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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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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府发生的事当天晚上就传到冯首辅耳朵里。

    首辅大人想了想,觉得天色已晚,不管什么事先让大家好好睡一觉,等到明日再敲打这对年轻人,让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竟还想给杜厉翻案?这种要人命的事也敢碰?

    最气人的是,她不是不知道碰了会有什么后果,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唉,果然娶妻该娶贤,小孙子以前也不这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好好的孙子被永安郡主祸害成这幅样子。

    首辅大人再叹一声气,唉,这才嫁进来几日?这么快就惹来麻烦,接下来的日子咋过?

    冯首辅一边想着一边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天,日上竿头的时候,冯首辅也下朝回到府中,皇上已下圣旨封萧意妍为祥宁公主,和亲匈族,事情已是板上钉钉。

    他连朝服都未换下,就遣人把这对惹事的夫妻叫过来。

    杜平一进门就唤道:“祖父。”她面上含笑,似乎完全没把昨日的争吵放在心上。

    冯首辅看到她笑就头疼:“你们昨天在萧家干了什么?”

    杜平眨眨眼:“什么都没干成。”

    冯首辅眯眼瞥她一眼,又去看自个儿的孙子,以目光相询。

    冯瑛之正色道:“祖父放心,惹事未遂。”

    冯首辅气得,拿起一支狼毫丢过去,真想砸开他们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你们都带着亲卫去萧家打起来了,未遂个屁!亲卫是拿来这么用的?从今日开始,全都收回!”

    杜平蹙眉,直接问道:“祖父昨日放我们离开,不就默认我们会去萧府商谈和亲之事吗?”

    说完,她眉头一挑,表情上明晃晃写着,这就是您吹毛求疵了,您自己放开的手,现在还要回过头来追究责任,这不是逗我们玩嘛。

    冯首辅迎上她的目光,这一刻,只觉得跟平阳公主心有戚戚焉。

    看来对这位郡主而言,带人杀上门去也算作一种“商谈”。想想也不算错,文谈武谈皆算谈,小辈有自己的想法也不该打压,更该跟他们融会贯通地梳理一番。

    只不过,膝下养着这么一个小辈……真是易怒易早逝。

    他想起昨晚同样的消息传到公主府,本以为那个做母亲的今日会来冯家严厉教导女儿一番,结果,一大早,平阳那女人就轻描淡写传来一句话:不过小事尔,烦冯老操心。

    冯首辅一口气哽在喉间,硬生生吞回去了。

    敢情这桩麻烦在平阳公主这十多年的教女经验中,不过区区一小事,不值一提?

    做母亲的不肯来,也只有他这个老头子隔着辈分来教导孙媳妇,唉,他都这把年纪了,孙辈中唯一管教过也只有小六子,如今还要添个小六子媳妇,想想就头疼,罢了罢了,没什么好训的,直接说明白就好:“郡主,瑛哥儿,朝廷上做出的决定轮不到你们置喙,听话就好。外头有这么多好玩儿的,走马遛狗,闲时逛逛北瓦子,捧捧戏子,找堆文人来吟诗作画,这些都不够你们玩?”

    冯首辅说得苦口婆心,自认态度足够和气。

    杜平笑道:“祖父,这些事儿我们小时候就玩腻了。”

    冯首辅噎住,深深呼一口气,再深深吸一口气,要冷静。

    杜平仿佛不会看脸色,又问自己关心的:“祖父,和亲的事已经下旨了?”

    冯首辅淡淡瞥她一眼:“不错,此事已定,莫再兴风作浪。”

    杜平笑道:“放心,我有分寸。”

    冯首辅简直想骂,你还懂“分寸”二字如何写?

    杜平道:“听闻江南知府之位也定下来了?”

    这话提得漫不经心,可屋中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冯瑛之不禁眉心跳了跳,看妻子一眼,又转头去看祖父反应。

    冯首辅目光锐利起来,掀起眼皮子,面上之前挂着的操心老祖父的皮子彻底消失,换成官场上高深莫测的阁老面具。他淡淡一声:“哦?”

