您来跟黄昌元谈条件,恐怕会把我卖了。”她笑着提醒,“当年我和李承业的婚事,还记得吗?”

    平阳公主眉头一皱:“你在跟我记仇?”

    杜平摇头否认:“不算,我没生你的气,当时有些生气,但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可是,我也有记性啊,你上次能为大局牺牲我的感情,这回也有可能为大局牺牲我的私房钱。”

    平阳公主冷笑:“你以为你谈下的条件很占便宜?”

    “不算,但至少达到我的目的了。”

    平阳公主目光深深:“你背着我找黄昌元,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陈家?”

    杜平坦然道:“千瑜我是朋友。”

    平阳公主懒得打她,反正这孩子打了也不会听话。她目光投向门外,使个眼色。

    守在外头的侍卫寒山立刻会意,跨步离开向不远处走去。不多时,他拎着一个裹成粽子的女人进入屋中,不客气地扔在地上,然后退至一旁。

    陈千瑜已经是第二次被这个男人绑成粽子了。

    人生唯二的两次丢脸。

    很好,她记住了。

    杜平看到陈千瑜被提进来顿时一呆,然后大声对母亲抗议:“你怎么可以这样?”

    数日前,她已经让千瑜回凤阳去,就是担心母亲秋后算账。哪知道母亲竟还派人半路去截人,非得抓回来算一次账!

    平阳公主站起身,缓缓踱步到她面前,语气虽然温和,可姿态却居高临下:“凤阳陈家?我曾经见过你父亲一面,是个聪明人,怎到了你这里,偏把步子迈得这样急?不怕自取灭亡?”

    陈千瑜脸色看着风尘仆仆,身上绑得又严实,着实狼狈。

    杜平快步走到她身旁,将她扶起,瞪住母亲看,语气硬邦邦满是棱角:“先松绑。”

    平阳公主淡淡回她一眼,不言不语。

    杜平就当这是默许了,手指飞快解开绳索,看着朋友手上脸上还有残痕,担忧道:“要不先擦个脸?”

    陈千瑜摇头,声音压得很低:“谢谢。”说完,她扶着膝盖肚子站起来,嘴角又挂起不羁笑意,满面尘土也遮不住她黑亮双眸,弯腰行礼,“久仰平阳公主大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可惜不及修饰仪表,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她神色落落大方,礼仪也挑不出错,看不出有半点憎恨怨怼。

    平阳公主不由高看她一眼,伸手指着椅子:“坐。”

    陈千瑜不推不拒:“谢殿下赐座。”

    看到她坐下,杜平也随便挑个位置坐下,就在她对面。从位置上来看,仿佛是她们两位与平阳公主对峙,立场分明。

    平阳公主看着亲闺女胳膊肘往外拐,硬生生忍下怒意,淡淡道:“陈家想要什么?江南首富满足不了你们?”

    陈千瑜道:“我不希望陈家工坊偷偷摸摸做事,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为此,我愿意付出半壁家财的代价。”

    平阳公主不为所动:“陈家如今得了皇商头衔,这半壁家财很快就能赚回来。”话锋一转,“倒是没有平儿出头牵线,哪怕你献出陈氏全副身家也没用。”

    陈千瑜对此毫不否认,点头道:“若无郡主,陈家全族性命都堪忧。”

    平阳公主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明白人。她不似女儿那样不谋私利,这场局中获利最多的是黄家和陈家,公主府总不好落个默默无名,虽说现在这陈千瑜和平儿私交甚笃,可退一万步说,也许有一天,陈家被黄昌元笼络了去,那她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陈千瑜眼明心亮,短短两句就听清平阳公主话外之音。她脑筋转飞快,起身拱手道:“不过,殿下还漏了一件事,这回的纺织生意中,最重要的既非名声也非钱财,而且日后即将扩建的无数工坊和大量招募的长工短工。”

    杜平猛然擡头,立即和她想到同一点上去。

    平阳公主聪颖如斯,自然也听出些什么,可她不动声色,依旧稳稳坐着:“哦?”

