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府在京城的人口很简单,长子外放在偏僻地方做县令,媳妇儿子也跟着一起去了,府中如今只有次子和么子两家,至于族里的亲戚都住在老宅,远在数千里外的家乡。
当年,除了冯阁老一家,老家那头也有些亲戚来京城寄住,可自从出了冯禾婉的事,首辅大人大手一挥,将所有人都赶回去安分蹲着,京城里的冯府就彻底冷清下来了。
冯瑛之的父亲是冯首辅的小儿子,任国子监主簿,娶妻许氏,共育有二子。
照冯首辅对么子的评价来说,此子内敛木讷,不擅交际,官职必止步五品之下。
冯临山贯来对父亲崇敬至极,也颇有自知之明,是以从来没想过小儿子竟能将永安郡主娶回家。他心中忐忑,这位郡主的名声在京城可不算好,担心待会儿见面时起了冲突。
许氏看夫君如此神色,便将手覆于他手背,温婉一笑:“三人成虎,要相信瑛哥儿的眼光。”
冯临山苦笑,他也想相信,可这位永安郡主的名声绝不是以讹传讹。
正忧虑间,只见一对新人向这边款款走来。
杜平一身新妇打扮,俊眉修眼,顾盼神飞。她跟在冯瑛之身后,看上去竟有几分乖巧。跨进门槛,她便跟着冯瑛之一起行礼。
冯首辅面无表情“嗯”一声,算是回应。
冯瑛之在旁低声提醒,杜平便一个一个奉茶过去,府里拢共这么几口人,一会儿功夫就结束了。除冯阁老之外,杜平就数对许氏印象最深,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温柔软性子的婆婆。
这位好婆婆握住她的手,除刚给的改口礼外,直接从腕间褪下一只玉镯,戴到她手上:“好孩子,瞧着就是个乖巧的,我就知道外头的话不可信,谣言可生生毁掉一个人,你如今还能保持本心,实属难得。”
许氏以前只远远见过她,并不熟悉,如今一看,人长得好不说,对长辈也恭敬,夫君担心的事根本没发生,“我就盼着你和瑛哥儿好好过日子,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杜平面孔微红,推辞不得。
冯瑛之忍不住轻笑一声。
杜平动了动,忍住,头压得更低。
许氏暗暗瞪儿子一眼,拍拍媳妇的手,越看越喜欢:“瑛哥儿别的好处没有,眼光却是不错,让他带着你四处逛逛,别闷坏了。”
杜平闻言,更觉得这婆婆极好相处,笑道:“谢谢母亲。”
说罢,两人便偕同退下。
一出了门,冯瑛之再忍不住,低头笑出声来,笑得厉害了,身子都在微颤。
杜平眯眼,欲在他后腰上拧一把。
冯瑛之脑侧似乎长了眼睛,恰到好处退两步,避开毒手。他唇角的笑意止不住:“永安,原来你还有这一面?看不出来你很擅长装乖么?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小看了你,我还以为你今日又会和祖父起争执,连怎么打圆场都想好了,哈哈,真是人不可貌相。”
杜平阴恻恻出声:“母亲还想要个大胖孙子呢,怎么生?”
冯瑛之笑声戛然而止,摸摸鼻子,回头笑道:“想去哪儿玩?我陪你。”
杜平哼一声,也不为难他,况且凭什么这事一直要她主动?她也是要面子的。“我想去清点一下昨日客人送的礼。”
冯瑛之颇感意外:“你的侍女应该已收拾好,直接让她们把清单送上来不就好了?”
杜平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我想去看看。”
总不好把新婚妻子扔一边,冯瑛之只好随她一起去。到了那里,只见杜平拿起登记好的礼单随意一扫,然后就放在案上,开始低头去看箱子里的贺礼。
冯瑛之见她如此认真,也顺手拿起案上的礼单,一项一项看下来,他目光突然停住,叹道:“连黄家都给你送礼了?这礼可不轻……他们不一直看不惯公主府么?”
杜平应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她送黄昌元如此一份大礼,几乎分割半个陈家的利处,姓黄的若再不给点表示才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冯瑛之想起这回上花轿也是太子背她上去,比起这事,黄家送礼也算不得什么。“据我所知,太子与你母亲一直不和,难不成是演给外头看的?其实兄妹情深?”
最后四个字听得杜平起一身鸡皮疙瘩:“他那是心虚。”
冯瑛之扬眉,正欲笑问太子是不是着她的道儿了,突然想起永安在东宫遭算计一事,笑意收敛,目光微微下沉:“东宫那晚的事情,太子也知道了?”