    杜平单刀直入:“定了谁?”她心中略有猜测,只不过想确证一番。

    冯首辅盯住她看,想用目光逼退她。

    懂规矩的小辈,接到长辈这个眼神就该明白不应继续问下去,而该默默退下。

    杜平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或者她明白了也不愿照做,含笑的语调里掺了点威胁意味:“我觉得与其从外人嘴里知道,还是亲口来问祖父更妥当。”

    冯首辅沉默半晌,这事本来就瞒不住,他担心的是永安的态度:“萧家人,萧伯景。”

    杜平挑眉,笑道:“原来阿妍还值个知府之位?萧家人乐坏了吧?”

    冯首辅:“慎言。”

    杜平见好就收,微微欠身:“我听祖父的,既如此,我就和瑛之出去走马遛狗了,顺带给祖父捎带些爱吃的糕点,昨日之事给您老人家添了麻烦,是我欠思虑。”

    冯首辅心里就像被人喂了坨屎,这麻烦精换面具换得比他还利索,露出爪子后再给点软话,训孙子呐?老头子我是你祖父,不管真心还是伪装,你一开始就该摆出这幅态度。

    他面上半点不显,波澜不惊来了声:“嗯,下去吧。”

    目送这两个小辈出门,冯首辅慢悠悠起身去捡那根摔在地上的狼毫,弯下腰,够到笔,然后吃力地站直身子。这人呐,没有最气人的,只有更气人的,这样的阵仗再多来几次,他往后看孙老头儿说不定都变得顺眼了。

    外头的地面上还有不少积水,阳光映在洼地上熠熠生辉。

    昨日的暴雨刚过去,今日街道上又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一眼望去皆是人间繁华。

    杜平并未坐马车,走在路上得分外小心,一个不注意就容易湿了鞋。她正低头迈着步子,身旁传来隐含调侃的声音:“夫人,我们这是去走马?还是遛狗?”

    杜平照搬他昨日的话,回道:“都听夫君的。”

    冯瑛之故作思考状,然后牵起她的手:“我们这又没骑马,也没牵狗,溜是溜不起来了,为夫也只能带去你听会儿小戏吃点儿新鲜的。”

    杜平第一回见他这副贴心小郎君模样,忍不住捧腹大笑。

    “还笑?”冯瑛之在她额头上弹一下,“祖父这回是真的气着了,别看他面上淡淡,那都是装出来的,肚里憋着气呢,小心给你小鞋穿。”

    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一碰即离,还有轻微的几乎可忽略的痛感。

    杜平下意识避开他目光,自己也不知为何躲闪。额头上还停留男人手指的触感,她揉了揉,嘴角溢出笑来:“那你还站我这边?”

    冯瑛之侧过脑袋望来,追着她的目光,嘴角似笑非笑:“我这人肤浅得很,色令智昏,有了媳妇忘了祖父。”

    杜平面颊微微发红。

    他以前也这样调戏过,甚至比这更过的玩笑也开过,两人最后只会沦为互相斗嘴。

    但这次,她却找不出词句回敬,嘴角翘了翘:“哦。”

    冯瑛之意外地挑起一边眉梢,跨前一步挡在她面前,上下打量,他没错过她面孔飞红,狂喜骤生,连心跳都漏一拍,正想再调侃几句,却硬生生憋住。

    不急,不能急。

    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他可以慢慢来。

    冯瑛之心里实在高兴,就这么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笑。

    杜平却耐不住性子,只觉心里被他笑得乱糟糟,头一擡,眼一瞪:“笑什么笑?”

    冯瑛之笑得更厉害。

    杜平擡手捂住脸,不愿输了气势,梗着脖子找借口:“我脸红是太阳晒的,跟你无关。”说完,觉得这话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欲盖弥彰之感,她自觉失言,羞恼地撇开脑袋。

    冯瑛之心跳愈快,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手指飞快在她脸上刮一下,啧啧作叹:“真没天理,脸红的样子都这么好看。”

    纤细滑腻,他偷偷撚了撚手指,想留住这丝感觉。

    杜平觉得这辈子活在现在,就论此时此刻最为丢脸。她竟然在和瑛哥儿的对视中输了阵仗?那他以后还不得都骑在她脖子上耀武扬威吹嘘一辈子了?