    陈千瑜继续道:“如今世间的士农工商,经指做官的,从农的,百工,经商。陈家那些工坊里之前招募的皆是卖身陈家的奴仆。可经此以后,这个工字意思就多了,陈家的奴仆不够用,黄家的也不够用,我也不打算继续买人,而是以招人为主,就像漕帮那样。现在不过是纺织工坊,再过一些年,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工坊,如此一来,做工的人数必将大大增加,另成一股势力。”

    她说得一气呵成,最后擡头直视:“殿下可遣人再立一个工会,由您掌控,这才是最大的好处。”

    平阳公主露出温和笑容,眼前这人比她想象中更敏锐,是个好苗子,值得栽培:“好。”她目光扫向女儿,“这事就交给你跟平儿,每月都向我禀明细处。”

    陈千瑜松一口气:“是。”这下她总算能安然回到凤阳,跨出门槛时,看到绑她来的男人挺拔地守在门外,顿时嘴一勾,似笑非笑:“你叫寒山?”

    呵,虎落平阳被犬欺,不过现在好了,她不单单是陈家家主,也是平阳公主的座上宾,正好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寒山整个身躯一动不动,连目光都未变。

    陈千瑜压低声音:“我记着你了,不急,反正时间长着。”说完,大步离开。

    屋里头,只剩下平阳公主母女。

    虽然母亲之前都神色如常,但当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杜平知道母亲现在肯定满腔怒火憋着,更糟的是,这腔怒意全由她而起。

    杜平直挺挺坐着。

    等了一会儿,平阳公主慢悠悠开口:“你婚期已近,这段日子就别乱跑了,好好在府里待着。”

    四个字的意思,闭门思过。

    杜平擡头欲辩解。

    平阳公主淡淡一个眼神压来。

    杜平无奈:“是。”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到了出嫁那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杜平大清早就被郑嬷嬷叫起来,从头到尾拾掇一番,她感觉自己像个木头人一样被人摆弄。这样的大日子里,她竟一点也不感到紧张,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期待。

    淡金色倾洒在窗沿上,镀上一层光芒,枝头上有喜鹊低唱。

    她望着外面,怔怔出神。

    郑嬷嬷看她穿上大红嫁衣,精致妆容下的眉目明艳动人,灼灼如火。

    她一手带大的郡主,看着她从娇憨机灵的小女娃长成翩翩少女,如今又看着她出嫁,顿时眼泪簌簌而下,吸着鼻子:“漂亮,太漂亮了,真是便宜冯瑛之那小子了。”

    杜平回眸,笑着替她擦眼泪:“我的好嬷嬷,你就别哭了,看得我心疼。我又不是嫁去多远的地方,以后还在待在京城,随时都能回来看你。”

    “去去去,尽乱说话,哪有整天回娘家的新妇?也不怕丢人。”郑嬷嬷哭着又被她逗笑。

    杜平得意得笑:“别人是不行,可我是永安郡主啊,冯家谁敢拦我?”

    郑嬷嬷劝道:“做媳妇和在家做姑娘是不一样的,你别欺负你夫君,男子都是要面子的,到时候闹得夫妻不和。”

    杜平不欲她担心,笑道,“我知道,会收着点的。”

    郑嬷嬷看着她的脸,又开始不舍地掉眼泪:“是嬷嬷不好,大好的日子尽用来哭了,分明是大姑娘的好日子……连太子都来祝贺了,多有面子,可我就是忍不住眼泪,呜呜,嬷嬷太没用了……”