他心思飞转,面无表情:“太子处置了越侧妃?”眸中透出嘲讽意味来,“太子行事如此公正严明,你母亲知道吗?”
平时一直温和微笑的人,偶尔生一次气格外有威慑力。
他说话声音不大,甚至连眉都没皱,就那么微微压下眼来,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杜平停下动作,回眸笑道:“生气了?”见瑛哥儿还是不说话,又拍拍胸口,“别板着脸,吓死我了。”
冯瑛之看她夸张的模样,被逗得嘴角弯了弯:“你愿意揭过此事是你大度,太子打算这么翻篇分明是以大欺小。”
越侧妃是主谋,其他帮凶一个都不给交代,草草了事。
太子妃获利最大,却撇得一干二净摆出副受害人模样,真当旁人都是傻子?
可是永安不愿多说,他也不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杜平解释道,“我正打算拿根绳子把公主府和黄家绑起来,和气生财是最好结果。”
冯瑛之欲言又止,他想问难道不是为了李承业,但是忍下不言。
这话说起来酸溜溜的,不像他。
他转开头,望着窗外。
外面蓝天白云,海阔天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穹。
杜平继续低头整理箱子里的贺礼,她并不是一样一样仔细检查过去,而是拿到手上就放下,似乎目的明确在找某一样。
风轻轻拂面,冯瑛之并不回头,轻声问:“在找什么?”
她在找谁送给她的贺礼?如此在意?
杜平低头翻找,突然停下动作,嘴角露出笑来,拿在手上晃了晃:“真大方,想不到啊想不到,他竟真舍得送我。”她得意洋洋起身展示,这是一幅手卷,全展开有十一米长,是故杜平仅拉开一部分,大字行书凝练有力,“山谷道人写的砥柱铭。”
冯瑛之一看就移不开眼。
杜平得意洋洋:“我看过老顽固的书房,就数这副最喜欢。小时候念书时跟他打赌,若我考头名将来就把这副送我做陪嫁,哈哈,他输掉的时候脸色都青了。”
冯瑛之微微一笑:“孙中堂?”
他自小聪颖,看书堪称过目不忘,方才礼单不过寥寥数眼,便已把所有人名和对应的贺礼记在心中。
杜平伸手递过去,手卷就摆在他眼前,干脆道:“你不向来喜欢山谷道人么?送你。”
冯瑛之似乎一怔,他一动不动倚在案边,目光慢慢从手卷移到她脸上,并不接:“这是孙中堂送你的。”
杜平笑道:“我的就是你的,咱们都睡一张床上了,还分什么彼此?”她一把拉过他的手,把手卷塞进去,“行了,你眼睛都发光了还矜持个什么劲?”
冯瑛之低低一笑,并不因她粗俗直接的言语而生气。
原来人的心情真的可以如此大起大落。
一下跌落谷底,一下又划破天际。
他笑出声来:“需要说声谢谢吗?”
杜平也笑:“你要说我就听。”
冯瑛之缓缓站直身子,他就这样直直站在她面前,望着她的眼,只是看着。
原来人的眼神真能像手心一样带着温度,每一眼都像手指拂过肌肤,引起战栗。
杜平有些不自在。
冯瑛之察觉她的态度,垂眸,笑了声:“要我陪你去拜访孙中堂一趟吗?你定下婚事后还未去看望过他吧?”