    不行,绝对不行。

    杜平猛然擡头,上前一步,几乎脑袋凑着脑袋。她两只手捏住他面颊,往外一扯:“再动手动脚,当心我揍你。”

    冯瑛之脸被捏疼了也不在意,笑眯眯道:“以前你对我动手动脚,也没见我揍你啊。夫人,做人要公道。”

    不知从几何起,他对她的称呼已悄无声息地改成了夫人,叫得理所当然。

    杜平词穷,捏着他,瞪着眼,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放开,显得输了气势。

    不放开,一直这么捏着也不是回事。

    正在两难间,只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似乎在看笑话:“前面的这不是永安郡主吗?小两口闹别扭了?”

    杜平赶紧收手,回头一看,竟是黄昌元带着女儿在游街。

    黄昌元一身普通布衣打扮,脖子上骑着个粉妆玉砌的小女娃,完全没有半点世家大族的架子。小女娃手上拿着串糖葫芦,好奇的目光望来,嘴里还在问:“爹爹,这个就是你们口中的永安郡主?也没有三头六臂嘛。”

    黄昌元笑着回道:“对啊。”

    小女娃歪着小脑袋,直愣愣盯着,舍不得眨眼睛:“郡主都这么好看?”

    黄昌元哈哈大笑:“在爹爹眼里,咱们家囡囡最好看。”

    小女娃也不谦虚,点点头:“那倒是。”

    杜平和冯瑛之也被小姑娘这副天真的骄傲模样给逗笑了,和黄昌元见礼后随便聊了两句,便意欲告辞。

    黄昌元却笑道:“可有闲暇与我共饮一杯?”

    他们两人还未回答,小女娃先撅起嘴巴,揪住他耳朵:“爹爹,你又要喝酒?”

    黄昌元赶紧掩饰,赔笑道:“喝茶喝茶,喝什么酒啊。”

    杜平与冯瑛之正巧无事,便应下了。尤其如今和黄家合作生意,杜平觉得有必要打好关系,皇上的身体近来不见好,也得找个机会和太子这派的人尽释前嫌。

    黄昌元领着他们前往一处偏僻院子,位置虽远离尘嚣,但里面的布置完全符合世家公子的品味水准,门外只站两个身着蓝色布衣的童仆,面容清秀,恭敬有礼。

    竹林雅苑,流水潺潺。

    黄昌元亲手煮茶,擡手递上一杯,笑意清浅,不掩写意风流之态:“首先要多谢郡主牵线,愿意在布匹生意上大方分一杯羹。”

    杜平接下,笑道:“世伯客气了,不过各取所需。”

    两人彼此寒暄几句,黄昌元哄着女儿去院子里玩,连侍从也一并挥退。转眼间,茶室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黄昌元长袖微擡,提起茶壶倒水,汩汩水流倾入杯中,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热气缭绕。

    沁人心扉的茶香徐徐飘荡,绕梁而上。

    杜平轻抿一口,热茶入喉。她放下杯盏,笑问:“世伯想和我谈何事?”

    黄昌元坐姿随意洒脱,他一条腿盘坐一条腿踩在软垫上,将手肘搁置膝上,笑道:“不知郡主可有听闻,南越那块地方有人劫了不少商船。”顿了顿,他目光意味深长,“包括黄家的,还有江南商会的。”

    杜平抿唇,缓缓收起笑意,不,她没有听说。

    有人截了她的消息。

    不用猜,她苦笑,也只有母亲会做这事。

    黄昌元又倾身替她斟茶,语气清淡得仿佛闲谈寻常小事:“南越遍地刁民,且蛮夷种族繁多,不成气候,看来最近有能人把那些碎片势力收归一处了。”

    杜平:“愿闻其详。”

