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郡主出嫁这日,当朝太子亲自候在门外背她上花轿。
围观者众,皆咋舌不已。太子这么多外甥女,也只有永安郡主有此殊荣,当今天子宠爱她,连下一任天子也如此宠爱,冯家真是捡大便宜了。
临上轿前,杜平站在屋檐下,定定望着母亲,目光中仿佛藏有千言万语,终归化为一声笑:“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阳光倾洒在热烈如火的红色嫁衣上,镶嵌的金丝波光粼粼,明媚刺眼。
长长的裙摆逶迤于地面。
看着她从牙牙学语的婴孩,长成如今亭亭玉立。
蓦然回首,这么多年过去了。
平阳公主对上她的目光,她没说分离在即心中不舍,也没提嫁人之后要贤良淑德。她擡手轻轻覆在女儿脸上:“你父亲率匈族大军攻城之事,你没再追问我。”
杜平微微一笑:“他欲如何,是他的事。我只是你女儿。”
平阳公主也笑了:“刚才阿妍的事情,你也没问我。”拇指划过女儿眼尾,轻轻地,不欲弄花她的妆容,“你哭过了。”
杜平的眼尾有些红,看不出是妆容所致还是哭红眼,但她笑了笑:“嗯。”
平阳公主轻声开口:“平儿,十多年来,我陪你长大,却也是你陪我走过漫长时日,日复一日中,是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彼此取暖。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母亲,身上背负着太多自己的私欲,你不安过,亦怨过我,我很抱歉。但你要相信,即便你觉得我心性凉薄,即便我们意见不一,你一直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无人能及。”
“胡说。”杜平握住她的手腕,深深望着她,然后轻轻一抱,在她耳畔低语,“于我而言,你是最好的母亲。”
平阳公主一怔。
杜平笑笑,放开手,转身向太子走去:“我走了,会常回来看你。”
平阳公主目送女儿背影,看着她跳上太子后背,看着她圈住太子脖颈,看着她越来越远,突然,滑下一滴泪,她愣了愣,摸一把脸,不敢相信真的哭了,顿时自嘲一笑,转身向屋内走去。
她的女儿,出嫁了。
杜平始终沉默,她兴致不高,静静趴在太子背上。
一步一台阶,太子以为她这态度是还记恨那晚东宫发生之事。他这次纡尊降贵来背人,也是一种道歉。他压低嗓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已经处置越侧妃了,会挑个时间让她病毙。”
杜平反应过来,轻轻“嗯”一声。
“平儿,你是个好孩子。”此时此刻,太子想起过往种种,觉得这丫头虽然脾气差一些,但为人不算坏,帮承业做许多事也不居功。如今他母亲已登上后位,他太子之位愈发稳固,看什么都觉得心胸更加开阔。“成婚之后好好过日子,别再窜上跳下的,最后闹得跟你母亲一样结局就不好看了。”
十里红妆,如意郎君,永安郡主顶着满京城的艳羡嫁入冯家。
从公主府到冯家,数条街道的百姓都出来围观,万人空巷,人头攒动。红色的炮竹响彻京城上空,铜锣喧天,送亲的队伍一直在途中泼洒饴糖,引得无数人尾随捡拾。
杜平实在提不起精神,幸而红盖头挡着脸,她只需按部就班完成每一样动作,进门,拜堂,最后被牵入洞房。
她的眼前只有一片红。
耳朵旁是一些陌生的声音,她们说话时压低了声音,似乎在谈论这桩婚事。这些听着都像是冯家内眷,她大都不认识,便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乖巧得不像声名狼藉的永安郡主。
过了一会儿,屋里似乎热闹起来。
杜平感觉到有人从门外进来,随即就响起妇人的调笑:“哟,咱们瑛哥儿进来了。”又有人说:“哈哈,脸还红着,做新郎了还不好意思。”
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然后停在她面前。
杜平心跳得有些快。
“永安。”冯瑛之唤道,“我掀盖头了。”
他说话之前已把杆秤拿在手上,话说完,便擡手挑开。
杜平眼前一下子变亮了,入眼看到的便是身着绯红喜服的冯瑛之。他目光含笑,这一身红更衬得他肤色白皙,黑眸如玉,仿若夜空中璀璨星光。
杜平不知怎的,脸上有点烫,笑了笑。
周围起哄的声音顿时更大了。
冯瑛之也笑了:“我很快就回来。”然后转身推着其他女眷出门,语气讨好,“姑姑婶婶们,我们就一起出去吧,你们一早上的也累了,开席前好好休息一下。永安她怕生,明天我带着她一起来见礼。”一边说一边手脚很快将她们半推半就带出去。
杜平噗嗤一笑,怕生?亏他想得出来。
冯瑛之听到这声笑,回头看她一眼,无声地做口型,向她传话。
杜平看出来了,他说:“我不会喝醉的。”
杜平摆手,也以口型无声地回道:“去吧。”
她趁着这段时间要了点东西果腹,之后就是无聊等待。冯瑛之重诺,果真没让她等太久,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他也回到房中。
他白皙面颊染着酡红,眼睛比之前还要亮,精神很好。他斜倚在门上却不靠近,嘴角噙着笑意,就这么看着她。
杜平朝他招招手。
冯瑛之轻笑一声,便慢慢走过来:“干什么?”