此言正中杜平心意。
她这回收了老师的大礼,的确该有所表示。何况最近好些事情她和母亲想法相左,闹得不愉快,她想听听老师的意见。
冯瑛之陪着她一起来到孙府。
两人一路走进去,看到孙阁老和长子孙远航一起坐在书房中议事。见到他俩便停下话头,孙远航先起身相迎,笑道:“小师妹来了。”
杜平偕冯瑛之遥遥一拜。
孙阁老拉长了调子:“一卷砥柱铭才能将你引来,真是可怜我们多年师徒情分。”
孙远航无奈,父亲每次遇到小师妹的事就开始耍小性子,笑着打圆场:“父亲这是想你了,来,快点里面坐。”
杜平笑眯眯不以为意,行礼寒暄,解释道:“匈族攻入北境,我想着这些日子内阁必定繁忙,是故不敢来打扰老师。”
孙阁老气笑了:“多谢你体贴入微。”
杜平几步走到他身旁,熟稔地捏起肩膀来,每一下都精准地控制好力道,舒服得老头子眯起眼睛来,嘴上不忘哄着:“行啦,是我不好,别气了,这世上没什么比您身体更重要。”
孙阁老被徒弟哄得舒坦了,嘴上仍说:“花言巧语。”可怜他活了大半辈子,儿子孙子没一个这么贴心的。他儿子常说他偏爱小师妹,也不想想凡事有果必有因,他们肯这么放下架子么。
冯瑛之几乎快看呆了。
他知道永安嘴上功夫有多厉害,却不知道她还能有这一面。
真是,真是自愧不如。
杜平笑道:“我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您书房里这么多大家真迹,就数这卷砥柱铭最值钱,您连自己孙女出嫁都舍不得送,却送给了我,我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了。”
想到这个孙阁老又心疼起来,这可是山谷道人的真迹,捂着胸口道:“老夫言出必行,输了就是输了,答应你的自当履行。”
杜平笑着介绍:“冯瑛之,我夫君。虽然您跟冯首辅关系不怎么好,但千万别撒气到他孙子身上。”
孙远航刚端在嘴边的茶水,顿时“噗”的一声喷出来,他赶紧擦嘴掩去狼狈,无奈道:“小师妹你这张嘴啊。”
孙阁老快被气得说不出话:“老夫是这种人?”
“不是不是,这不是先把难听的说前面嘛。”杜平讨好地顺他的背,“这两天主战还是主和,你肯定和冯首辅吵过,据说夫君长相跟他年轻时有几分相似,怕您迁怒。”
孙阁老嫌弃地摆手:“坐回你的位子去,少来我这儿套话,不该你知道的就别问。”
冯瑛之无端被她引入话中,真是怕了她了,不由起身替她道歉:“内子性直爽,阁老勿怪。”
他们师徒有自己的情分,他于孙家却是外人。无论孙阁老如何想,他总得表明态度。
孙阁老摆摆手,示意没关系,目光随之看他一眼:“挑夫婿眼光倒是不错。”
他活了一把年纪,看人眼光极准。
“是个能容你性子的人。”孙阁老慢悠悠抿一口茶,“还以为你对婚事漠不关心,会听从你母亲的安排,不想还会自己挑人。”
杜平理所当然道:“那是与我相伴一生的人,怎会漠不关心?”
孙阁老笑笑,转头瞥一眼冯瑛之:“你祖父是个古板的,明明孙子才华洋溢,他偏杞人忧天地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要我说这根本是断人前程,怎么样,老夫这儿还有些空位子,要不来试试?让你祖父刮目相看?”
此言一出,屋内俱静。
打破沉默的是杜平一声轻笑,她挑眉勾唇,老师这话真是挑拨得直接明了,挖个墙角顺带恶心一下冯首辅,在他们祖孙间加把火烧烧,看来他俩最近是真吵得厉害。老小孩啊老小孩,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坏。
可瑛哥儿是她带来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
杜平正欲开口。
“永安,别失礼。”冯瑛之柔声提醒,他起身拱手道,“多谢孙大人擡爱,可学生性子不定,只能推却好意。”
杜平转过头看他,瑛哥儿神色平静,嘴角还挂着浅浅笑意,比她以为的还要风平浪静。
她是知道的,他对冯首辅阻拦科考的决定有多不服,可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拆他祖父的台。
唉,脾气真好,跟她完全不一样。
孙阁老笑着揭过此事:“是个孝顺的,不错不错,你祖父有福气。”
冯瑛之风度翩翩坐下,不失礼数。
杜平看着却不得劲儿,总觉得自家夫君吃了亏。她笑了笑,哪壶不开提哪壶:“匈族攻城,深入阵地最怕的就是粮草跟不上,他们会不会瞄准了湖广那块?老师,师兄,你们和胡高阳关系不错,有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孙阁老扫她一眼。
孙远航无奈扶额:“小师妹你这话……唉,果真是女大不中留。”
孙阁老没好气地反驳:“胡高阳还帮着你去江南打仗,你们关系不更好?”
杜平老神在在:“那不一样,我那是皇上命令他动手,不得不出手。老师你们那是暗通曲款郎情妾意。”
孙阁老被她气得想去拿戒尺,暗通什么曲款?还郎情妾意?让她口无遮拦乱说话!
十来年师生情还比不上成亲才一天的夫君!以前还帮着他骂冯老头儿,现在好了,半句话都说不得她夫君!