    黄昌元自不会厚此薄彼,不忘伸长手臂给冯瑛之的茶盏也斟上:“也不消我去打探,那能人自己站出来认罪,并传话过来,说只要永安郡主出面斡旋,他愿将商船连货带人原封不动送回来,哦,放心,不用你赶去南越,只消送一封书信聊表心意。”

    冯瑛之双手正捧盏接茶,闻言,也顾不得茶水是否斟满,扭头去看身旁人反应。

    杜平也是一怔。

    黄昌元轻轻将茶壶放回小火上温着,擡眸一笑:“郡主认识这个人,他自称张天。”

    杜平瞳孔骤缩,在江南的记忆刹那间充斥脑中:那人猖狂大笑的模样,那人忍耐下跪的情形,还有那双桎梏有力的双臂……以及最后,他诈降向南奔逃的结局。

    是了,也只有他了。

    当初就知道,没能趁机除掉此子,必成心腹大患。

    如今果真应验。

    她面无表情地沉默片刻,轻笑一声:“算起来黄家也和他颇有渊源,当年是黄总督将他招安。”

    黄昌元笑道:“这事儿我已和二伯说过,本该好好收归己用,既不能用,就该处理得干净些。现在倒好,这事儿传到皇上耳里,咱们家又得挨训了。”

    他嘴里说着挨训,可脸上半点没有惋惜的模样,似乎没将皇上的训斥放在心上。

    杜平:“世伯与我说这些,应该不是为了让我写信讨饶?”

    黄昌元挑眉,与她对视半晌,忽地笑了:“当然,不过区区草莽贼寇,怎能让郡主丢了面子?”顿了顿,他颇有深意地朝另一边望去,嘴角勾起,“虽是郡主不经意留下的风流债,黄家愿意替你抹干净。”

    最后这句话,颇有挑拨之意。

    杜平不悦地瞪过去,还未开口反驳,就被人抢了先。

    冯瑛之在茶几下按住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却足够让她无法抽开。

    他眼睛看着黄昌元,微微一眯,随即扬起嘴角问:“敢问黄世伯,风流债是什么意思?”

    他开口语调分明徐缓带笑,可杜平的手指忍不住缩了缩。

    黄昌元看不到茶几底下的动静,还是一副看好戏的态度,回道:“江南诸人皆知,张天仰慕永安郡主久矣。”

    冯瑛之颔首:“我倒认为,这不该叫做风流债。”

    黄昌元捧场接话:“那该如何说?”

    “痴人说梦。”冯瑛之淡淡道。

    黄昌元哈哈大笑,不管冯阁老对这桩婚事有多不满意,至少这对年轻人对婚事挺中意。

    他继续道:“郡主,书信是不用了,凤阳城有人自告奋勇,他愿带人去南越一趟收回商船,我也同意。不过,此人先前与郡主有些过节,担心你趁他离开之际釜底抽薪,等他回来就在江南没了位置,这才想通过我来找你说和。”

    杜平立刻猜到是谁,她神色淡淡:“曹子廷?”

    黄昌元颔首承认:“说起来,他还是郡主一手提拔上来的。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算了吧,给彼此留条路,万一以后用得上。”

    杜平沉默。

    黄昌元:“郡主将他仇人派到漕帮,应该能想到后果。如今的凤阳城乱成一团,携刀大汉在路上随处可见,漕帮和洪门时常混战,轻则伤人,重则死人,而且这已是非常克制的情况下。郡主,你忍见江南治安如此?”

    杜平突然站起身来,遥望院中片刻,便收回目光向他望来,眸中满是考量。

    黄昌元拿不准她意思:“郡主?”

    杜平笑了笑:“世伯,我倒有个更好的主意。这一趟南越之行不需要曹子廷,我另有更适合的人选。”

    纯白热气从壶盖上泄露出来,一丝一缕缭绕三人间,模糊了眉目,看不清表情。

    茶水在被小火烧出“咕咕”声,凸显得四周更静。

    她轻启双唇,道出两个字:“元青。”

    比起那人,她宁可让师兄在这场机会中丰满羽翼。