    杜平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忽然一个纤细的人影显在地面,挡住门外阳光。

    来人的脚步很轻,站在门口许久未动。

    杜平站起身子,回头望去,明显一愣,她嗓子堵住半晌才发出声音:“你来了……”她没想到她会来贺喜,不,想到了,却没想到她会特地来看一眼,以为她放下贺礼很快就会走。

    来人是萧意妍。

    她神色淡淡:“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不来说不过去。”顿了顿,“恭喜。”

    杜平一瞬不瞬望着她,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好久没见过阿妍了,她长高了,也长大了,那双眼睛看上去更加疏离了。

    她的妹妹,真好看。

    她想说话,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不由自嘲一笑。

    萧意妍也不说话,静静看她半晌,收回目光:“既然没……”

    “来,来,来,快坐下。”冯嬷嬷赶紧打破这片窒息的沉闷,拉着萧意妍坐下,“萧七姑娘贵客临门,当然得坐一会儿。你和大姑娘是姐妹,打不断的血脉关系,这种日子就该多陪陪她,省得胡思乱想。你别看你姐姐一副镇定模样,其实心里紧张着呢,你开导开导她。”说完话,她马上喝退其他侍女,自己也跟着出去了,不忘把门关上。

    这两姐妹的关系她心里也清楚,那隔阂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若还有旁人在这里,她们更说不上话。难得萧意妍肯来贺喜,若能因此解开姐妹间的结,那就太好了。

    郑嬷嬷长长一叹,回头望着紧闭的门扉,大姑娘虽从不说,但她知道,大姑娘盼了多少年,就想和妹妹好好说话。

    她心酸地抹一把眼泪,这都是谁造的孽啊,不是她说殿下,都是这个当母亲的没做好!

    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

    杜平终于开口,轻声道了句:“谢谢。”

    萧意妍道:“不客气。”

    一个比一个见外。

    杜平咬唇,总算憋出个问题:“你去见过母亲了吗?”说完,她擡头去看,只见阿妍微微蹙眉,顿时心下一凉,觉得问错话了。

    萧意妍摇头:“还没。”她慢慢舒展眉头,“从你这里出去再去见她,呵,她也未必想见我。”

    杜平找不出话为母亲辩解,绞尽脑汁,只能来一句:“她那个人,很多话都藏在心里不说,你问了她都未必会说,你不问她就更不会说。”她擡眸,目露真诚,“阿妍,如果心里委屈,就更应该告诉她,她生下你就不该不管你。”

    萧意妍浑身一震,没想过能听到这句话:“谢谢。”她似乎笑了一下,但收得很快,再一眼望去,脸上只余沉静,“郑嬷嬷叫你大姑娘,却称我为萧七姑娘。”

    她的语气平铺直述,没有谴责,亦无愤慨。

    她只是在述说一件事实。

    杜平面现焦急,正欲解释一二。

    萧意妍阻道:“先听我说完。她也没错,虽然我们一母同胞,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你才是平阳公主的女儿,我只是萧家的女儿,顶多不过身上流着她的血罢了。小时候看不清真相,针对你嫉妒你,在这里说一声对不起,放心,我以后不会了。”

    杜平简直有口难言,她真想拍自己两巴掌,平日里不是很能说么,这舌灿莲花的口才怎么一下子不见了呢?

    萧意妍站起身:“我有错,你也有,我父亲都已经跟她和离这么多年了,你也别使小性子针对他了,萧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听闻此言,杜平缓缓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很多事,她并不想告诉阿妍。

    萧意妍望着她:“姐姐,祝你们青阳启瑞桃李同心,我先走了。”

    杜平轻声:“好,不送。”

    萧意妍跨出门槛,一眼望见郑嬷嬷在不远处守着,便遥遥颔首致意。前头是侍女带路领她去公主那边。她平视前方,步履盈盈,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来此之前,她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理智,不能给萧家丢脸,但袖中的手指还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侍女将她带到湖榭中的楼阁,低声道:“殿下还有事在忙,请在此稍等片刻。”

    萧意妍颔首,微擡下巴。

    等侍女都退至身后,她面上的表情才稍放松一些,用余光打量四周环境。她对这里很陌生,从小到大,她每年来公主府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都是送礼后很快离开,根本没空逛一逛。甚至有那么几年,她心里对母亲对姐姐充满憎恨,即便是中秋春节这种大日子,也装病不来拜访。

    正回忆间,只闻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好意思,久等了。”

    萧意妍飞快回过头,看见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款款走来,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笑,客气地问:“找我什么事?”