冯瑛之假咳一声,他维持神色严肃:“永安,别乱说话。”可嘴角忍不住偷偷翘起来。
杜平回他一笑:“好。”
冯瑛之嘴角笑意愈浓。
孙阁老已经被气饱了,那卷砥柱铭真是送给一只白眼狼,喂狗都比送她好。他指着这逆徒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在江南的事老夫都听说了!胆大包天!”
杜平不惊不惧,目光坦然望去:“还请老师指教,可有何处做错?”
“官场之道你尚且生疏,一切都以稳定为主,官员稳了才好鞭策他们好好治下。你倒好,横插一杠,把他们搅个天翻地覆,怎么,你真以为你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世上没你办不到的事?策动了民心,之后如何收局?”说到这事,孙阁老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说道说道,省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如此行事,你和那红花教有何区别?”
这话说得重了,众人都去看杜平神色。本以为小霸王会满脸不服,可杜平神色出人意料的平静。
她回道:“错误的稳定也需要维持下去?”
孙阁老觉得她想法已经偏了,越走越错:“哪里有错?老祖宗千年下来的传承是错的?你想的就是对的?官治民,民敬官,国家大事你不让能干厉害的人来做决定,反而让乱民胡搞一通?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杜平沉默不语。
孙阁老觉得她听进去了,气稍平,语气也和缓了:“平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该知道这个法子行不通。百姓愚钝不可教化,他们做不出有利于国家的决定,只会目光短浅地选择有利于自己的道路。官员有不好的地方,所以我们该想的事如何约束官员,控制事态。你想想,即便把土地送给百姓乡民,一遇到个天灾人祸,他们还是会把土地卖出去以求生机,天道循环不可变。”
杜平轻声:“这点上,您和我母亲的想法倒是一样,毕竟也是您一手教出来的。”
孙阁老沉默片刻:“在这点上,你母亲也比你拎得清楚。”
杜平望着老师睿智苍老的眼眸,忽地站起身来,弯腰一拜。
很快,她挺直背脊:“前朝时候开国皇帝就在竭力消灭世家大族,流血无数,连根拔起,是啊,有用,可他们依然没渡过三百年之劫,到最后,土地财富仍旧聚集在顶端上的那拨人手上,百姓贫穷,国库空虚,他们高高在上,有的是办法避税逃税,没有力量能约束他们。国家连打仗的钱都挤不出来,如何平乱?如何治理?数千年下来,老祖宗传承下来的不过是条死路。”
杜平盯住问:“老师,此乃正理?”
屋内其余三人听得屏息。
孙阁老问:“你欲如何?”
“把他们堵住的路都打通,科举是好,可桥太窄,能通过的人实在太少,他们又在规则上玩花样,拼命塞自己人,侥幸有个外人通过,最后也是同流合污,否则便无出路。”杜平道,“我要打通所有道路,源源不断的能人输入,更新替代,让他们成不了势,这世上哪有这许多的父子传承家族群带?合该有能者居之。”
孙阁老深深望着她,笑一声,摇头道:“到底年轻,到底天真。”
杜平不服。
孙阁老:“每打通一条路要流多少人的血,你知道吗?你站在多少人的对立面,你知道吗?”
杜平:“不试试怎么知道?”
孙阁老叹道:“真是个疯丫头,你母亲把你抓回来是对的。”他逐客赶人,“行了行了,你在脑子里想想就好,写些书稿留点星星之火给后人也就罢了。”
等把这对新婚夫妻送走,孙远航看到父亲还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他上前一步,低唤:“父亲。”
孙阁老闭着眼睛:“皇上的意思,是主和,你把这意思传达给胡高阳。”
孙远航应道:“是。”顿了顿,又道,“今日方知师妹胸中丘壑,我只担心她会惹出事来。”有这么危险的念头,要么不惹事,一惹就是弥天大祸。
“姜还是老的辣,平阳都把她从江南抓回来了,诱她嫁人,断她臂膀,遮她耳目,还能翻出什么天?”孙阁老“呵”的一笑,“疯丫头,真是疯了。”
孙远航低低一声“是”。
知子莫若父,孙阁老瞥他一眼:“怎么,那丫头说得太动听,连你也听进去了?”
孙远航苦笑:“儿子惭愧,绝不敢如此作想。不过,这事做下来于孙家于冯家乃至于皇家,都未必是好事。”
孙阁老深深一眼,转回脑袋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他淡淡道:“慧极必伤,你不愿想就别想,不过,她那样的念头也只能在梦里想想。”
一只小鸟被声音惊起,枝头翅膀扑打,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