杜平擡头问:“喝多了?”
“比平时多。”冯瑛之并不否认,“还没醉。”
杜平突然站起身来,揪住他的衣襟,一下子贴近面孔,闻到了他呼吸中的酒气,有点熏,却不难闻。
冯瑛之立即后退一步,脑袋也跟着后仰,有些窘迫:“干什么?”
杜平紧紧拽住衣襟,不让他再动:“你不是说你喝酒了会长疹子么?这次能让我看了?”
冯瑛之一愣,马上就笑了:“永安,你这个人啊……怎么还记得这事?”他温和地将她的手拉下来,“别闹了。”
本也没指望她乖乖听话,结果竟然真的松手了。
杜平干脆地坐回床沿,打个哈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待会儿总要脱衣服睡觉。”
冯瑛之笑了笑,对上她的目光,似在观察:“你不太高兴?”
“对啊,你都不给我看疹子,两次都不给我看,当然不高兴。”杜平答得很快。
快得像是努力掩饰什么。
冯瑛之完全不受她蒙蔽,继续盯着她的眼睛:“掀你盖头的时候你就不高兴。”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顿了顿,犹豫道,“突然不想嫁了?”
杜平沉默,不欲他误会:“不是。”
冯瑛之弯下腰来,柔声问:“那是为什么?”
杜平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一点也不想聊阿妍的事情。她微微一笑,掩住心中压抑情绪,不答反问:“上回在山上问你的事,想好答案了?”
冯瑛之毕竟酒喝多了,虽未醉,但脑子转得比平日里慢些,愣了愣,方想起山上那生不生孩子的问题,顿时脸更红一些,他神色狼狈,不过并未逃避眼神:“永安,你转移话题的技巧太拙劣,不想说就不说,何必捉弄我?”
窗外一阵风吹来,拂得烛火摇摇晃晃,火光映在他面颊上跳跃。
冯瑛之见她缩了缩肩膀,一言不发,转身便去关窗。
“要我帮你更衣吗?”杜平的声音悠悠响起。
冯瑛之脚步一顿,并未转过身来,哑声道:“不用。”
杜平又是一声轻笑。
冯瑛之被这声笑搞得内火燥热,脑子都昏沉沉的,他猛地转回身来,眸中已带些愠怒:“永安,你不用……”
这一转身,他又惊得倒退一步,被逼到桌案边。
杜平擡手拔下发簪,乌黑长发霎那间倾泻在肩膀上,犹如一匹上好的墨色绸缎,衬着她精致面庞,美得不似凡人。
她眸光流转,朝他看来。
若非群山玉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冯瑛之嘴角泛起一抹苦笑,他好像高估自己了。他以为自己把永安当成好友,可孤男寡女,洞房花烛,看着她解衣卸发,他身体里似乎有一簇火苗在燃烧,蠢蠢欲动。
他摸摸鼻子,眼神规矩得只盯着地面。
不多时,杜平就脱得只剩一件白色里衣,赤着双足坐在床上,似笑非笑:“我先睡了?”
冯瑛之低低应道:“嗯。”
杜平粉嫩的玉足抵在绯红床褥上,缓缓舒展身体伸个懒腰,打哈欠问:“不一起睡?”
冯瑛之身体微微一动,擡头望来的眸色深沉如渊,跟往常不太相似。新婚喜床上自然只有一床被子,上面还绣着两只鸳鸯,交颈相缠。大婚之夜,他不可能一个人去书房睡,否则就是结仇而不是结亲。
冯瑛之目光又盯在喜被上的鸳鸯,许久,点头:“好。”
说完,他闷不吭声地脱衣服,动作很快,一会儿身上也只剩下里衣。他吹熄油灯,在她身旁躺下,保持着仰面朝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杜平这边也没有传来动静。
冯瑛之这辈子从没睡得这么僵硬过,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他望着床顶上的红色帷幔,想让自己忘记身边还躺着个人,可惜不管怎么分散注意力,他所有的感知都聚集在身旁的温香软玉,浑身都有些燥热。
冯瑛之自嘲一笑,嘴唇蠕动默念“静心咒”。
杜平也没睡着,身边突然多个人,她也有些不自在。余光瞥到他嘴巴在动,便整个人都挤过去,呼吸扑打在他耳旁:“你在说什么?”
冯瑛之感觉从耳朵蔓延到面颊,整张脸都快烧起来了。
他微微侧首,哑声提醒:“别靠这么近。”
杜平辩解:“这张床拢共就这么大,再往边上去被子就盖不到了。”
冯瑛之沉默,黑眸沉沉深不见底。
杜平有点心虚,感觉被他看透了,想了想,继续得寸进尺。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她一条腿架到枕边人小腹上,两只手臂也扒拉着抱住他脖子,轻声问:“明日早上醒来,嬷嬷没在床上看到元帕,到时候怎么解释?”