    萧意妍起身行礼:“母亲。”

    平阳公主摆摆手:“坐着吧,今日事情多,我也忙,长话短说就好。”

    她的语气温和又客气,可萧意妍感觉心中冰封多年的怒气又开始破壳,她望过去,平淡地开口:“女儿想见母亲,一定要有事才能来?”

    话里面憋着一股劲。

    平阳公主听出来了,轻笑:“生气了?你是我女儿,想来随时可以来。”她看到这孩子还是绷着脸,又加上一句,“是你自己以前不喜欢来。”

    萧意妍盯住她:“我为什么不喜欢来你不知道吗?”

    平阳公主微感诧异,这个女儿是被萧家按照大家闺秀养大的,竟也会这么说话?“你在质问我?质问自己的母亲?”

    萧意妍脑子一下冷静下来,她这次来本只想客套地寒暄几句,让外人挑不出错就好,可听到这个女人说出这些话,她的嘴巴就不受脑袋控制。

    这个女人,这个生她却不养她的女人,是她的母亲。

    萧意妍望进她的眼睛:“我真是你亲生的?”

    平阳公主淡淡道:“阿妍,别问这么傻的问题。”

    萧意妍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杜平和我哪里不一样?”

    平阳公主笑了:“很明显,父亲不一样。”

    萧意妍藏在袖子里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眼睛已经红了,却依旧在努力控制泪水,不能哭,不许哭,绝对不要在这个女人面前哭出来。

    “你生了我,却没管过我,”她盯住这个女人,很用力地盯,红着眼眶,“你愧为人母,我看不起你。”

    平阳公主沉默许久:“你是萧家嫡女,萧家会教养你,没有我也无碍。”

    “是否无碍这个决定,你没有资格回答。”萧意妍道,“只有我才能回答。”

    平阳公主看她一眼,避开视线,开口道:“你姐姐是因为父亲不在,所以我能一直带着她,你不同,萧家不会让我带你离开。”

    萧意妍告诉自己,不要相信她,她肯定在说谎,她是最受帝宠的平阳公主,只要皇上站她这边,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虽如此,她仍抱着一丝希冀,泪盈于睫:“十多年了,我一直想问你一句为什么,所以,这个就是原因对不对?你想的,只是你做不到?”

    如果她回答“是”,她愿意相信。

    平阳公主这一次沉默更久,久到萧意妍以为拿不到答案了,却看到她很慢很慢地摇头:“不,不是这个理由。”

    平阳公主说:“阿妍,你的出生并不在我期待之中,最开始,我是想打胎的。”

    萧意妍不敢置信地望过去,她连牙齿都在颤抖,她盯住这个女人。

    平阳公主亦回视,没有躲闪。

    萧意妍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她颤抖地低下头去,一滴泪水跌落地面。

    她擡手一抹,告诉自己,别哭。

    绝对不能哭。

    不能再在这女人面前丢脸。

    平阳公主心下触动,按住她的肩膀:“你长大了,应该知道真相。”

    萧意妍一把挥开她的手:“别碰我。”她擡起头,眼眶全是红的,眸中水光颤动,她抹一把并未淌出泪水的眼角,像在掩饰什么,飞快转身离开,不再留恋。

    不远处,她看见姐姐穿着大红嫁衣站在树下,神色悲伤,眸底泛红。

    她都看到了,应该也听到了。

    萧意妍与她擦肩而过:“告辞。”

    她不需要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