触碰到他身体时才发现,摸上去比她热多了,跟他的眼神一样带着温度。
他一瞬不瞬望过来。
杜平下意识地手缩了缩,又觉得丢人,然后再放原位。
冯瑛之没有阻止。
屋子里骤然陷入诡异的沉默,她听到他的呼吸重了些,眼底仿佛簇着火,跟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瑛哥儿不太一样。
有点吓人。
“我不知今日是谁惹到你,你心情不悦,所以想放纵自己?”冯瑛之声音沙哑得不自然。
杜平一愣,立刻否认:“不是,我担心元帕上没有落红,冯府里有人嚼舌头。”
冯瑛之笑了笑:“你会怕?”
杜平竟是点头承认:“怕别人看你头顶发绿。”
冯瑛之又笑了下,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它从自己脖子上拿下去,动作很慢,却很坚定:“元帕的事不用担心,我会解决。”顿了顿,继续说,“上回你在山上问我的事,我告诉你答案。这不应该由我决定,而是该遵从你自己内心的选择。如果你不爱我,就不应该跟我做这样的事,对你不公平。永安,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他分明说得很温和,神色也不严厉,可杜平却觉得整个气焰都被压下去了。
她喏喏开口:“不是的……我……”她又想不出理由,便垂下眼眸沉默。她从未将婚姻当儿戏,瑛哥儿若愿意,他们便做一对真夫妻,若不愿意,他们便做一对假夫妻,她都能接受。
不是嫁给他,母亲也会替她选择别的人,成亲生子,人之大伦。
但是可以嫁给他,至少比嫁给其他人更让她高兴。
没什么可后悔的。
冯瑛之见她这副沮丧模样,又叹口气。他还捏着她的手腕,稍稍向前一靠,将额头抵上她的手背,她的手很凉,或者该说,是他的额头太烫。
冯瑛之苦笑:“而且,最要紧的是,别这么考验我。”
杜平一怔,脑子里还装满真夫妻假夫妻的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考验”二字为何解。
冯瑛之松开她的手:“我又不是圣人,会把持不住。”
杜平看着他,睁大眼,有点怀疑:“真的?”
她还担心他一直拿她当朋友看,躺一张床上就像身边躺根木头,这才下了决心刻意撩拨。她脱了衣服在他面前晃,手脚并用挨上去,然而半点用都没有,这家伙还是一动不动。
片刻之前,她还摸摸自己的脸,难道瑛哥儿不喜欢她这样的相貌?
万般沮丧之下,杜平方才已打算放弃,算了,算了,总不好她一个女的霸王硬上弓,这事强求不来。
结果竟听到这话,第一反应自是不信。
冯瑛之自诩对她了解颇深,可眼下竟猜不透她心里是怎么看他的。
他又不是柳下惠,怎可能无动于衷。
冯瑛之认真回道:“真的。”
杜平眨眨眼,手又伸过去了:“那要不要……”
“不要。”冯瑛之又把她手推回去,半坐起身,把那两只不老实的手塞回身体两侧,又替她将被褥两侧压平,“睡觉,听话。”
夜已深,漆黑之中唯有两双眼眸彼此凝视。
冯瑛之半边身子悬在她身体上方,靠的并不近,可每一声呼吸都听得清楚。
他眼眸深邃,擡手,复上她的眼睑:“闭上眼睛,马上睡觉。”
杜平轻笑一声,果真顺着他的手闭上眼:“瑛哥儿,你呼吸很急。”
冯瑛之僵住,见她乖乖地睡了,也不多说,深深呼吸一口气,躺下去转身睡觉。
大婚之日从早忙到晚,本就身心俱疲,杜平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该起了。”她不理,用被子蒙住脑袋,正想翻个身继续睡,突然意识到眼下情况。
杜平猛地坐起身来,外头天才蒙蒙亮,瑛哥儿坐在床沿,颇有兴致地望着她:“醒了?”
杜平呆呆坐一会儿,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我们昨日成亲了。”
冯瑛之被逗笑,他指了指身侧的桌案,上面的盘子里摆着一块帕子,上面沾着暗红血渍,周围还有些黏腻难言的色泽,栩栩如真。
杜平又呆住了,颤着手指过去:“这个……”
冯瑛之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笑道:“我说过,元帕的事不用担心,好了,该起了。”说罢,他颇具君子之风地背过身去,“要唤侍女进来吗?”
杜平摇头拒绝:“不用,我在家中都是自己来。”
她利落地穿好衣裳,坐在镜前梳好发髻,站定之后忍不住又朝那块帕子望去,“啧,你真是心细如发,为新婚妻子准备这个,你恐怕是天底下独一个。”
这语气听起来,半是嘲讽半是夸奖,褒贬难辨。
冯瑛之大方一笑权当赞赏听了:“多谢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